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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5年秋季1日
德泰爾因和平宣言而重獲自由,阿馬爾甘與我同行,前往王的羈留處塔利維爾堡。
離城堡還有一段距離,一小隊人馬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向前疾奔,絲毫沒有避開的意思。
我們人員眾多,不好調度,還在原地躊躇,那隊人馬已突至面前。二方對峙,這才覷見領隊者是一個面相兇猛的中年男人。
不待我詢問來者,阿馬爾甘一看清那個男人的容貌,立刻下馬,迎上前去喊道:“父親。”
中年男人摘下盤領遮庭的鐵盔,露出更為銳利的目光,冷聲質問道:“阿馬爾甘,你想去拜見那個軟弱的國王?就是他那隻會下命令的戰術才害得他被俘獲,讓我們這些人還得陪著受辱!”
阿馬爾甘稍一思量,張口即答:“是的,父親,你說得不無道理。”
這個父子局像是有一條橫亙的直線,我就在場外見證著這場沒有對錯的論證。
等到因加泰爾男爵平息下來,阿馬爾甘方才回答那最初的問題:“父親,除了我,劉平也想去拜見德泰爾王。就是那位會戰中的僱傭兵,鮑德里姆叔叔的兒子。”
因加泰爾凝視著我,有些出神,但旋即斂去那份疑容,衝著阿馬爾甘放言:“我和他兒子又不熟,你跟我回薩哥特,讓他自己去見,薩哥特現在的情況並不允許我們浪費時間在這些宮廷瑣事上!”
……
我們接近這座木石結構的堡壘,衛兵們拉開了那沉重的高闊大門。
我獨身一人進入堡內,肅穆的士兵站在兩列,在向內的光亮處——有兩頂落地燭臺搖盪出火光,照出一幅古老的壁畫和那主座上的君主。
德泰爾國王
“尊敬的瓦蘭迪亞國王,我是劉平。”
德泰爾不再枕拳,他身體坐正,兩手分別放在座臂上,先用很細微的語氣自吟:“劉平……”接著語氣上揚,“你是一名優秀的瓦蘭迪亞人,尤其是你在戰場上表現出的勇氣。”
他濃密的鬍子黑白相間,蓋住嘴角與唇齒,笑意像遠古人留下的雕像一樣,原始又很藝術。
而見我沒有回道,他又說道:“所以……怎麼了?”聲音恢復了常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請問陛下,在那場與帝國的戰役中,我們算是贏了吧?”
“那場戰鬥……是潘德拉克吧。”
“雖然我們最終取得了勝利,但這場勝利卻如同敗北一般苦澀。”
德泰爾眨了下眼,側著頭,恍如是在思索,寬厚大嘴上彷彿是抹了石灰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其間閉合。
“我們向帝國立下誓言,若遭遇外敵入侵,自會出手相助。但細節部分總是有討論的餘地,王國的男爵們就對這件事很不上心。而涅雷採斯面對瓦蘭迪亞的猶豫,來信痛罵我們是懦夫,是叛徒。”
德泰爾將頭牢牢地靠在椅座上,那上面的角紋像是雕帶,點飾他的銀髮和金冠,各奪其色。
“誰膽敢對瓦倫迪亞貴族大放厥詞,那你就是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涅雷採斯,是他做錯了。”
“可我沒有參加戰鬥,我僅在山上下達命令,告訴我的指揮官應該攻擊何處。我們還是有損失……唉,事實上損失慘重,收效甚微,男爵們責怪我,儘管開戰是他們的主意。說到底,君主只能領導他人,而不能追隨他人——這一課的代價過於高昂,結果我又學到了。”
我默然不應,德泰爾目視著上空,伸手向上,撫摸頭頂的王冠。
“我的曾祖父奧斯里克為每個瓦蘭迪亞人所知,當他自立為王時,帝國送來一頂金色的王冠視為友好的禮物,但這信不得。那不是榮耀、財富或權力,而是爭鬥、圍難與死亡。我不想當啃骨頭的野狗,卻總有人願意當。”
我久久沒有回應,德泰爾王於是站起來,影子隨之抽長,驟然放出。我察覺到什麼,後退幾步,而他自顧自的上樓休息了。
這是一場無疾而終的談話,或者說,是失態的一言堂。
- 1085年秋季1日 晚
薩哥特城內的處刑場內,每個人都被粘在濃厚的酒氣上,這是因加泰爾的部隊在飲酒解愁。
阿馬爾甘用眼神示意我注意言行,那分明是在勸止:別再往前一步了。
因加泰爾喝了不少酒,徒留一張因泛紅撐脹的臉,他抽出胯間的刀,推開想要行刑的士兵,要處死麵前手無寸鐵的的巴旦尼亞俘虜。
“男爵大人,處死他有什麼用?”
士兵們都扭頭看向我,不解與不屑夾雜混流,刺得人發毛。
阿馬爾甘還想阻止我,剛一邁步,就被遠處的父親厲聲喝止:“你給我回去!”
我的身旁少了一個人,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壯漢,像磐石般要壓倒我。
因加泰爾對著我冷笑不止:“你以為你是誰,可憐那些森林的野獸?”
“並非如此,相反,我明白並踐行殺敵不應仁慈的道理。”
因加泰爾挑釁的意味絲毫不減,刀尖朝向我的胸口,又對準那個一臉接受命運的巴旦尼亞人:“我不想聽什麼道理,你如果還站在這,我會先殺掉你。”他身上的酒氣很重很溼,像一塊幕布蓋在身上,卻仍沒有撲滅那內心的野火。
我不再仰視他,平視著前方:“大人,我這樣稱呼你,不僅僅是身份,更因為你不是野獸,而是敢於殺敵衛國的勇士。大人,你倘若覺得奮勇殺敵之人私鬥相殘至死,這是誠實光輝之舉,儘可施行。”
因加泰爾緊握刀柄,用柄頭砸向我的臂膀,我沒有遲疑,護臂招架。輕痛中,這個43歲的男人收回了武器:“不要和我講榮譽,那種事,本該早在幾年前就能應許,我們失去了太多人。”
因加泰爾見我放下架勢,眼神再度變得危險起來,直到另一位地位相近的人物出現。
恩泰裡,這名富有勇氣的戰士如風疾至,叫他過來的阿馬爾甘在保全父親形象之下完整敘述了經過。
“讓我們去更乾淨的地方喝酒,那裡還有柔軟的大床!”因加泰爾操著一口醉腔,搖晃著身體,但步子穩健如定。阿馬爾甘主動跟隨在旁,這對父子再次在一條軸線兩側。
送走他們後,恩泰裡命令獄囚將帶出的俘虜放回地牢。接著他走向我,竟先是寒暄了一番:“我很高心有你這樣出色的人站在同一戰線。”
我們意外聊得融洽,這位老大哥儘管言辭偶爾唐突,但遠遠沒有專斷的意思。在交談中,他還講述了他在潘德拉克戰役中的親歷。
恩泰裡男爵
“你知道嗎?我最開始的位置很低,後來終於憑藉軍隊能獨立率領一支部隊,由弓弩手組成。我們先戰阿塞萊,再戰庫賽特,本來戰事順利,步弓手射倒了敵人的弓騎兵,但被帝國的具裝騎兵猛然突擊後,場面開始失控。”
“我之後被撤退的敗軍捲走,不知戰況如何,但看結果是敗得很慘。德泰爾王的計劃不錯,可那些男爵們根本不同心。”
恩泰裡繼續說道,完全沉浸其中:“說起來,有件事真是搞笑,阿塞萊佬的步兵指揮官真蠢,為追趕帝國人,甚至喪失基本的陣型。”
“我們的鐵騎踐踏那些阿塞拉雜碎的聲音簡直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音樂,我們如同撲向兔子的隼鷹一樣衝向他們。”
因加泰爾的聲音先入,之後本人走進這間小閣屋,我們安然坐在椅子,卻用懷疑的眼光關注著他,生怕他耍酒瘋。
因加泰爾並不在意這種感覺,這比刀劍扎入體內的觸感輕了太多太多。因而,這個男人自如來到前座,來到那幅古老的璧畫前,講述他的事蹟。
“他們為了追趕帝國的弓兵部隊,把陣型都扯散了。輕步兵對上我們的騎士,根本毫無懸念。我告訴你,當你的敵人犯錯時,那十有八九就是勝利在向你招手,衝動的人死得和弱小的人一樣快,也一樣活該。”
因加泰爾的腦袋在微微晃動,挺著胸膛,飽滿的氣勁要將這裡的陰影困死壓縮。
“我們本可以奪取帝國西部的全部土地!如果那個德泰爾有哪怕一丁點男子氣概,我們完全能做到。但他的心思從未在戰爭上,他認為幫助斯特吉亞人,就是對帝國的背叛,這想法折磨著他,他可真是做條好狗的料哇!”
恩泰裡面色嚴肅,就要發作,我連忙站起來。
“但是,他是我們的國王。”因加泰爾沉聲如柱。
因加泰爾男爵
我們二人在這句話後也沉住氣,一旦靜下來,只有打開的窗能讓沉悶感舒展開來。
因加泰爾全身都轉向窗的方向,恩泰爾抿著發乾的嘴,似是看向門的方向,而我身在中間,像一條線,又像一道立起的牆。
三人同框
可牆那有不透風的呢?
因加泰爾鎮定下來,語氣放緩,告訴我沙拉斯走私的問題。
“阿馬爾甘說你很有手段,有一個走私販子的麻煩需要去解決。他們在沙拉斯和薩格特都有門路,總能逃脫我的追捕,但如果你能在兩個城市之間巡邏,你或許能抓住他們。”
“我有城防的任務,根本無從脫身。至於如何處置,我希望你將其繩之以法,但如果能說服他們搬到別處,我也能接受。”
畫
因加泰爾交代完任務就匆匆離開,去履行前線佈防的責任。
恩泰裡在他離開後才對我唸唸有詞:“你這人真怪,之前鬧得很兇,現在又幫他工作……算了,我也得去幹活了,得去幫助我的妻子。”
- 1085年秋季3日
我自昨日追捕,直到今天,在行商索加爾的幫助下,於沙拉斯城前堵到走私販子的隊伍。
兩驢相望
說起來,如果不是商人識利,知道這個季節那種貨物銷路最盛,僅讓我判斷,從相同的驢子中找出不同的主人這件事真的很難。
“站住,你因走私被沙拉斯官方通緝。”
商隊首領留著兩邊胡,穿著不算乾淨的平民束腰衣,緊盯著我與我的部隊:
佐班身為軍人,已經有想上前執法的動作,拔該拉住他,小聲說:“再觀察下情況。”
“我明白這日子很不景氣,但我能給你與你的團隊一個選擇,離開這裡,或者死在這裡。”
“嘿……哈,我們只是老實本分的商人,只想勉強度日而已。”
首領賠著臉乾笑,左右護衛縫著一張嘴,則在不懷好意地觀察。
經典三人行
我不理會,下令搜查。
首領一見要搜查貨物,不再忍耐,向我們發出質問:“喂喂,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們這樣做是要幹嘛?!”
索加爾配合著我,言語直接了當:“你是商人對吧?沙拉斯的貨物這些天降價很快,為什麼不去其他更有生意的地方做買賣呢?還是說,你這些十分緊俏的東西……”
“這當然是正常的東西,不對,是正路來的。”
首領打斷索加爾,身後的兩名護衛臉色變得很不自在。他轉身望向驢子們,試圖尋找一絲安慰,但驢子們不安地走動著,發出叫聲。
“因加泰爾可盯著你們呢,”我指向後面的城牆,“他可是出了名的殘忍,不要說繳納贓物就能釋放,人也要留下,像砍樹一樣,先切開囚犯的腰……”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誇大的威嚇,護衛試圖用眼神向我施壓,但走私首領十分浮躁,看看身後的護衛,又看向我,喉嚨動了動,卻還是無話可說。
我特意整理了一下腰間的刀柄,繼續用半真半假的語氣說道:“最近城裡的商人們都在傳,因加泰爾大人連一隻偷吃穀倉的老鼠都沒放過,把它放在火堆上活烤。他特別討厭走私,因為這沒什麼兩樣。誰要是被抓住,那可就……”
走私首領維持著身形穩定,一言不發,內心騷動不止。而驢子們只在意自己的肚子,它們感到不舒服,脹氣頂腦,就有幾個響亮的屁接連炸響。
然後像雨落雷,走私隊的驢子們開始亂叫亂跳,吡牙甩尾,要掙脫韁繩。一位成員制止未果,反被踢了一腳,慘叫倒地。
索加爾跑商多年,屢遇此況,忍著臭味在解釋緣由:
“這是吃太多苜蓿與穀子了吧?給它們喝點水,喂點乾草,輕揉一下腹部,注意手別太涼。”
經過一番努力,驢子不再鬧騰。經詢問才得知,走私商隊自薩哥特起程來到沙拉斯,驢子一夜未歇先不提,今番出行前,又不知餵了多少沉倉發釀的食物。
“好了,好了,這些東西留給你,讓我和我的夥計們去換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做生意吧。”
佐班、撥該回身望來,我向後揮手,示意放他們離去。
“你真是慷慨啊,大人,連小費都不要。”索加爾攤開手,對於我沒有趁機勒索表示疑惑。
“我可不是慷慨,我只是大膽。”
隨著驢馬合鳴,我入沙拉斯城,完成了這份委託,因加泰爾準時支付了1400第納爾。
我是僱傭兵,沒有戰事與任務,就能駐腳歇息。索加爾不行,他要生存,需要跑商。
我便麻煩他將賞金帶給於蘭迪夫的遺孀,等到要給小費,被拒絕了:
“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商隊遠去,我回味這句話,實際還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