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剧透
《异度神剑1》一点也“不像”《异度神剑》。
它出奇的简单、直白、毫不拖泥带水。这个原本不被冠以“异度”的新作,更像是高桥哲哉在缪斯女神附体之后的迷狂挥洒。他抓住了莱布尼茨的单子(Monad,即《异度神剑1》中所谓的蒙纳多),模仿着莱布尼茨(从单子构建出整个形而上学),从蒙纳多构造出了《异度神剑1》的世界观。
要认识作为哲学家的莱布尼茨,“单子”(Monad),“前定和谐”(pre-established harmony)和“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足矣。
在莱布尼茨那里,单子是指在数量上单一(没有部分)而性质上多样的单纯实体(substance),聚集而成复合物,是事物的元素与自然的真正原子(atom),以内在的原则永恒地变化。单子存在着三个等级:含有无意识知觉的赤裸单子(bare Monad)、包含有意识知觉与记忆的灵魂(soul)以及具有自我意识和理性的心灵(mind)。
主张单子论(Monadology )的莱布尼茨首先是一个理性主义者,然后才是一个反笛卡尔主义者。他所谓的“先定和谐”否认了心灵与身体之间的因果关系。相反,心灵与身体之间是协调一致的。实存世界仅由单子组成,因果的链条是上帝预先的复杂创造。
不过,先定和谐并未否认自由意志的存在。莱布尼茨提出的充足理由律(即任何判断总有理由)在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词项逻辑之后增添了可能性的向度。同一律所保证的推理真理支配着可能世界;充足理由律所保证的事实真理支配着现实世界。上帝作为万事万物的充足理由和最高的完满实体,其意志只能决定现实世界。实际上,上帝依据祂对永恒真理的理智理解,选择了其中最佳的可能世界,由此确定了事实真理的法则,而事物的本质在可能世界之中,事物的局限(不完满)也正在于它的本质的可能。
关于莱布尼茨,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蒙纳多将《异度神剑1》的背景限定在近代(early modern)。在那时,进化论
尚未到来,自然科学流行的是机械论与有机论的对抗;再往后是德国的浪漫主义——那个提倡内在幻想和对自然的崇拜的文化运动。高桥哲哉极其罕见地愿意忠实地用游戏表现(解释)莱布尼茨的哲学思想及其“时代精神”(Zeitgeist),并加入自己的理解(以及他最喜欢的诺斯替主义):单子被拆分成了唯物倾向的以太和唯意志论的蒙纳多;海恩塔(High Entia,直译过来就是“高级实体(存在)”)族的进化论起源与灵感来自于近代科学的巨神(Bionis)与机神(Mechonis)构成了明显的时代错置,这个错置同样也存在于只有在现代生物学之后才可能有的对巨神胎内(体内)的构造想象;在这个由神创造的先定和谐的世界中,到处都是充满了“崇高”与力量感的宏伟奇观。
我还是想强调,《异度神剑1》是直白的。只要你愿意,并且暂时忽略高桥哲哉锲而不舍地将本作搬入异度宇宙的种种迹象,完全可以将它看成《单子论》这篇不分章节、只有九十段话的长文的注解。莱布尼茨那个时代的哲学写作也还没发展到非专业人士看不懂的地步,足以自行一探究竟。
万幸的是,我并不是在完成学术研究。——我不必仔细斟酌每一句话的引用和出处,不必在本质无限接近的观点之间强行梳理出若干异同。说实话,如果一个本就对此不感兴趣的人还能在繁多的课程报告和学期论文之外,源源不断地对他的工作分泌多巴胺,那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反过来说,那些愿意让他的工作“介入”生活娱乐的人,很难不说自有其“充足理由”。
毕竟任何一位中文系的新生,都迟早要受到韦勒克的“敲打”。
这是一个在任何阶段都适用的警醒:如果不是为了投入学术生产的循环或是混口饭吃,更多的所谓“更高级”的知识到底意味着什么?对这些知识的播撒是柏拉图所谓的智术师(sophist,智者)贩卖美德的行当吗?还是说我只是在享受拥有更多知识(而卖弄它),以知识特权睥睨众人的快感(而非知识本身的乐趣)?我难道不应该是为了知识内化为自身的技艺,增进了我对事物的(更精确)理解才高兴的吗?
收回离题话,我必须坦言,《异度神剑1》直到现在——在不借助资料的情况下,仍然留存在我记忆中的体验只有两个:序章的结尾镜头无限拉远,我第一次发现“大剑溪谷”真的就在机神手中的剑上;每次进入游戏都会响起的主题曲——既然都说小提琴(同时也是主角修尔克的象征乐器)的音色就像人的歌声,那么主题曲就像是一个人含着热泪诉说着至今以来的冒险。
对我而言,把这两者说清楚也就足够了,以认真的态度厘清知识而增进理解,仅此而已。
如果你还不懂浪漫主义艺术的特征是什么,对着《异度神剑1》的标题界面一直发呆就行了
1.巨神脚下:将范畴直观作为地图设计的核心
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范畴直观(Category Intuition)是一种将整体和部分联结到一起的意向活动——整体是包含着部分的整体,部分是存在于整体的部分,联结起来的事物,即范畴对象,其确立被称为构造(Constitution)。
范畴直观是《异度神剑1》地图设计的最大特色。它的前提在于,这个世界是封闭的、有序的、可被人理解的。地图的每一个角落都与世界整体相关。修尔克踏上的这片土地被人们称作“巨神脚”(Bionis' Leg,正确的译名其实是巨神腿),因为这正是巨神的腿部。这种事态(State of Affairs)就是玩家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该特色也被延续到了后续的几作。但无论是巨神兽(2代)还是援引前作的时间范畴(3代)都不如巨神界和机神界的“可理解性”那么强。
顺带一提,独属于《异度神剑1》的地图设计特点在于其“怪异”的比例尺。或许是设计师发现把人物模型缩小一定的倍数,效果意外得不错。于是人物角色总是以袖珍的比例被安置在了地图中,这一点在室外体现得相当明显;而到了室内(如一些起连接作用的洞窟)以及功能性地点(如9号殖民地的集市区),比例尺又是正常的。——这就在避免了小人国历险的情况下反向地打造了景观的“崇高感”。在2代和3代中,这一特点被或多或少地放弃了:2代狭窄且比例尺正常的室内战斗更为密集,而3代每个殖民地的铁巨神本身作为参照物已经把比例尺限制住了。
简而言之,人物小而显得地图大,与地图大而显得人物小这两种出发点将带来完全不同的崇高感。只有1代更侧重前者,并与范畴直观的前提——“故事的舞台在两只巨型生物的遗骸上”构成了相互印证的解释。
在施泰因看来,应该区分两种类型的世界观:质料的与形式的。前者意味着一种封闭的“世界图像”(Weltbild),是对世界本身以及存在于世的人的一切的整体把握;而后者是一种特定的“观”世界的方式(die Welt anzuschauen)。质料的世界观不是必须的,但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形式的世界观。《异度神剑1》强调(甚至是强制玩家接受)一种封闭(但却是动态)的世界图像,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图像之中展开,直到主线剧情的最后才解除了它的封闭性(太空中的最终决战与克劳斯的“创世”故事)。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不只是在地图设计上)始终是有序而可理解的。
序章开始的世界图像:从大剑溪谷到艾尔特海、玛格纳原始林,最后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沉睡中的机神与巨神
2.忧郁的琴弦:情感流动的敏感状态
与井然有序的范畴直观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存在于此世的人们。可以认为《异度神剑1》讲述了一个关于“原谅”的故事。最大的“圣母”修尔克当着梅莉亚的面为其杀父仇人穆姆卡挡刀、还与前一秒差点毁了整个巨神界的机神界盟主艾机尔握手言和,主线剧情也在机神界与巨神界的和谐相处中迎来尾声。《异度神剑》喜欢以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作为结局,这是对一路辛苦走来的玩家的嘉奖,但又很难说是剧情中那一个个鲜活的角色生活的唯一可能。
毋宁说,《异度神剑1》总是给人一种悲剧感。这里的人们常常将“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挂在嘴边,但又总是“意气用事”。他们毫不掩饰地关心他人,而非冷漠相待,但这种关心又常常使他们承受痛苦。更准确地说,这就是一种“忧郁”(Melancholy)——一种无端而长期的感伤。其实,忧郁者情感丰富而总是转向深刻的内省,待感悟流溢时,他人又往往难以理解并将之解释为“无端”。忧郁也因此产生了一种美学性。它描述着深层的情感在本己(eigen)和异己(fremd)之间流动的敏感状态。
我认为《异度神剑1》散发着浓厚的忧郁气质,其实是想说,在主线剧情看似毫不费力地达成一次又一次“相互理解”的同时,隐含着某些作为前提的代价与牺牲。后者可能才是本作主题的真正着力点——只不过它是以间接的方式,通过一个王道但充满精彩反转的故事表现出来的。配乐中伤感的小提琴与吟咏的女声很好地渲染了这种氛围,但背景音乐单方面的努力绝不足以支撑起本作忧郁的气质。
3.施泰因式的同感:原初的非原初体验
作为胡塞尔的女弟子,施泰因在大体上还是同意老师的现象学方法和主张的。比如“意向性”(Intentionality),是指我们的所有意识都是关于(指向)某物的意识。胡塞尔想强调的其实是心灵的公开性与事物显象(Appearance)的实存性,以此反对笛卡尔以来的心理主义将心灵封闭,并走向自我中心的孤我论(Solipsism)的危险。又如“多样性/同一性(Identity)”这一对超越论(Transcendentalism)式的概念:显象的多样性是同一性的呈现,而同一性不能被还原为任一显象,而是超越了它们。不过,真正称得上是胡塞尔对这些常见的形而上学话题给出的较新见解的,是他对本质直观(Essential Intuition)的强调。与柏拉图的理念实在论针锋相对,本质是我们用现象学方法在体验中被意指的,本质直观就是要让本质获得直接的被给予性。不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是柏拉图最典型的观点),而是直接明见到本质。也因此,同一性不是比较、提取、推理出来的,而是从一开始就体验到的。
对于施泰因来说,她的目标是用现象学而不是心理学的方法描述同感(Einfühlung,empathy,直译过来就是“进入-感受”,因此也译作移情)的本质,进而研究异己体验(foreign experience)的构造问题。
施泰因提及了当时流行的三种同感发生理论:模仿(Nachahmung)理论、类比推论(Analogieschluβ)理论和联想同感(assoziative Einfühlung)理论。模仿理论主张,同感是异己体验的内在参与,在这里自我和对象的对立完全消失,两者合为一体;类比推论理论主张,同感是将自己的直接感知通过类比推论到他人的所思所感;联想理论则主张,异己姿态的视觉图像再造了我们自己姿态的视觉图像,这种感受现在不再是我们以前的体验引起的,而是一种异己的体验。
施泰因自己的同感理论则强调,同感是一种显示着原初(primordial,也译作原真)内容的非原初异己体验。她认为同感与回忆、预期和想象这三种意向活动有一定的相似性。——回忆的体验当然是一种原初的行为,但回忆的内容,比如一次高兴的经历便不是原初的。即使我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去,当下的我与过去的我相比也具有原初性,两者之间绝不是没有区别的。通过本质直观,我们或许可以超越原初性的区别而把握到回忆中的同一性。类似地,同感也是一种被给予的体验不假,但区别在于,被同感的主体不是同感的主体。
对施泰因来说,同感既不只是物理层面的外感知,也不是不可通达他人的内感知。同感只是将他人的原初体验非原初地给予了自己。我们不能把这个当下的、鲜活的原初(就行为而言)把握行为与他人的原初被给予的体验混同。——当我看到(look)他人的悲伤,我并没有(像模仿理论主张的那样)和他融为一体,一同经历这份悲伤;也没有(像类比推论理论认为的那样)根据他人的悲伤调动我自己的感受来推己及人地试图理解他人的感受。我只是在当下把握到了这种异己体验,在这个意义上,同感是非原初地被给予的。
施泰因的同感理论强调了自我与他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反过来想,如果同感真的是像模仿理论主张的那样只是一种融合的感受,异己意识的体验又何以可能?另一方面,自己没有充足的感受储备以推己及人,同类的精神生活就无法把握,或者说感染我们吗?
4.被夺的同感:把握异己意识的美好幻想与真实方式
其实,修尔克的蒙纳多和未来视(Vision)的能力,只不过是调整了阿尔维斯前定和谐的因果链条。它并没有读心(mindread)的能力,虽然可以摄取到因果链条的前方,但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在此意义上,蒙纳多无能为力。修尔克固然预见了菲奥伦、海恩塔国王等人的牺牲,但这种预期意象的活动发生在预期世界之中,蒙纳多并不是阿尔维斯留下的官方外挂——能够穿透当下世界的异己意识而随意改变之,修尔克也不会因为蒙纳多的存在取得一种完全颠覆性的同感体验。
这便是内含于《异度神剑1》世界观的力量悬殊:在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不可能介入到异己的意识中。艾机尔打造的有脸机神兵(费斯, Face)也至多只是将人的肉体改造、擦除(而非改写)其意识。或者说,异己的体验永远是一个无法打开的黑盒。而真正的上帝——阿尔维斯却容许可以读取人们心灵的特雷西亚(Telethia)的存在。但是,从海恩塔变化而来的特雷西亚,反而失去了它的自我意识,(在进化论的意义上)退化为了一种更接近物理对象的古老生物,也因此可以受到蒙纳多(在因果链条上)的约束。
作为人,我不可能像神一样理解他人的生活;接近神而理解他人的生活,我又不可能还保持人性。艾机尔临死前说的“神人不两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蒙纳多既不能让人成为神,也不会使神下降为人。因此才说《异度神剑1》的结局呈现给了玩家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阿尔维斯依旧是这个世界的立法者,蒙纳多斩杀的只是自以为比肩神明的“伪神”(不管他是善是恶),并诱使那些企图接近神的人占有它、争夺它。就此而言,蒙纳多也不过是一个用来屠杀人的神之器皿。所有人都惧怕它,并不是因为它具有超神的强力,而是因为它自己以悖论的方式提醒着人们把握异己意识的真实方式,并粉碎了一切关于所予的美好幻想。但是,又有谁不喜欢做白日梦呢?
和老师一样,施泰因强调同感的所予性(givenness),即这种经验没有中介地直接赋予。那么,对于《异度神剑1》来说,同感也可以说是没有中介地直接拿取(taking)。正如给予和收回是一对反义词,与所予的同感相对的是被夺的同感。它们是同一过程的两个视角面,也是同感体验的两个向度。在所予的同感中,异己的体验直观地被给予了,在被夺的同感中,同感主体与被同感主体直观地被回指了;所予的同感直观主体间的理解,被夺的同感直观理解间的主体。
5.忧郁的根源:强大的同感心便足以通达他人吗?
强调同感的被夺,能为备受争议的挡刀情节带来新的理解吗?
实际上,在这里穆姆卡能够逃过一劫(虽然很快又自己作死了)的关键点不是丹邦听从了修尔克的劝告,而是梅莉亚根本没有出手。回想到上一章在雪山中正是梅莉亚的一炮为修尔克解了围,无需怀疑她的杀伐果断。但是,在这里梅莉亚就是没有出手,她也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
于是,对玩家来说,被夺的同感就是这样发生的。为什么梅莉亚保持沉默,只是看着修尔克放过了她的杀父仇人?为什么丹邦就这样放过了穆姆卡?为什么修尔克要阻止丹邦?注意,我(作为玩家)并没有“进入”修尔克之中而理解他的“圣母”行为(并尝试为他做理性的辩护)。他较之梅莉亚和丹邦,对于我来说也不具备优先性。我只是在此刻一同把握到了三者的异己意识。
但对梅莉亚而言,真实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可以肯定的是,菲奥伦在她眼中几乎是一个空虚的缺席意向,父皇则是曾经鲜活过的回忆。但是,修尔克的挡刀与丹邦的释然,不仅对玩家而且对梅莉亚来说同样也是体验到的问题。当她同感到修尔克时,梅莉亚体验到的是一个并不与她共悲欢的“他己”,丹邦亦然。这倒并不是因为,修尔克和丹邦并未像她所预期的(甚至期望的)那样行动,也不是因为,她理解菲奥伦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更为优先且紧急的拯救对象(以至于可以暂时放过穆姆卡)。
我们的事后分析可以这样进行逻辑的推演。但这很难说是此时此刻玩家作为局外人对这三者,以及三人之间同感的实际情况。毋宁说,我们只是想将自己对三人的“误解”以为是三人的相互理解。在此时,梅莉亚也可以说:“修尔克,既然你下不去手,那就让我来吧!”,然后(破坏之矛+星光膝击! ( #`⌂´)/ )解决穆姆卡。我认为这也是完全可能的。但这样的话,难道就要改口说梅莉亚还没有(充分地)理解修尔克二人吗?
梅莉亚并非达到了某种善解人意的程度(所谓的“同感心”?)而同感,因为同感就是如其所是地被给予的,同时也是这样被夺的。她永远无法通达修尔克的原初体验,但这并不妨碍她做出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得不对同感的能力进行区分:冷酷无情的、误解的、理解的、心意相合的……那么,《异度神剑1》的故事就在于不同同感能力的人之间的碰撞(与羁绊?),或者是在于伙伴们同感能力的成长,以及拥有无穷同感能力的圣母修尔克一路原谅,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并非如此。《异度神剑1》并不试图展现同感心的作用,以及同感心之强大所带来的宽恕和相互理解。相反,同感是一种被夺取的体验——它总是这样突然地、直观地被赋予了,与此同时也被突然地夺取了。因为同感心(如果有的话)只能是(伪)神所操持之事,凡人之身首先面对的是因果链条的困苦,而这种困苦只能由本己承受。同感——即是所予又是被夺的,既要揭开伤疤又要治愈伤疤。这个矛盾的体验就是牵绊的形式。此时,成长即是变故、谅解即是误解、欢喜即是伤悲,正因为本己与异己在同感的被夺中一起被意识。
我认为这就是《异度神剑1》忧郁气质的根本来源:无力的同感不足以支撑起进入异己的通达,人们只能妄想像神一样的强力代偿同感的失败。进而,每个人都是“自作多情者”,因为情感的流溢只能以蒸发耗散的悲剧结局收尾,不过是没有结果的徒劳无功。“创造一个没有神的世界”,充其量只能结束如此的妄想,却无法消解忧郁的同感根源。
6.对影成三人:忧郁者间的误解
由于忧郁根源的无法消除,我反倒认为“青梅大胜天降”的菲奥伦与修尔克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这个世界不只有梅莉亚受伤啊啊啊啊( Ĭ ^ Ĭ ))。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对修尔克来说,(现象学式的)答案或许会是:我喜欢同一的你。因为任何显象都不会是你的“真面目”。我并不是爱完美无缺的你,而不喜欢那个充满距离感的你,因为我知道同一的你是超越了任何显象的。同时,我也并不期待某种抽象的完满人格,因为你就在这里。对于此时此地的你,我就能直观地把握到你的同一,而生老病死又何妨?
不只对菲奥伦,对莱恩、对丹邦、对梅莉亚……修尔克就是这样把握异己的。如果说修尔克真的对菲奥伦非常痴情,那么我相信他其实对其他人也是这样的——因为这就是一种(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最真诚的待人态度。这种对爱情的理解是融贯的,并不是因为他在此时对梅莉亚暗生好感而脱口而出一些甜言蜜语,然后又因为青梅竹马的失而复得抛弃了她,或者说修尔克(作为纯爱战神)自始至终只爱菲奥伦一个。并不是的,修尔克总是这样的真诚,但这份真挚在所予的同感中又会被误解。
菲奥伦从来就没有完全把握住修尔克的想法。她的爱意之强烈让作为对手的梅莉亚感到震惊,她也能同感到来自修尔克的情感,但她总是强调“当时的她已经死了”。那么,现在的身体(Living Body)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是一个寄宿着两个可怜灵魂(Soul)的既令她珍惜又令她不能接受的肉体(Physical Body)。
施泰因认为,我们通过身体而非肉体构造本己和异己的个体。机神界人对菲奥伦的“肉体续命”创造了一个神(梅娜丝)-人(菲奥伦)二象的身体。对梅娜丝来说,这个身体的过去体验是陌生的;对菲奥伦来说,这个身体的预期体验是被夺的。一个同一混乱的身体将如何构造自身?这是菲奥伦所能原初体验到的、不可回避的意向。
但修尔克不在意这些。他能对梅莉亚说:“我觉得不管哪一面,都是梅莉亚。”也就会对菲奥伦说:“我觉得不管哪一面,都是菲奥伦。”修尔克的这种真诚态度能被菲奥伦非原初地同感到,却无法完全地把握、同化到。她坚强、隐忍,尽力隐瞒自己的肉体和身体状况,不让修尔克和大家担心。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与伟大的牺牲。但是,在这里我们又面临了与“修尔克挡刀”类似的同感难题——我们并不是因为强大的同感心而选择牺牲,而恰恰是因为同感的无力而只能自己沉郁地忍受。
那又要怎么办?难道机神界的顶级医疗技术、蒙纳多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恢复菲奥伦的肉体吗?他们还能回到原初的
(一起感受着和煦微风的)状态吗?同感的难题就会因此消失吗?
另一方面,梅莉亚的主动退出也是令人倍感忧郁的。
她确实同感到,修尔克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坦诚的人。但是,她还能把握到修尔克的什么呢?同感的被夺就是这样。流溢的情感驱使梅莉亚一度想在那个独自照顾他的晚上释放更多的自私。但修尔克对她来说永远是一个异己的个体。她不知道修尔克是如何想的,又将如何做;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对修尔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宁可面对一个表现为肉体的身体,这样的话唯一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没有结果也总比一个永远无法理解,使人忧郁的结果要好。
也就是说,梅莉亚同样也只能使自己承受着忧郁来试图理解不可理解的他。把一厢情愿的情愫强加在修尔克身上,就是把不理解强扭为理解的自欺欺人,实在令梅莉亚自己都感到羞愧。但真正使梅莉亚决意退出的,是菲奥伦对她的嘱托。
梅莉亚同感到的是一个比她自己还要悲惨、还要坚强、甚至还要深情的人。或许梅莉亚以为,虽然自己无法理解修尔克,但一个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好的人也许就能理解他了。这样同感到的信任——梅莉亚对菲奥伦的这番理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也是一种误解吗?菲奥伦就真的比梅莉亚更与修尔克心意相通吗?
只能承认,同感的无力让我们只能以误解的方式去尝试理解他人。误会地把握到本己与异己,就是开启一段终将没有结果的关系,同时错失一段终将不再重来的经历;误会地把握到异己与异己,就是在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缺席,同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空耗热情。
凡此种种,皆可称为遗憾。可能世界的遗憾可以由蒙纳多来弥补,人世间的遗憾又将如何代偿?甚至,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被误解了。好似蒙纳多、未来视总是万能的。它是一切被夺的同感者的一切遗憾的解决办法(出口),又是一切忧郁的罪魁祸首(入口)。这个罪魁祸首解决了,修尔克与菲奥伦,梅莉亚与她的同胞、卡露娜与加德、丹邦与他的战友……巨神界与机神界之间的误解,就会一并消失吗?
7.补充说明
1.Einfühlung(英译为empathy,是借希腊语empatheia译出的,早期的英译则是sympathy)是一个来自德语的新造词,最早用在美学领域,用来解释审美的共通感受,在现象学中一般译为移情或同感。不过,在心理学中,empathy一般译为共情,而移情则专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Übertragung(transference,直译即转渡(感受))。有学者认为施泰因所谓的Einfühlung最好译为同感,从而在宾格意义之外突出同感的夺格意义,并使它真正地与利普斯基于模仿理论的“移情”概念区别开来。但不管怎样,相关概念在德-英-汉三语中的译名规范相当混乱,非专业研究者不必深究。
2.现代的同感理论主要有两种解释:(1)模仿论(Simulation Theory):我们将自己置于他人的情境中,通过模拟来构想他人在这种情境中的想法;(2)理论论(Theory Theory,也称读心(mindread)理论):我们基于心理学的常识理论,对心理状态进行推理从而理解他人。这两种理论单就内容来说并无新意,只是因为神经科学的发展而获得了一些亚人层面的科学解释(如镜像神经元的研究对模仿论的支持),施泰因的同感理论也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