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人在機核網的首次投稿。這個賬號就這麼開張了哈。

感謝甲方爸爸給予的信任，我終於、終於、終於頭一回全無任何干擾，從頭到尾一切自己說了算，搞定一個遊戲本地化項目。

翻譯跟文學翻譯不是一碼事。普通的商業翻譯項目基本上是【線性地傳遞信息】，就跟機器織毛衣似的，對著圖樣一針接一針悶頭整就完了，中間你甚至可以換人。換人的地方能看出來，但影響不大；文學翻譯的文本除了傳遞信息之外，傳遞的方式、節奏、順序全都很重要。

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某小說裡有個角色人稱四哥，織毛衣派的翻譯方式就是上來就找個直觀的名字給按上，比如Brother Four或者Mr. Four之類的。故事講到第28章，筆鋒一轉，暗線陡地揚起來了，說此人其實本來叫“寺哥”，原本是和尚來著，後來大家不明就裡以訛傳訛成了四哥，如今他廟裡的師兄弟來找他算賬了。此時織毛衣派的就得趕緊突突突往回找補，把所有的Brother Four全部換個叫法。一個人織的一個人找、十個人織的十個人找。人多手雜，如果找補的過程中各有各的想法那就更熱鬧。

跳到遊戲本地化，不僅是敘事，而且是互動式敘事，這種全局照應要再多出好幾倍。所以負責任的做法是讓一個統籌人把整個遊戲玩個底兒掉，多少條暗線多少處回馬槍之類都記清楚，甲乙丙丁一處處需要如何照應都策劃好，相關術語裡面哪個有梗都標出來，然後再動手。如果非要拆稿分給多個譯者，注意把前後相關的部分都分給同一個人。要不然作者費心做了個局，胡亂一拆，頭在譯者A手裡、尾在譯者B手裡，AB互相不通氣兒，誰也沒認出來這是個啥，稀裡糊塗交差得嘞。

以我目前為止的經驗，像上述那麼認真的遊戲本地化管理，【基本不存在】，除非這遊戲是本地化團隊的親兒子。市面通行做法是：

本地化公司拿到遊戲文本，讓開發團隊自己把所有術語都提出來。
術業有專攻，開發團隊不懂什麼術不術語，凡是看著整裝像個重要詞兒的全都拉出來堆一塊兒。
本地化公司派一個主譯，遊戲也沒玩什麼也不知道，對著開發團隊給的“術語表”強行發明一波輪子。
拆稿分給N個譯者，不管什麼內容反正誰有空就給誰。
譯者們分別開始造車，互相不通氣，分別對不妥的術語處理提出各種意見。
主譯被反饋意見淹沒，根本來不及回覆。
N個譯者造的N個車零件開始往N條不同的科技樹上發展。
全部交稿，反饋意見風暴停止，主譯終於活過來了，開始（力所能及地）綜合各種意見決定如何往回找補。
收到找補指示的譯者們心情好的給你認真改改，心情不好的對付兩刷子了事。因為拆稿而被各方一致沒看出來的暗線就那麼扔了。必然有些地方用主譯給的指示處理之後前後合不上，合不上那就合不上。
總體完工，把譯文交給開發團隊。反正開發團隊也看不懂，玩家也大概率懶得罵。神不知鬼不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所以說能全部自己說了算、不用跟一幫人一起互相拖後腿，這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不拆稿工作壓力大？大就大，工作狀態比數量重要多了。

具體到《真探》這個遊戲，它有若干比較特殊的地方：

題材基於現實生活，也就是說中國文化的特色內容會比較多。
作者很喜歡佈局，安插了很多跨案件也能互相聯繫的線索。
設置的謎題多而且往往比較複雜。

按照上文所述那種“閉門分別造車，出門合不上轍”的標準工作模式的話這活很難幹。下面提及的具體情況以及處理方法可能根本沒法實現。

一、特色內容

首先就是人物名字。

理想的本地化效果應該是跟受眾文化無縫銜接，但是在行業實踐裡還得考慮到成本問題。把所有人名都改成英語名字自然是個辦法，然而那麼解決一個問題就要產生一個新問題——所有人物頭像都是亞洲臉。全部換臉也不是不可以，這麼幹又要引入兩個新問題：

增加成本；
種族多樣化，不可以一律白人，少數族裔少了誰誰也不高興。莫不如就保持原樣，清一色少數族裔誰也別說閒話。

既然基調定了，那就Be Chinese and proudly Chinese。姓名也不用搞前後顛倒了，一律姓在前名在後，不需要做額外解釋。這遊戲裡反覆提及各種人物，關係親密的稱呼last name、生疏的稱呼first name，用不了多久都能看出來first name其實是family name。

同上理由，關於貨幣單位的部分全都叫yuan。玩家不需要知道yuan究竟什麼來頭，從上下文即可判斷出是個貨幣單位即可。順帶，在我全權負責的另一個遊戲裡（語言風格強烈，口語化）貨幣單位全都叫kuai。

這是很容易通過上下文推斷的。其他可能影響玩家理解/解謎的部分，儘量按照【文化折中】處理。英語本地化，美國玩家是最重要的受眾之一，但不是全部受眾，所以就插著花來，不歐不美、半歐半美：

原文裡帶有明確公制計量單位、但具體數字跟推理無關的，一律改為虛指。例如“100米”改為“走路輕鬆到達”、“兇器應該是一把長約13cm，寬約4cm左右的刀”改為“中等尺寸廚房刀具”等。有一處關於空調溫度設置的文字屬於重要線索，採用華氏攝氏同時標註。
日期用MM/DD/YYYY格式，但時間全部用24小時制。

二、謎題難點處理

遊戲文本中涉及周杰倫，特別提及了他兩首歌，分別是《黑色毛衣》和《反方向的鐘》。前者是破案線索，後者是解謎線索，照直翻譯不是不可以，相當於考卷上臨時給你補充一堆已知條件，現學現賣。但是本地化嘛，重點不是作者說了什麼，是TA想說什麼。此處作者顯然是想活用流行文化給玩家增添一點親切感，強譯下來親切感就沒了。經過多方考察之後決定這麼處理：

周杰倫變成 Lana Del Rey，咖位差不多，最主要是可以用一用她的兩首歌名。
《黑色毛衣》變成《Blue Jeans》，中文文本里凡是提到可疑人物身穿黑色毛衣的，一律都改為身穿藍色牛仔夾克。
《反方向的鐘》變成《Flipside》。正好這個文字線索跟鐘錶圖案一起出現，把鍾翻個面看。

還一個有點不好辦的是個謎字貼，就是遊戲裡面跟劇情無關的額外猜謎小遊戲。有這麼個題謎面是這樣：

謎題：

區、弓、耳、大、田、雖、日、欠

限定提示1：組合

限定提示2：4

限定提示3：玉

提示1組合意思是說這些都是偏旁部首需要組合起來；提示2是說一共有4個字；提示3想把思路往賈寶玉那邊引。謎底是：

歐陽奮強，熾城看守所的一名民警，與賈寶玉的扮演者同名，在2019年7月20日暴徒衝擊看守所時犧牲。

又是偏旁部首又是電視劇《紅樓夢》，這題乍看起來是無法翻譯的。但是諸位要知道絕對意義的無法翻譯不存在，或許無法在限定條件內傳達原文的字面意思，但是我們總有辦法讓譯文完成原文在語篇裡的功能。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照直翻譯不行，咱可以整個給重寫。重寫的思路可以有無數種，此處我隨手抓了一種：

Alex Murphy (1987-1990-1993-2014), of Deroit

Hint 1: If you don't need any hint, you're a good old nerd.

Hint 2: If you do need one, though...

Hint 3: ED-209?

相關人物是個警察，重寫謎題用的梗就往警察方向靠了。本來謎面比這隱晦得多，但上Google搜了一下發現《機械戰警》在歐美貌似已經是過氣到不能再過氣的冷坑了，單一個Alex Murphy根本不夠，陸續加提示一直加到這個樣子才得到比較靠譜的結果。改寫過的謎底：

Ouyang Fenqiang, a burly corrections officer nicknamed “RoboCop” by his colleagues, passed away in the violent event that transpired on July 20, 2019, in Chicheng Prison.

之前說過Be Chinese and proudly Chinese，歐陽奮強的名字就給留著吧。

還一個牽扯廣泛的巨型謎題是這樣的：

被害者電腦上有個加密程序，開啟需要4位密碼，提示是“狗、藥、酒、旗”。前三樣就不提了，這個“旗”所指的是死者家中發現的一本小說：

劉君妍臥室裡的那本《秘密入侵》小說的封面上畫有五個國旗圖案，是小說中的五個國家，分別是：第1頁“巴拉達”、第2頁“斯加迪爾”、第3頁“德蒂伍斯坦”、第4頁“委必內簡斯”、第5頁“安提瓜合奇達”。

至於小說裡畫國旗幹什麼，某證人給出的關鍵線索是：

那是4月9日我們公司聚餐，劉君妍是主持人，出了一些無聊的猜謎遊戲讓大家互動，謎題的形式非常簡單，就是給出了幾個詞語，每個詞語對應一個數字，然後讓大家快速搶答。比如“半島宴”對應數字“2”，那麼結果就是“島”。這種謎題太簡單了，玩了幾輪就沒人想玩了，導致整個聚餐過程比較無聊。

所以“旗”的解法是用頁碼去對應國家名字裡的相應文字：

第1頁“巴拉達”，巴
第2頁“斯加迪爾”，加
第3頁“德蒂伍斯坦”，伍
第4頁“委必內簡斯”，簡
第5頁“安提瓜合奇達”，奇

連一起是個諧音梗，八加五減七，“旗”那個空格里填6。

又是漢字順序又是諧音梗，這題乍一看也是無法翻譯的。不愁，我們可以重寫。別忘了本篇手記最關鍵的部分——我全權負責整個項目，需要重寫多少，只要我不嫌煩都隨意。那麼我們來反著推：

首先結果是6不能改。這個驗證部分貌似是寫在代碼裡的，跟文本無關。本地化譯者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可以做到不給開發額外製造問題。能不改代碼的就不改代碼，因勢象形因勢利導。結果定了是6，那麼前面8+5-7也就別改了。下一步，怎麼把8、+、5、-、7分別做到五個東西里去。

沿用國旗是肯定不行了，一個國家的名字中文音譯再怎麼齁長，英語撐死不過兩三個單詞。不愁，我們把國旗全部扔掉。反正這是個虛構小說，裡面具體什麼內容我是本地化譯者我說了算。所以——

警方在死者家中發現一本小說，目錄部分若干章節標題被加了下劃線，線下面有數量看似隨機的圓點，意義不明。按照點的數量升序排列，分別是：

章節Octo Knight，1個點。
章節A Plus to Make It Right，2個點。
章節Celebremos el Cinco de Mayo，3個點。
章節The Good World Minus Me，4個點。
章節Goblins and the Magnificent Seven，5個點。

分別取點數對應的單詞，octo（希臘語8） plus cinco（西班牙語5） minus seven，答案6。

怎麼把玩家的思路往這個方向引呢？證人證詞也得重寫：

It’s at the company party. April 9. Junyan prepared a puzzle game for everyone. We were given fortune cookies that contained clue slips. A random sentence on one side, a random number of patterns on the other, like stars, dots, rings, sort of thing. The number of patterns means the “keyword” in your sentence. Like, three hearts on the back side and “everything is safe and sound” on the front, your keyword is the third in the sentence, “safe”. Then find those with similar patterns, say, stars, and piece your keywords together into a message. Fun game in theory, but the hint is way too obvious. Boring.

被害者曾經在公司年會上組織解謎遊戲。在做的每人給發一個幸運餅，掰開有個小紙條，一面印著句話，一面印著數量不等的各種圖案。圖案的數量就是關鍵詞的詞序，同一種圖案的所有人是一組。先找出自己的關鍵詞，再跟同組的把詞拼成完整暗語。

中文版裡沒有提及分組遊戲。既然已經決定了重編，是吧，咱就一口氣編個大的，在無傷原作精神的基礎上把能補的都補一補。光找一個字不像是個團建遊戲，過於簡陋了，可以把規則完善一下，看著更像那麼回事。

最後收尾，把原來的密碼提示“狗、藥、酒、旗”改為“狗、藥、酒、點”。

還一個有點那啥的謎題是這樣的：

玩家得到一個“啟明孤兒院”的徽章，正面是首字母縮寫QMGEY。這個字符串要經過埃特巴什碼處理，變成JNTVB，解鎖某電腦程序獲得關鍵線索。怎麼聯想到埃特巴什碼呢？遊戲裡設置了一個商店叫“熊斐特博士”，反覆刷存在感，還有證人提示說這個博士有個研究成果是什麼密碼呢。這時玩家到遊戲外面搜索一下不難發現熊斐特博士對應埃特巴什碼，由此茅塞頓開。

第一個障礙是謎面本身。如無必要不增加開發工作，也就是說JNTVB的結果不能改，所以密碼處理之前的字符串只能是QMGEY，所以之所以，英文版裡孤兒院的首字母縮寫必須也是這。倒是不難，定名叫Qi Ming Good Ethos Younglings就好了。已經那麼多中文名字了，這裡來個Qi Ming不突兀。Good Ethos Younglings結合上下文不難看出是個孤兒院。

關鍵問題是——這個熊斐特博士和埃特巴什碼，貌似只有在中文互聯網上才有聯繫。

你去找熊斐特博士，唯一對應的就是Joseph Schumpeter，再找此人生平發現他就是個純粹的經濟學家。再查Atbash cipher，只說是最早源於希伯來語字母表的加密方法，並無明確的發明/發現人。關於熊斐特博士研究死海卷軸並發現埃特巴什碼云云，全部源於百度百科上的一篇杜撰。遊戲開發者構思素材過程中無辜中槍，同樣中槍的我看還有人把這個梗寫到網絡小說裡了貌似。

這就尷了尬了。重點不是這個知識是否正確，而是遊戲還能不能玩。《真探》在一定程度上屬於ARG，需要玩家同時開著遊戲和搜索引擎。中文玩家在百度上一搜熊斐特博士，滿篇都是埃特巴什碼。照直翻譯的話英語玩家去Google搜Joseph Schumpeter會得到WTF。

但是不愁。全我一人兒說了算，可以改寫嘛。就這麼幹：

埃特巴什碼不變，QMGEY和JNTVB不變。
名叫熊斐特博士的商店，改名叫Alefbet，希伯來語字母表。
商店的logo原本是個熊，現在改成“意義不明的奇怪符號”（想過打幾個希伯來語字符進去但是這麼幹涉及遊戲本身和玩家操作系統字符編碼的情況，可能亂碼，作罷）。
原本某證人說在某小說裡看到熊斐特博士提出某密碼，現改為在小說裡讀到希伯來語字母表曾經被用於某種古老的密碼。

圓完了。

有了絕對的自主裁量權，還一個好處是我可以在細節上隨意雕琢。擱其他項目上光是想想提query、跟主譯商量、跟其他譯者協調，就已經頭大如鬥了。現在零成本說弄就弄。

遊戲標題“真探”，叫True Detective是肯定不可能的了。於是定名CaseCracker，縮寫CC。遊戲裡案件ID都是CC開頭的，既可以理解為熾城警察局（Chicheng Police, CCPD），也可以理解為CaseCracker。
指導玩家的角色叫賈華生，梗很明顯。按照整體譯名方針，Jia Huasheng完全看不出梗。叫Watson的話技術上倒是勉強也可以，當名是男名，當姓總是可以的，比如Emma Watson。關鍵全員拼音名字，就她一個Watson過於不搭。末了在自我介紹部分的文本里額外多加了一句“you can call me Agatha”。雖然不能柯南道爾至少還能克里斯蒂是吧。技術上不重要，關鍵是那份心。作者想要在此處埋個梗，咱身為本地化譯者的哪怕多繞幾個彎子也得把梗留住，即便不能保持原樣至少精神上一致。

現在從翻譯公司接的那種N人拆稿的活，我基本態度是能湊合就湊合——不給你瞎對付，正常水平發揮，達到及格線就行。有什麼潛在的問題和後續的大坑，就算我看出來了，只要你沒看出來那咱就默契假裝它不存在。需要什麼高難度的花活，但凡你不提要求的我就不主動找事兒。我葫蘆僧你葫蘆案客戶葫蘆頭，一團和氣。

能有這樣完全自己做主的項目，簡直就跟吃了蘿蔔喝開水一樣順氣。

希望以後能多點這樣的好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