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琴絃與被奪同感:《異度神劍1》的施泰因式解讀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12-26 04:32:35 作者:Cathenris Language

*有劇透
《異度神劍1》一點也“不像”《異度神劍》。
它出奇的簡單、直白、毫不拖泥帶水。這個原本不被冠以“異度”的新作,更像是高橋哲哉在繆斯女神附體之後的迷狂揮灑。他抓住了萊布尼茨的單子(Monad,即《異度神劍1》中所謂的蒙納多),模仿著萊布尼茨(從單子構建出整個形而上學),從蒙納多構造出了《異度神劍1》的世界觀。
要認識作為哲學家的萊布尼茨,“單子”(Monad),“前定和諧”(pre-established harmony)和“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足矣。
在萊布尼茨那裡,單子是指在數量上單一(沒有部分)而性質上多樣的單純實體(substance),聚集而成複合物,是事物的元素與自然的真正原子(atom),以內在的原則永恆地變化。單子存在著三個等級:含有無意識知覺的赤裸單子(bare Monad)、包含有意識知覺與記憶的靈魂(soul)以及具有自我意識和理性的心靈(mind)。
主張單子論(Monadology )的萊布尼茨首先是一個理性主義者,然後才是一個反笛卡爾主義者。他所謂的“先定和諧”否認了心靈與身體之間的因果關係。相反,心靈與身體之間是協調一致的。實存世界僅由單子組成,因果的鏈條是上帝預先的複雜創造。
不過,先定和諧並未否認自由意志的存在。萊布尼茨提出的充足理由律(即任何判斷總有理由)在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詞項邏輯之後增添了可能性的向度。同一律所保證的推理真理支配著可能世界;充足理由律所保證的事實真理支配著現實世界。上帝作為萬事萬物的充足理由和最高的完滿實體,其意志只能決定現實世界。實際上,上帝依據祂對永恆真理的理智理解,選擇了其中最佳的可能世界,由此確定了事實真理的法則,而事物的本質在可能世界之中,事物的侷限(不完滿)也正在於它的本質的可能。
關於萊布尼茨,我們還能說些什麼呢?蒙納多將《異度神劍1》的背景限定在近代(early modern)。在那時,進化論
尚未到來,自然科學流行的是機械論有機論的對抗;再往後是德國的浪漫主義——那個提倡內在幻想和對自然的崇拜的文化運動。高橋哲哉極其罕見地願意忠實地用遊戲表現(解釋)萊布尼茨的哲學思想及其“時代精神”(Zeitgeist),並加入自己的理解(以及他最喜歡的諾斯替主義):單子被拆分成了唯物傾向的以太和唯意志論的蒙納多;海恩塔(High Entia,直譯過來就是“高級實體(存在)”)族的進化論起源與靈感來自於近代科學的巨神(Bionis)與機神(Mechonis)構成了明顯的時代錯置,這個錯置同樣也存在於只有在現代生物學之後才可能有的對巨神胎內(體內)的構造想象;在這個由神創造的先定和諧的世界中,到處都是充滿了“崇高”與力量感的宏偉奇觀。
我還是想強調,《異度神劍1》是直白的。只要你願意,並且暫時忽略高橋哲哉鍥而不捨地將本作搬入異度宇宙的種種跡象,完全可以將它看成《單子論》這篇不分章節、只有九十段話的長文的註解。萊布尼茨那個時代的哲學寫作也還沒發展到非專業人士看不懂的地步,足以自行一探究竟。
萬幸的是,我並不是在完成學術研究。——我不必仔細斟酌每一句話的引用和出處,不必在本質無限接近的觀點之間強行梳理出若干異同。說實話,如果一個本就對此不感興趣的人還能在繁多的課程報告和學期論文之外,源源不斷地對他的工作分泌多巴胺,那他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反過來說,那些願意讓他的工作“介入”生活娛樂的人,很難不說自有其“充足理由”。
畢竟任何一位中文系的新生,都遲早要受到韋勒克的“敲打”。
這是一個在任何階段都適用的警醒:如果不是為了投入學術生產的循環或是混口飯吃,更多的所謂“更高級”的知識到底意味著什麼?對這些知識的播撒是柏拉圖所謂的智術師(sophist,智者)販賣美德的行當嗎?還是說我只是在享受擁有更多知識(而賣弄它),以知識特權睥睨眾人的快感(而非知識本身的樂趣)?我難道不應該是為了知識內化為自身的技藝,增進了我對事物的(更精確)理解才高興的嗎?
收回離題話,我必須坦言,《異度神劍1》直到現在——在不借助資料的情況下,仍然留存在我記憶中的體驗只有兩個:序章的結尾鏡頭無限拉遠,我第一次發現“大劍溪谷”真的就在機神手中的劍上;每次進入遊戲都會響起的主題曲——既然都說小提琴(同時也是主角修爾克的象徵樂器)的音色就像人的歌聲,那麼主題曲就像是一個人含著熱淚訴說著至今以來的冒險。
對我而言,把這兩者說清楚也就足夠了,以認真的態度釐清知識而增進理解,僅此而已。
如果你還不懂浪漫主義藝術的特徵是什麼,對著《異度神劍1》的標題界面一直髮呆就行了

如果你還不懂浪漫主義藝術的特徵是什麼,對著《異度神劍1》的標題界面一直髮呆就行了

1.巨神腳下:將範疇直觀作為地圖設計的核心

在胡塞爾的現象學中,範疇直觀(Category Intuition)是一種將整體部分聯結到一起的意向活動——整體是包含著部分的整體,部分是存在於整體的部分,聯結起來的事物,即範疇對象,其確立被稱為構造(Constitution)。
範疇直觀是《異度神劍1》地圖設計的最大特色。它的前提在於,這個世界是封閉的、有序的、可被人理解的。地圖的每一個角落都與世界整體相關。修爾克踏上的這片土地被人們稱作“巨神腳”(Bionis' Leg,正確的譯名其實是巨神腿),因為這正是巨神的腿部。這種事態(State of Affairs)就是玩家認知世界的主要方式。該特色也被延續到了後續的幾作。但無論是巨神獸(2代)還是援引前作的時間範疇(3代)都不如巨神界和機神界的“可理解性”那麼強。
順帶一提,獨屬於《異度神劍1》的地圖設計特點在於其“怪異”的比例尺。或許是設計師發現把人物模型縮小一定的倍數,效果意外得不錯。於是人物角色總是以袖珍的比例被安置在了地圖中,這一點在室外體現得相當明顯;而到了室內(如一些起連接作用的洞窟)以及功能性地點(如9號殖民地的集市區),比例尺又是正常的。——這就在避免了小人國曆險的情況下反向地打造了景觀的“崇高感”。在2代和3代中,這一特點被或多或少地放棄了:2代狹窄且比例尺正常的室內戰鬥更為密集,而3代每個殖民地的鐵巨神本身作為參照物已經把比例尺限制住了。
簡而言之,人物小而顯得地圖大,與地圖大而顯得人物小這兩種出發點將帶來完全不同的崇高感。只有1代更側重前者,並與範疇直觀的前提——“故事的舞臺在兩隻巨型生物的遺骸上”構成了相互印證的解釋。
在施泰因看來,應該區分兩種類型的世界觀:質料的與形式的。前者意味著一種封閉的“世界圖像”(Weltbild),是對世界本身以及存在於世的人的一切的整體把握;而後者是一種特定的“觀”世界的方式(die Welt anzuschauen)。質料的世界觀不是必須的,但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形式的世界觀。《異度神劍1》強調(甚至是強制玩家接受)一種封閉(但卻是動態)的世界圖像,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個圖像之中展開,直到主線劇情的最後才解除了它的封閉性(太空中的最終決戰與克勞斯的“創世”故事)。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不只是在地圖設計上)始終是有序而可理解的。
序章開始的世界圖像:從大劍溪谷到艾爾特海、瑪格納原始林,最後到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沉睡中的機神與巨神

序章開始的世界圖像:從大劍溪谷到艾爾特海、瑪格納原始林,最後到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沉睡中的機神與巨神

2.憂鬱的琴絃:情感流動的敏感狀態

與井然有序的範疇直觀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存在於此世的人們。可以認為《異度神劍1》講述了一個關於“原諒”的故事。最大的“聖母”修爾克當著梅莉亞的面為其殺父仇人穆姆卡擋刀、還與前一秒差點毀了整個巨神界的機神界盟主艾機爾握手言和,主線劇情也在機神界與巨神界的和諧相處中迎來尾聲。《異度神劍》喜歡以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作為結局,這是對一路辛苦走來的玩家的嘉獎,但又很難說是劇情中那一個個鮮活的角色生活的唯一可能。
毋寧說,《異度神劍1》總是給人一種悲劇感。這裡的人們常常將“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掛在嘴邊,但又總是“意氣用事”。他們毫不掩飾地關心他人,而非冷漠相待,但這種關心又常常使他們承受痛苦。更準確地說,這就是一種“憂鬱”(Melancholy)——一種無端而長期的感傷。其實,憂鬱者情感豐富而總是轉向深刻的內省,待感悟流溢時,他人又往往難以理解並將之解釋為“無端”。憂鬱也因此產生了一種美學性。它描述著深層的情感在本己(eigen)和異己(fremd)之間流動的敏感狀態
我認為《異度神劍1》散發著濃厚的憂鬱氣質,其實是想說,在主線劇情看似毫不費力地達成一次又一次“相互理解”的同時,隱含著某些作為前提的代價與犧牲。後者可能才是本作主題的真正著力點——只不過它是以間接的方式,通過一個王道但充滿精彩反轉的故事表現出來的。配樂中傷感的小提琴與吟詠的女聲很好地渲染了這種氛圍,但背景音樂單方面的努力絕不足以支撐起本作憂鬱的氣質。

3.施泰因式的同感:原初的非原初體驗

作為胡塞爾的女弟子,施泰因在大體上還是同意老師的現象學方法和主張的。比如“意向性”(Intentionality),是指我們的所有意識都是關於(指向)某物的意識。胡塞爾想強調的其實是心靈的公開性與事物顯象(Appearance)的實存性,以此反對笛卡爾以來的心理主義將心靈封閉,並走向自我中心的孤我論(Solipsism)的危險。又如“多樣性/同一性(Identity)”這一對超越論(Transcendentalism)式的概念:顯象的多樣性是同一性的呈現,而同一性不能被還原為任一顯象,而是超越了它們。不過,真正稱得上是胡塞爾對這些常見的形而上學話題給出的較新見解的,是他對本質直觀(Essential Intuition)的強調。與柏拉圖的理念實在論針鋒相對,本質是我們用現象學方法在體驗中被意指的,本質直觀就是要讓本質獲得直接的被給予性。不是“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是柏拉圖最典型的觀點),而是直接明見到本質。也因此,同一性不是比較、提取、推理出來的,而是從一開始就體驗到的。
對於施泰因來說,她的目標是用現象學而不是心理學的方法描述同感(Einfühlung,empathy,直譯過來就是“進入-感受”,因此也譯作移情)的本質,進而研究異己體驗(foreign experience)的構造問題。
施泰因提及了當時流行的三種同感發生理論:模仿(Nachahmung)理論、類比推論(Analogieschluβ)理論和聯想同感(assoziative Einfühlung)理論。模仿理論主張,同感是異己體驗的內在參與,在這裡自我和對象的對立完全消失,兩者合為一體;類比推論理論主張,同感是將自己的直接感知通過類比推論到他人的所思所感;聯想理論則主張,異己姿態的視覺圖像再造了我們自己姿態的視覺圖像,這種感受現在不再是我們以前的體驗引起的,而是一種異己的體驗。
施泰因自己的同感理論則強調,同感是一種顯示著原初(primordial,也譯作原真)內容的非原初異己體驗。她認為同感與回憶預期想象這三種意向活動有一定的相似性。——回憶的體驗當然是一種原初的行為,但回憶的內容,比如一次高興的經歷便不是原初的。即使我是在回憶自己的過去,當下的我與過去的我相比也具有原初性,兩者之間絕不是沒有區別的。通過本質直觀,我們或許可以超越原初性的區別而把握到回憶中的同一性。類似地,同感也是一種被給予的體驗不假,但區別在於,被同感的主體不是同感的主體。
對施泰因來說,同感既不只是物理層面的外感知,也不是不可通達他人的內感知。同感只是將他人的原初體驗非原初地給予了自己。我們不能把這個當下的、鮮活的原初(就行為而言)把握行為與他人的原初被給予的體驗混同。——當我看到(look)他人的悲傷,我並沒有(像模仿理論主張的那樣)和他融為一體,一同經歷這份悲傷;也沒有(像類比推論理論認為的那樣)根據他人的悲傷調動我自己的感受來推己及人地試圖理解他人的感受。我只是在當下把握到了這種異己體驗,在這個意義上,同感是非原初地被給予的。
施泰因的同感理論強調了自我與他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但反過來想,如果同感真的是像模仿理論主張的那樣只是一種融合的感受,異己意識的體驗又何以可能?另一方面,自己沒有充足的感受儲備以推己及人,同類的精神生活就無法把握,或者說感染我們嗎?

4.被奪的同感:把握異己意識的美好幻想與真實方式

其實,修爾克的蒙納多和未來視(Vision)的能力,只不過是調整了阿爾維斯前定和諧的因果鏈條。它並沒有讀心(mindread)的能力,雖然可以攝取到因果鏈條的前方,但並不能解釋為什麼會這樣,在此意義上,蒙納多無能為力。修爾克固然預見了菲奧倫、海恩塔國王等人的犧牲,但這種預期意象的活動發生在預期世界之中,蒙納多並不是阿爾維斯留下的官方外掛——能夠穿透當下世界的異己意識而隨意改變之,修爾克也不會因為蒙納多的存在取得一種完全顛覆性的同感體驗。
這便是內含於《異度神劍1》世界觀的力量懸殊:在這個世界中的人們不可能介入到異己的意識中。艾機爾打造的有臉機神兵(費斯, Face)也至多隻是將人的肉體改造、擦除(而非改寫)其意識。或者說,異己的體驗永遠是一個無法打開的黑盒。而真正的上帝——阿爾維斯卻容許可以讀取人們心靈的特雷西亞(Telethia)的存在。但是,從海恩塔變化而來的特雷西亞,反而失去了它的自我意識,(在進化論的意義上)退化為了一種更接近物理對象的古老生物,也因此可以受到蒙納多(在因果鏈條上)的約束。
作為人,我不可能像神一樣理解他人的生活;接近神而理解他人的生活,我又不可能還保持人性。艾機爾臨死前說的“神人不兩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蒙納多既不能讓人成為神,也不會使神下降為人。因此才說《異度神劍1》的結局呈現給了玩家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畢竟,阿爾維斯依舊是這個世界的立法者,蒙納多斬殺的只是自以為比肩神明的“偽神”(不管他是善是惡),並誘使那些企圖接近神的人佔有它、爭奪它。就此而言,蒙納多也不過是一個用來屠殺人的神之器皿。所有人都懼怕它,並不是因為它具有超神的強力,而是因為它自己以悖論的方式提醒著人們把握異己意識的真實方式,並粉碎了一切關於所予的美好幻想。但是,又有誰不喜歡做白日夢呢?
和老師一樣,施泰因強調同感的所予性(givenness),即這種經驗沒有中介地直接賦予。那麼,對於《異度神劍1》來說,同感也可以說是沒有中介地直接拿取(taking)。正如給予和收回是一對反義詞,與所予的同感相對的是被奪的同感。它們是同一過程的兩個視角面,也是同感體驗的兩個向度。在所予的同感中,異己的體驗直觀地被給予了,在被奪的同感中,同感主體與被同感主體直觀地被回指了;所予的同感直觀主體間的理解,被奪的同感直觀理解間的主體

5.憂鬱的根源:強大的同感心便足以通達他人嗎?

強調同感的被奪,能為備受爭議的擋刀情節帶來新的理解嗎?
實際上,在這裡穆姆卡能夠逃過一劫(雖然很快又自己作死了)的關鍵點不是丹邦聽從了修爾克的勸告,而是梅莉亞根本沒有出手。回想到上一章在雪山中正是梅莉亞的一炮為修爾克解了圍,無需懷疑她的殺伐果斷。但是,在這裡梅莉亞就是沒有出手,她也從始至終沒有多說一句。
於是,對玩家來說,被奪的同感就是這樣發生的。為什麼梅莉亞保持沉默,只是看著修爾克放過了她的殺父仇人?為什麼丹邦就這樣放過了穆姆卡?為什麼修爾克要阻止丹邦?注意,我(作為玩家)並沒有“進入”修爾克之中而理解他的“聖母”行為(並嘗試為他做理性的辯護)。他較之梅莉亞和丹邦,對於我來說也不具備優先性。我只是在此刻一同把握到了三者的異己意識。
但對梅莉亞而言,真實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可以肯定的是,菲奧倫在她眼中幾乎是一個空虛的缺席意向,父皇則是曾經鮮活過的回憶。但是,修爾克的擋刀與丹邦的釋然,不僅對玩家而且對梅莉亞來說同樣也是體驗到的問題。當她同感到修爾克時,梅莉亞體驗到的是一個並不與她共悲歡的“他己”,丹邦亦然。這倒並不是因為,修爾克和丹邦並未像她所預期的(甚至期望的)那樣行動,也不是因為,她理解菲奧倫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更為優先且緊急的拯救對象(以至於可以暫時放過穆姆卡)。
我們的事後分析可以這樣進行邏輯的推演。但這很難說是此時此刻玩家作為局外人對這三者,以及三人之間同感的實際情況。毋寧說,我們只是想將自己對三人的“誤解”以為是三人的相互理解。在此時,梅莉亞也可以說:“修爾克,既然你下不去手,那就讓我來吧!”,然後(破壞之矛+星光膝擊! ( #`⌂´)/ )解決穆姆卡。我認為這也是完全可能的。但這樣的話,難道就要改口說梅莉亞還沒有(充分地)理解修爾克二人嗎?
梅莉亞並非達到了某種善解人意的程度(所謂的“同感心”?)而同感,因為同感就是如其所是地被給予的,同時也是這樣被奪的。她永遠無法通達修爾克的原初體驗,但這並不妨礙她做出自己的選擇。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不得不對同感的能力進行區分:冷酷無情的、誤解的、理解的、心意相合的……那麼,《異度神劍1》的故事就在於不同同感能力的人之間的碰撞(與羈絆?),或者是在於夥伴們同感能力的成長,以及擁有無窮同感能力的聖母修爾克一路原諒,是這樣的嗎?
我認為並非如此。《異度神劍1》並不試圖展現同感心的作用,以及同感心之強大所帶來的寬恕相互理解。相反,同感是一種被奪取的體驗——它總是這樣突然地、直觀地被賦予了,與此同時也被突然地奪取了。因為同感心(如果有的話)只能是(偽)神所操持之事,凡人之身首先面對的是因果鏈條的困苦,而這種困苦只能由本己承受。同感——即是所予又是被奪的,既要揭開傷疤又要治癒傷疤。這個矛盾的體驗就是牽絆的形式。此時,成長即是變故、諒解即是誤解、歡喜即是傷悲,正因為本己與異己在同感的被奪中一起被意識。
我認為這就是《異度神劍1》憂鬱氣質的根本來源無力的同感不足以支撐起進入異己的通達,人們只能妄想像神一樣的強力代償同感的失敗。進而,每個人都是“自作多情者”,因為情感的流溢只能以蒸發耗散的悲劇結局收尾,不過是沒有結果的徒勞無功。“創造一個沒有神的世界”,充其量只能結束如此的妄想,卻無法消解憂鬱的同感根源。

6.對影成三人:憂鬱者間的誤解

由於憂鬱根源的無法消除,我反倒認為“青梅大勝天降”的菲奧倫與修爾克並沒有一個好的結局(這個世界不只有梅莉亞受傷啊啊啊啊( Ĭ ^ Ĭ ))。
“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對修爾克來說,(現象學式的)答案或許會是:我喜歡同一的你。因為任何顯象都不會是你的“真面目”。我並不是愛完美無缺的你,而不喜歡那個充滿距離感的你,因為我知道同一的你是超越了任何顯象的。同時,我也並不期待某種抽象完滿人格,因為你就在這裡。對於此時此地的你,我就能直觀地把握到你的同一,而生老病死又何妨?
不只對菲奧倫,對萊恩、對丹邦、對梅莉亞……修爾克就是這樣把握異己的。如果說修爾克真的對菲奧倫非常痴情,那麼我相信他其實對其他人也是這樣的——因為這就是一種(我們可以想象到的)最真誠的待人態度。這種對愛情的理解是融貫的,並不是因為他在此時對梅莉亞暗生好感而脫口而出一些甜言蜜語,然後又因為青梅竹馬的失而復得拋棄了她,或者說修爾克(作為純愛戰神)自始至終只愛菲奧倫一個。並不是的,修爾克總是這樣的真誠,但這份真摯在所予的同感中又會被誤解。
菲奧倫從來就沒有完全把握住修爾克的想法。她的愛意之強烈讓作為對手的梅莉亞感到震驚,她也能同感到來自修爾克的情感,但她總是強調“當時的她已經死了”。那麼,現在的身體(Living Body)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矛盾的存在,是一個寄宿著兩個可憐靈魂(Soul)的既令她珍惜又令她不能接受肉體(Physical Body)。
施泰因認為,我們通過身體而非肉體構造本己和異己的個體。機神界人對菲奧倫的“肉體續命”創造了一個(梅娜絲)-(菲奧倫)二象的身體。對梅娜絲來說,這個身體的過去體驗是陌生的;對菲奧倫來說,這個身體的預期體驗是被奪的。一個同一混亂的身體將如何構造自身?這是菲奧倫所能原初體驗到的、不可迴避的意向。
但修爾克不在意這些。他能對梅莉亞說:“我覺得不管哪一面,都是梅莉亞。”也就會對菲奧倫說:“我覺得不管哪一面,都是菲奧倫。”修爾克的這種真誠態度能被菲奧倫非原初地同感到,卻無法完全地把握、同化到。她堅強、隱忍,盡力隱瞞自己的肉體和身體狀況,不讓修爾克和大家擔心。這自然是人之常情與偉大的犧牲。但是,在這裡我們又面臨了與“修爾克擋刀”類似的同感難題——我們並不是因為強大的同感心而選擇犧牲,而恰恰是因為同感的無力而只能自己沉鬱地忍受
那又要怎麼辦?難道機神界的頂級醫療技術、蒙納多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可以恢復菲奧倫的肉體嗎?他們還能回到原初的
(一起感受著和煦微風的)狀態嗎?同感的難題就會因此消失嗎?
另一方面,梅莉亞的主動退出也是令人倍感憂鬱的。
她確實同感到,修爾克是一個對所有人都坦誠的人。但是,她還能把握到修爾克的什麼呢?同感的被奪就是這樣。流溢的情感驅使梅莉亞一度想在那個獨自照顧他的晚上釋放更多的自私。但修爾克對她來說永遠是一個異己的個體。她不知道修爾克是如何想的,又將如何做;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對修爾克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寧可面對一個表現為肉體的身體,這樣的話唯一的回應就是沒有回應——沒有結果也總比一個永遠無法理解,使人憂鬱的結果要好。
也就是說,梅莉亞同樣也只能使自己承受著憂鬱來試圖理解不可理解的他。把一廂情願的情愫強加在修爾克身上,就是把不理解強扭為理解的自欺欺人,實在令梅莉亞自己都感到羞愧。但真正使梅莉亞決意退出的,是菲奧倫對她的囑託。
梅莉亞同感到的是一個比她自己還要悲慘、還要堅強、甚至還要深情的人。或許梅莉亞以為,雖然自己無法理解修爾克,但一個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好的人也許就能理解他了。這樣同感到的信任——梅莉亞對菲奧倫的這番理解,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也是一種誤解嗎?菲奧倫就真的比梅莉亞更與修爾克心意相通嗎?
只能承認,同感的無力讓我們只能以誤解的方式去嘗試理解他人。誤會地把握到本己與異己,就是開啟一段終將沒有結果的關係,同時錯失一段終將不再重來的經歷;誤會地把握到異己與異己,就是在最需要自己的時候缺席,同時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空耗熱情。
凡此種種,皆可稱為遺憾可能世界的遺憾可以由蒙納多來彌補,人世間的遺憾又將如何代償?甚至,連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被誤解了。好似蒙納多、未來視總是萬能的。它是一切被奪的同感者的一切遺憾的解決辦法(出口),又是一切憂鬱的罪魁禍首(入口)。這個罪魁禍首解決了,修爾克與菲奧倫,梅莉亞與她的同胞、卡露娜與加德、丹邦與他的戰友……巨神界與機神界之間的誤解,就會一併消失嗎?

7.補充說明

1.Einfühlung(英譯為empathy,是借希臘語empatheia譯出的,早期的英譯則是sympathy)是一個來自德語的新造詞,最早用在美學領域,用來解釋審美的共通感受,在現象學中一般譯為移情或同感。不過,在心理學中,empathy一般譯為共情,而移情則專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Übertragung(transference,直譯即轉渡(感受))。有學者認為施泰因所謂的Einfühlung最好譯為同感,從而在賓格意義之外突出同感的奪格意義,並使它真正地與利普斯基於模仿理論的“移情”概念區別開來。但不管怎樣,相關概念在德-英-漢三語中的譯名規範相當混亂,非專業研究者不必深究。
2.現代的同感理論主要有兩種解釋:(1)模仿論(Simulation Theory):我們將自己置於他人的情境中,通過模擬來構想他人在這種情境中的想法;(2)理論論(Theory Theory,也稱讀心(mindread)理論):我們基於心理學的常識理論,對心理狀態進行推理從而理解他人。這兩種理論單就內容來說並無新意,只是因為神經科學的發展而獲得了一些亞人層面的科學解釋(如鏡像神經元的研究對模仿論的支持),施泰因的同感理論也不屬於兩者中的任何一種。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