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華網獨家對話《黑神話:悟空》採訪時的對話內容,我覺得很有收穫就就簡單整理了一下並主要記錄一下記者和馮驥的對話。
張揚:你們也是文案先行。
馮驥:文案和美術概念先行。因為或者所謂編劇。都是更早的需要去驅動所有遊戲的其他內容的初始的劇本。所以對我們來說,我們思考的方式是:當然要用中國的故事,要用中國的經典文化的元素平滑地跟遊戲去融入,裡面就是我們遊戲中的很多的物件,你可以看到這些物件的原畫就是現在上面呈現的這個樣子。然後呢有些物件它需要做成雕塑,它需要比如跟猴子聯繫起來,所以它會把一些猴子的照片放在左邊,做些對照。
張揚:現在還有一個月(遊戲)就要上線了,怎麼樣?
馮驥:其實我覺得最後一個月是這個痛苦程度是比較高的。但這個痛苦不是說我們看到這個產品完成度非常低,反而是它的完成度已經達到了一個還不錯的標準,那這個時候你會遇到什麼情況呢?就是有些同事覺得這裡可能還不夠。那到這種時候其實你就不得不做減法。所以我們現在最怕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以前是好的。說明這是最新搞出來的問題。這種問題其實是在我們這個時候是非常危險的。對於我們現在第一次來做這樣一個買斷制單機遊戲來說,完成比完美重要。
張揚:您之前說過,當時這個項目啟動。是在相對合適的時機,也是一個謹慎的一個決定。怎麼去定義它是一個相對好的時機?
馮驥:八年前,八年前我們就很堅信,中國的單機市場一定會存在且一定很大。就是你會看到其他他的文娛市場,最典型的就是電影。這幾年的隨便拉一下數據,就能看到前十票房的電影正在悄然發生變化。我們會看到中國製作精良的電影,在迅速地開始蠶食這個榜單。然後我們也看到很多現象級的產品已經在那個時候開始出現了。
張揚:文化產業這塊就是像電影啊、戲劇等等這些。它其實都是屬於一個大的文化產業的範疇,你們在做市場調研的時候有沒有會把遊戲這個產業放到文化產業這個範疇裡面去評估這個市場的份額?
馮驥:我們在2016年看到大概在美國的單機市場100億;日本50億出頭;歐洲我們當時沒統計;中國1億美元不到。那我們當時就斬釘截鐵說,我們認為在10到15年內,我覺得中國的單機市場會達到日本甚至超過日本的規模。
張揚:就當時有沒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出來,就當時你們在具體要開乾的時候,真的準備好了嗎?
馮驥:我覺得永遠不可能準備好。
張揚:《黑神話》取自中國傳統的神話故事。當時這麼選的考慮是什麼?
馮驥:就為什麼會選西遊記是嗎?那我們做西遊題材不是在考慮它是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它是不是過時了,而是首先想到我們自己,想到這個題材的時候,我們會不會有激動的感覺?比如說我覺得中國的神話、或者這種東方的、但是仍然帶有魔幻色彩的這些內容,我們覺得以前的還不夠,它好像還沒有達到我心目中要達到的那種境界。我能不能把這個事情做的再好一點?
張揚:我們大量的接觸到的是海外的、西方的這種神話的時候,我就想那我用什麼樣的方式能把中國的這個神話故事講的這麼有趣的?
馮驥:比如我們想象一個《指環王》的故事,也是幾個人組隊去完成一個艱鉅的任務,這個故事跟取經的故事。在結構上並沒有天差地別。雖然他們的敘事方式不一樣,故事的世界觀的設定不一樣,但是這個內核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吳承恩和莎士比亞沒有那麼大差別。
張揚:西遊記的改編也很多。所以你們是一個什麼樣的思路?
馮驥:我嘗試歸納一下。小時候看八六版西遊記,然後看動畫片、看各種影視的改編。那個時候我們最早的快樂是一種感官刺激,我們覺得孫悟空很英武、很帥,可以跟各種不同的妖怪大戰,這是一個對孫悟空、對西遊記故事的魅力的理解。然後再到一個階段。我們可能就不光是關注孫悟空。我們還會關注他的那些對手,我們能不能把它的敵人也塑造好?但這個敵人是複雜的,可能也有善良的一面;它可能也有他不為人知的東西;甚至它有直接跟孫悟空去對抗的人格魅力的時候,孫悟空也會塑造得更深刻。就是經典的東西並不是一個束縛。
張揚:這就是原著的一個底色。只是我們用更現代的語言把它凝練出來。
馮驥:是的。
張揚:所以每一個怪在《西遊記》裡面都會有出處嗎?有沒有你們夾帶點私貨創造出來的形象?這個怪,哪怕他沒有有名有姓。但是它應該在西遊記或是整個中國神話體系有一個依託。
張揚: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個玩遊戲還玩的挺好的人?
馮驥:喜歡玩遊戲跟玩遊戲玩得好,有時候是不能對等的,就是我們自己叫“人菜癮大”,就感謝父母,反正很早給你買了遊戲機,到大學你也有電腦了,你成績只要不出問題,那可能他們也不是太管。最後我也確實靠玩遊戲的經驗拿到了進入遊戲行業的這個機會。
張揚:去了以後和你想的一樣嗎?你就覺得就好像魚兒遊向了大海,還是說發現這個工作和想的一點也不一樣,也有很多的困難,但是你更走投無路了?
馮驥:我覺得我會偏後者,首先是這樣的,這世上有很多很偉大的遊戲,這些遊戲讓我感覺到幸福,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棒的大的行業。當我剛加入可能第一家小的遊戲公司的時候。我會有一種就還是這個天使著地的感覺,那個時候我甚至會很憤怒,我覺得這個東西跟遊戲性一點關係都沒有啊,為什麼我要做一些我自己可能也沒有那麼認可的東西,但那個時候因為很年輕嘛。甚至我那個時候會寫一些文章來講,這個行業不是我想的那麼光明,(《誰謀殺了我們的遊戲》——馮驥)後面真正做了反而發現即使是做一個那樣的遊戲,這個事要把它做成還是很難,你雖然瞧不上這個遊戲,但這個遊戲你真的是你去做,你也發現你。你也不見得能搞定。經歷了這個過程,然後陸續做了幾個項目之後。會慢慢地變得就沒有那麼地憤怒。
張揚:當時想沒想過,如果選了另外一件工作?
馮驥:我在大學的時候去中科院物理所待了一段時間,畢設當時是在那兒做的。然後我就觀察到我真的不適合做生物。
張揚:你怎麼去判斷你適合什麼不適合什麼?
馮驥:這其實很很困難,實話實說非常困難。其實人往往最後喜愛的東西。一定是自己更容易獲得正反饋的東西。所以真正要問的不是你愛什麼,應該是你擅長什麼。然後你可能會選擇一個這個領域是我在我嘗試的領域裡面。(確實,會給你提供“情緒價值”)相對來說獲得正反饋最容易的。下一步仍然還是需要去專注。還是要嚴肅,你得認真對待這件事。
張揚:2020年的時候,你們當時發了一個單機演示的那個視頻,然後引起了特別多的關注,這麼大量的關注以及好評,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呢?馮驥:那這件事情首先就可以給它定個性,就是它完全是一個幸運的意外,而不是我們。本意能夠去做到的事情,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那時候其實面臨著真正的困難的。是招不到人。因為我們要做一個還挺難的事情,所以當時其實真的就是作為一個招人視頻,順帶宣傳一下項目,也許能提高一下項目知名度的考量然後去發的。那時候呢我們自己內部覺得這個視頻的播放量有50萬就很棒了,那後來呢超過我們之前設定100倍的這樣一個播放量了。
張揚:是壓力還是動力?
馮驥: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事情可能不見得是因為我們真的做的那麼好。我們內部經常開玩笑,就是也許國外是一個90分的產品。但是也許國內它出現了一個75分的產品的時候。它只是因為我們承載了一些大家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民族樸素的熱愛,然後呢隨著這個整個軟件工業的發展,會出現一些商業引擎它已經附帶了非常多成熟的解決方案。你在這個時候,你只需要把它的表現做到你想要的,這是一個技術紅利。所以這件事情其實我們只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很幸運地承載著大家的期待。
張揚:大家都在提你們是(中國)首款3A遊戲,什麼叫3A?
馮驥:其實他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然後也有非常多的不同的一些解釋。有一點從營銷的角度去營造出來的,比如說大片。
張揚:這麼寬泛
馮驥:是的,就在我理解裡,3A遊戲,首先它投入了很高的成本;其次呢它可能會有很好的畫面表現。但是實際上一個遊戲好不好,是不能跟這些維度真的劃等號,最重要的是它得好玩!我玩完了是什麼感受?我在這裡面能不能體驗一種不同的人生?甚至我的某些價值觀跟他做了一些碰撞,一個好的遊戲是要全部都有的,就可能大家會記得說啊,那我們應該也是一個花了挺多成本的產品。其實它離它是一個好遊戲,還差的很遠。所以我們當然的目標還是要把《黑神話:悟空》先做成一個好遊戲。
張揚:除了3A這個標籤以外,我看還有很多像。國風、文化出海等等這些標籤,孫悟空《西遊記》這些元素,它就是會給大家一個這樣的感受,而且海外關注的確也挺高的。我想問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出海等等,這些是手段還是目的?
馮驥:我們首先承認這是一個事實吧,就是因為我們確實是一箇中國團隊做了一箇中國題材,那麼說他是中國風以及在海外可能有一點影響力,你說目的還是手段,我認為不能把它作為一個目的。
張揚:但是我們去怎麼去界定他這個事?
馮驥:我們還是先從自己出發,務實一點的考量。你先放下這些,你先思考,你就只作為一個,不帶這些標籤的產品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能達到那個標準?我認為好的文化產品或者內容產品。它應該是先自然地打動了本地的跟創作者更相似的文化族群。如果他的品質足夠高,持續的時間足夠長,他就會自然地輻射到我們說的這些海外。而不是因為你蓋了一個國風的標籤,就有了免死金牌或者所以你可以低品質。我認為甚至應該你有更大的責任感,你應該如履薄冰。其實需要你可能付出更多的努力,去想想怎麼能把它和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產品的其他的品質結合起來,
張揚:我看你們選擇的風格是寫實的,那選擇這種風格是不是就意味著很多東西它匹配起來就是更難?
馮驥:就是它不能跟你的日常經驗不符,你得不斷地模擬物理世界,而模擬物理世界呢,很耗性能,所以這裡最難的方式就是你怎麼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就是我用不多的計算,我也能讓它接近合理。
張揚:所以你們去了很多地方,去掃描那些古建築。
馮驥:我們在思考一個重要的關卡的關底boss應該在一個什麼場景戰鬥,你會想啊,它是一個大的冰壺。它是一個懸崖。但是當你有一天真的來到一座現實中存在的寺廟,非常精巧的、完整的結構的時候,你會完全明白,這裡就是它的天命之選。他就應該生活在這裡,你就應該在這裡跟他完成最後的決戰。這樣的場景,有時候是因為在實地看到了才決定這個創意可以走這種路數。 張揚:怎麼突然就確定不要自己畫了?決定去做這個採集的工作?
楊奇:後來才發覺屬於老祖宗賞飯吃,自己不肯吃。在這個歷史條件下,在當時的這個文化背景下,最具代入感一定是現實中存在的東西。我一時間就把你抓進去。反而我們走了很多彎路,最後才決定去做實景的掃描。全國各地跑一些景點,最後各種佈景、各種拍攝。都很費人力。那這個過程其實反而讓我們輕鬆了不少。因為做出來的東西確實更符合時代背景,更可信了。
您經歷過特別特別想掃到最後沒掃成的這種有嗎?
楊奇:我心心念唸的鐵佛寺。上大學的時候看鐵佛寺造像的一本畫冊,我當時就被裡面明代造像——二十四諸天造像雕刻的工藝的精美風格的特殊性震撼了,震撼完之後我一直想去。一直沒有機會。這次也是通過各種機緣巧合,我們去到了高平,讓我印象特別深的就是我們問村民這個鐵佛寺怎麼走?米山鎮裡面的村民很多都不知道。繞了很久,最終在一個角落裡面發現這個鐵佛寺廟,它居然出現就是一個很小的、一個民宅的、一個院落,打開之後裡面的造像非常擁擠的就放在這麼一個小房間裡面。當時非常地震撼,進去看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捨得出來。但是他整個的室內環境過於狹窄。那種其實有很大的風險。評估了很久,最後還是放棄了。就決定既然這麼喜歡這個地方,還是要手工還原出來。最後我們拿當時拍的照片一筆一筆真的把他雕出來了。
張揚:我覺得現在能夠理解,之前我們看說遊戲它也是一種像電影、像音樂、像戲劇一樣的藝術表達方式。
張揚:這麼多中國元素放在遊戲裡面,海外玩家在玩的時候體驗的時候,他們會能理解嗎?
馮驥:哦,我覺得這個也分兩說。新奇感是有的,畢竟這是很少通過遊戲作為載體去放出來的東西。但另一方面呢,超越這種所謂感官上的刺激,所謂這種畫面、聲音的刺激以外的東西,坦白說是有門檻的。比如說我們的文化裡,或者我們的那種中國神話裡。土地公。這就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角色。
張揚:土地公公。我們小時候看西遊記的時候,可能對土地公公有很多很多想象,
馮驥:而且你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這個土地公它很像比如說人參這樣的地裡的植物,然後變成了一個精怪,然後最後可能,得到了冊封,就成了土地公。
張揚:這也是咱們看小的時候書裡邊寫的那個情節。
馮驥:你說他是這個地方的領主嗎?他也不是,他是這裡的父母官嗎?他也不是,好像有一種就是一箇中國特色的小神仙,他也管不了這裡的妖怪。但是呢,他知道這裡的風土人情,像這種角色怎麼定位他是誰?他說我介紹我是火焰山的土地公的時候,我發現這個翻譯就特別困難。那我們遇到這種時候就會停下來,先去想我們能不能去搬海外的、比較現成的、容易理解的概念?這個我們想到一個詞叫keeper。這個詞也許有一種隱隱的意思,能夠代表他是知道這裡的事情,維持這裡的關係的這樣一個存在,又比如啊,你的等級、經驗值。那麼在中國文化裡,它可能叫道行,它可能叫靈運,那些獨有的,尤其是在中國文化裡,它是一個名詞。而且它只指向甚至一個個體,這種詞呢我們就用到拼音的發音,最典型就是悟空(Wu Kong)。我們沒有用任何其他的翻譯。我們覺得這個詞就足夠好聽,而且足夠清楚。那悟空拿什麼東西打妖怪呢?如意金箍棒。那這個詞我們當然可以也去想,它是一個長的木棍、鍍金的棒子,那最後我們選擇的就叫金箍棒(Jin Gu Bang)。悟空拿金箍棒打妖怪。
張揚:他那個定那一下真是挺恰到好處的。
馮驥:說到關鍵了,可能是一個真正的難點。就是我們怎麼能用一個孫悟空的方式戰鬥,而不是你一看他是一個套著孫悟空的皮的別的角色。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黑神話:悟空》看起來還是挺像我想象中的西遊的?其實沒有什麼巧妙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你看一下原著。最後你看到的定身術、吹毛,這些東西就是這麼來的。
張揚:從一個外行的角度對這個事情還是比較好奇的,能不能給我們也分析一下,為什麼我們有這麼多的好的題材,直到現在才有了別人已經玩了好多好多年的遊戲?
馮驥:前面其實大概會提到說,其實這事是有門檻的,首先這個門檻在技術上就是很高的。也許十年前,同樣的我們要做一款這樣的遊戲,可能需要兩倍於現在的人。
張揚:我能理解為以前國外的門檻也是那麼高,只不過人家願意擔更多的風險?
馮驥:這個有時候就是發展帶來的這種市場的格局的變化。國外在沒有互聯網的時候,可能也就已經開始出現了挺多的這樣的一個單機遊戲。然後他就形成了相對比較固定的消費習慣,就是90年代末到2000年,當時出現了互聯網的革命,網絡遊戲出現之後呢,中國就跨越了八九十年代的這樣的一些單機的階段。直接到了一個人人都可以用PC上網體驗網絡遊戲的階段,其實這個在全世界都是罕見的,20年就從一個沒有的市場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單一遊戲。這個市場不可能一蹴而就,這件事情也是一個可能很容易被忽略了一個成本,這個不是在一款遊戲去承載,而是你的事業應該追求最後能夠跟他們去比一比、去並肩。不可能說我們比一個20年、30年、40年積累的公司更加成熟。但是我們要做出世界品質這個心氣要有。
張揚:您覺得您是一個偏理想主義者還是一個偏務實主義者。
馮驥:可能會有很多人會以為我們就是這樣一個團隊,一腔熱血,然後理想主義,然後不顧生死。就非常感謝大家會把我們想象成這樣。但是事實上你要讓這個事情可持續,天天在琢磨它的可行性。我覺得你這兩句話就可以結合起來就是了。希望的是成為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就跟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最後讓你痛苦的不是遠方的高山,而是鞋底的沙子。沙子是無窮無盡的。但是你想走到那座山,就得忍受這樣的過程。你在認清這件事,但這很棒。不就是要認清這些事嗎?踏上取經路,比抵達靈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