我全權負責+親自操刀的第二個遊戲英語本地化項目出爐了，就是《大多數》。
還是跟上次一樣，開篇必須先歌頌一下甲方爸爸。這行裡沒有難翻譯的遊戲，只有難伺候的甲方。每碰上一個講道理好說話又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甲方大概可以推遲禿頂兩年、延壽半載。
關於 “掛逼”等近幾年中國流行的詞彙，我記得好像看到過人質疑能否翻譯。這個其實並不是問題。掛逼這個稱呼是中國的，年輕人的這種精神狀態是世界的，苦難和希望是全人類共同的語言，具體某個東西取什麼名字不影響溝通。取一個感情色彩明顯的名字，放在遊戲上下文裡，不需要加註釋也不存在理解障礙。在此例之中我的方案就是造一個詞叫sorryass，安排人物頻繁用它來自稱和互稱。
扯遠了，這是微觀層面的東西，不重要。我寫這些感想總結並不想提什麼行文措辭之類微觀層面的技術/技巧。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翻譯行內的同道們各有自己的文風習慣，不需要我在這裡說三道四。
主要說點關於遊戲本地化宏觀策略方面的思考。
本項目裡面其實我做了個特別的安排，從目前我偷窺的YouTube主播視頻來看，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此處應有狗頭）。是什麼呢，就是各種食物圖鑑。
中文版的食物圖鑑內容大多是各種歷史淵源，這類內容量少的話照直翻譯還行，一旦密集起來、默認讀者全部知道誰是誰哪是哪，要翻譯就沒價值了。你說秦朝人家沒準以為18、19世紀，你說乾隆下江南時吃過讚口不絕他頂多看出來乾隆是個皇帝完全悟不到“下江南”三個字濃厚的逸聞意味。指望人把遊戲撂下開個瀏覽器窗口去查查？開玩笑，先問問您自己看小說遇見個生字是立馬掏出字典開查還是不影響大面兒理解就稀裡糊塗先對付過去？所以英文版裡的食物圖鑑我是【全部自己重寫的】。整個一模塊不能直接給砍了，那麼大的文本展示空間又不適合直譯原文，幹嘛不用它做點更實在的事呢？
有些條目適合順便用來普及中國飲食文化。比如“臭豆腐”條目，重寫之後是這樣：
One of the less appealing items in the Chinese cuisine universe, aptly named for its overwhelming olfactory onslaught. Once you survive that, the rest is not half bad. Tofu is made of soybeans, and fermented soybeans are a well-known source of umami, the wonderful taste that is hard to describe. The frying process gives it a texture, while additional seasoning complements its already remarkable palate.
解釋一下為什麼中國人會吃臭豆腐、這東西好在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人為了臭而吃臭，聽說是stinky tofu還排著隊買定然是有原因的。
作為一個積年北漂和半個精神天津人，“煎餅”條目我給這樣重寫了一下，向外國友人安利煎餅果子：
Full name Jianbing Guozi, an iconic breakfast item in northern China. Spread batter on a sizzling iron plate to make an ultra-thin and crispy pancake, which is known as Jianbing. Beat a couple of eggs and distribute it evenly across the Jianbing to give it a flexible backing. Add soy and chili paste to your liking, plus finely chop scallions. Lastly comes Guozi, the definition of which varies depending on which part of China you’re based in. Some insist it’s strips of fried dough, crispy on the outside and chewy on the inside, not unlike churros, while others prefer sheets of dough, deep fried, crispy through and through. Wrap up the Guozi with your Jianbing and voila, you got it! In a sense, it’s China’s equivalent to waffle and scrambled eggs, albeit much more on-the-go-friendly. Actually, on-the-go is probably the only right way of enjoying it. Grab one from a street vendor and gobble up before you arrive at the office. Chance are you won’t find this thing in restaurants, because it’s simply not right.
不止是安利中國飲食和講解中國文化，這麼大的文本展示也是給遊戲本身做腳註的理想平臺。比如“掛逼面”條目重寫之後：
A new age culinary invention made by and for the emerging class known as “sorryasses”, which largely consists of young men disillusioned by this dysfunctional world. If the rich get richer by doing nothing, and the poor work their asses off just to be less poor, why bother? They are content with just enough money to get by, and avoid all forms of commitment. Work a day, get paid for a day, enjoy a day, and repeat. The key difference between sorryasses and what’s known as NEET (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 particularly in Japan, is that the former don’t have any family to latch on, consequently have to be in (the minimum level of) employment from time to time, to make survival money. Admittedly there’s hardly any quality of life to speak of. People call them sorryasses, and they call each other the same, sometimes proudly. “Cheap” is imperative to sorryasses, hence the popularity of cheap-ass noodles, i.e. boiled noodles with simple seasoning. You can’t get any cheaper than that.
講講sorryass這個叫法怎麼來的、相關的社會背景，以及三和大神跟日本尼特族的區別。
其實寫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沒人看的心理準備。我玩遊戲都沒耐心去看大篇的codex，推己及人麼。總之內容就放在這裡，有人想看那是最好的，不看也沒啥損失。
還有個很用心的地方跟我完全無關，是開發組自己做的，我看見最終成品才知道，就是KTV小遊戲。為了防止不懂中文的玩家一秒傻眼，開發組在卡拉OK歌詞下面加了一行拼音。這個想法非常好，我看到某美國主播斗大的漢字不識一個，對著拼音臨場發揮居然還整得挺像樣，雖然隔一句漏一句吧。這個其實可以再更進一步：
- 唱歌的不需要懂歌。人在麥上，最重要的是讓腦子及時指揮嘴皮子，你看中國KTV裡的日本歌就不少只給羅馬音的。
- 聽歌的也不需要懂歌。無論是真人去KTV還是看人直播遊戲，都是個社交活動，不是知識競猜。大家順順溜溜一樂呵就完了。
- 卡拉OK字幕駐屏時間那麼短，字小了很難認清。
- 綜上所述，漢字部分乾脆全砍了算了，反正目標受眾也不認識。只留拼音，字體放大，用戶體驗還能更好些。
與此相對，有個實事求是說比較失敗之處就是象棋小遊戲。按我揣測，開發組初衷可能是硬核仿真中國生活，一個細字當頭，默認所有玩家都100%懂，自然而然給路邊安排了個下棋老頭。中國象棋和國際象棋規則不一樣，但是這不是個很大的問題。像現在每個棋子選中之後有紅圈提示告訴說這個子可以怎麼走，就很夠用。（炮除外，目前的解決方案裡完全表現不出來隔山打的走法，玩家以為跟車一樣，但是直線走過去又不能吃，比較混亂。）
然而有一個巨大的根本問題：
玩家【根本分不清哪個子是哪個子】。對於完全不認識漢字的人來說棋子上面無異於鬼畫符，這個符和那個符長得好像一樣但是細看又好像不一樣，而且每個符還會不停跑來跑去，一來二去更加分不清誰是誰。指望靠一個小遊戲就讓玩家短時間內自行查資料認識一把漢字是不現實的。年輕的朋友可能沒教過小娃認字。我女兒六歲，我教她漢字，一次性重複十幾遍她根本記不住的，必須拆成好幾天，少量多次重複加深印象，而且要動手寫不能光看。一個漢字一天寫六七遍，大概要五天能牢固記住。玩家不會有這份精力。換個例子，一部《只狼》夠火了吧？平均每個通關的玩家不得死上個百八十次？每次看一遍斗大的“死”字，你現在做個民調看看多少隻狼玩家認識“死”，我跟你打包票，你給換個字體換個字色，可能80%的人就不認識了。《只狼》沒法教會玩家認識一個死字，就沒理由指望玩家自己教會自己棋子上的那麼多字，更何況紅子黑子的字還不大一樣。
就我目前看到的主播們，絕大多數進入象棋遊戲一看棋盤就直接退了。有一位老哥例外，每次不小心點進去都要跟它死磕一番，立志要自己把這遊戲琢磨明白，結果屢敗屢戰。我看著他費勁巴拉地終於整明白了哪個是帥，走了兩步又給弄混了。
有個很簡單又低成本的（半）解決方案就是用圖形替換棋子上的漢字，一目瞭然誰是誰。再加上紅圈提示每個棋子的走法（除了炮需要優化外），有心的玩家自己摸索出來規則不是什麼大問題。
原來的demo裡好像確實就是這麼幹的，現在又改回漢字了，不太好。
總的來說我覺得這個項目最終效果挺成功的。象棋和麻將小遊戲有一些障礙但還好這兩樣東西都不重要，完全不去碰也不影響遊戲流程。文本翻譯麼我看了半宿的各種主播，發現【基本沒有人評論語言翻譯如何】，這就是我期待的最好效果了。翻譯不是個招人誇的行當。一個文本翻譯到位，讀者壓根兒就不會想到它是翻譯來的，自然也不會記著你的好。反而翻譯砸了才格外扎眼，讓人專門查查譯者姓甚名誰上門來罵。譯者能達到【隱形】的程度就知足了。大毛病沒有，小毛病還有不少。
目前的版本收尾工期緊，開發/發行/本地化三方溝通需要時間但是又沒有那麼多時間，導致最後一批文本可能有比較明顯的UI爆框、文不對題、漏提文本等情況，更不用說偶爾有校對時沒校出的手誤。手誤和錯字麼就像海綿裡的水，只要肯去擠總是有的。好在這些普遍不影響遊戲流程，現在才EA階段，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改。就目前來說，有現在這樣的反響，我覺得很知足。
馬後炮完畢，我給其他甲方扛活去了orz。
歡迎更多講道理信任人的甲方合作聯繫。我已經量產了太多純湊數的遊戲本地化翻譯，現在就想認真做點署了名拿出去也不丟人的正經項目。遊戲體量大小沒關係，是不是“過於中國”也不重要。值得的東西，放在什麼語言什麼文化裡都有人識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