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亨利·康内流斯·阿格里帕关于魔法的百科全书式的研究,就像走进一个庞大的珍奇陈列室:蟾蜍的骨头能将水煮沸,女巫通过“眼神”传播痛苦,而正确排列的数字可以操控行星的力量。安东尼·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探讨了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博学者对宇宙结构的神秘见解,发现了一条通向两个方向的道路:向上通往对上帝的完全认知,向下则深入地球上万物的每一个层级。
亨利·康内流斯·阿格里帕(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的扉页肖像,
亨利·康内流斯·阿格里帕的学术魔法手册《神秘哲学》(De occulta philosophia,1533年)比他的任何前辈都更加系统地阐明了魔法师如何理解和操控宇宙的方式。在这本书中,他绘制了一个完整的神秘力量图谱,这些力量从天使和魔鬼、星辰和行星传递到物质世界。阿格里帕将这部作品分为三卷,分别讨论了元素世界、占星世界和天体世界。但他认为这些力量是相互连接的,编织成复杂的蛛网,影响力从高处传递到低处,又从低处传递到高处。
怀着博尔赫斯笔下那位百科全书式学者的热忱与学识,阿格里帕对灵魂与身体、动物、矿物和植物等一切受某颗行星或恶魔影响的事物进行了详细的分类。接着,他为读者提供了大量方法,用以驱除邪恶并增强正向力量。这些方法中有一些最初是简单的疗法,许多来自古罗马时代,由老普林尼等伟大的百科全书式学者及一些不太正统的来源传承下来,缺乏与学术魔法的深刻联系。
魔法通常需要使用充满能量的物品,而阿格里帕的书中也提供了一个庞大的魔法动物、植物和石头的分类系统,并附有详细的准备和使用说明。喉咙痛的人可以在阿格里帕的书中找到治愈的方法——通过将自己的脖子靠近一位早逝者的手。被咳嗽困扰的人则学会了将唾液放入绿蛙的嘴里,然后让它们逃走。阅读这本书就像走进一间宏伟的贵族奇观展厅,或是一间宽敞的药剂师店铺,天花板、墙壁和货架上挂满了奇异而令人兴奋的生物。
一幅被认为是最早的自然历史橱柜或 “奇珍橱柜 ”插图的折页版画,出自费兰特-英佩拉托的《Dell'historia Naturale》(1599 年)
因此,阿格里帕的作品一章接一章,变成了一座宏大且如百科全书式的庞大的资料集,虽然基于内容之间的相互关系编排,但仍然充满了丰富的内容,这些内容部分来源于书面资料,部分来自民间传说和当时的实践。他将广泛的阅读和强烈的好奇心成果,像拼贴艺术一样整合在一起。当读者不经意间翻开这本书时,正如他们常做的那样,他们会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庞大的珍奇陈列柜,而阿格里帕用充满活力且简洁的语言描述了其中的内容:
他们还说,一块被疯狗咬过的石头,如果放入饮品中,会有引人争吵的能力;而将狗的舌头放在鞋子里,放在大脚趾下,就能避免狗对你狂吠,尤其是加上同名的草药——犬舌草(cynoglossa)
普林尼还写道,有些红色的蟾蜍栖息在荆棘丛中,充满了魔法,能够做出奇妙的事情。它们左侧的小骨头,当投入冷水中时,立刻使水变热。它还能制止狗的攻击。放入饮品中,则会激起情欲和争斗。绑在某人身上,可以激发欲望。另一方面,右侧的小骨头可以让热水变凉,而且只有将骨头取出,水才会重新变热。它能治愈第四日热病(一种每隔三天发作的热病),如果绑在新鲜羊皮上,也能防止其他疾病,以及抑制情愫和欲望。而这些蟾蜍的脾脏和心脏则是对抗从这些动物身上提取的毒素的有效疗法。
任何读者都能在这种堆砌式的并列结构中找到感兴趣的内容,其中许多直接取自普林尼的著作,且没有任何类似实验的明确验证。至少有时,阿格里帕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充满家常轶事和实践的来源——这些内容既被读者欣赏,也很可能在他们之后被重复使用。
阿格里帕的《De occulta philosophia》(1533 年)中的两幅图,展示了人体的比例、度量与和谐
然而,有时读者表明,他们曾亲自测试过阿格里帕及其古代来源所述的主张,或者见到过某些熟悉如何操控强大事物的从业者进行测试。例如,圣本笃修道士海因里希·杜登就很喜欢普林尼的故事,他在阿格里帕的著作中读到过,讲的是蟾蜍左侧的骨头可以使水变热或激发爱情。他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已经从笔记本流传到笔记本上的事实,而是当作一种熟悉的过程来描述。在画下句中两个相关的部分后,他写道:“我曾亲眼见过有人做过这件事。”
此外,那些小蟾蜍及其更小的骨头,也被框架在一个更大的解释体系中,这个体系引导读者向上和向外延伸。在讨论元素、气质、行星和星座的分类章节中,阿格里帕明确表示,天体的影响塑造了地球上的每一个生物和物体,赋予它们既有的力量,以及能让魔法师的敏锐眼睛辨识出来的外在标记。换句话说,没有掌握天文学和占星学的高级研究,任何人都无法精通神秘哲学。
魔法师还必须具备个人的天赋和正规训练,才能解读梦境和预言,并掌握数学知识,以便发现赋予宇宙结构的毕达哥拉斯数字模式。此外,他最终还需要禁欲和自律,因为艺术的终极完成涉及与天使的沟通。阿格里帕作品中最生动的部分,最密切涉及特定骨头和植物的力量的章节,给了他引入更大、更抽象主题的机会,而这些主题他可以在第二和第三本书中进一步探讨,详细描述行星、天使和神魔的力量。
阿格里帕的《De occulta philosophia》(1533 年)中的两幅图展示了人体的比例、度量与和谐。第一幅图显示的是一个人双脚并拢的 “等边四边形”,其中心位于 “腹部下方”。第二幅画中的人四肢完美地以正方形的边为界,其中心与肚脐对齐,即 “身体的腰部”。
阿格里帕将他作品中的家常部分与各种不同类型的材料穿插在一起,这些材料同样来自神秘学的不同领域。当他提到某些特殊的灯具和蜡烛,这些灯具和蜡烛能投射出马头的可怕影像,而这些灯具和蜡烛是由交配母马分泌的液体制成时,他再次引用了普林尼,而普林尼又是在引用更古老的来源。然而,从杜登的笔记来看,他在1550年开始阅读的手稿中,阿格里帕还描述了当时的魔法实践:“我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件事,感到极度恐惧。”当阿格里帕描述巫师如何通过凝视受害者的眼睛,并通过眼神,在受害者身上激起恐惧、爱欲或痛苦时,他回忆起了他所厌恶的书籍《女巫之锤》中对巫师行为的描述,以及当时教会人士的普遍信仰——正如杜登在笔记中写道的那样:“某个巫师在我那时曾对汉堡的刽子手做过这件事。”
阿格里帕书中提供的治疗方法通常需要召唤天体或天使的力量,既为了唤醒他希望操控的魔法物品中沉睡的、隐藏的力量,也为了保护魔法师和顾客免受更可怕的超自然力量的侵害。因此,阿格里帕的魔法通常涉及直接召唤行星魔神和其他灵体的干预。护身符,刻自特定物质并雕刻特定符号;魔方,揭示数字的奇妙特性;以及通过基督教卡巴拉方法的替代与重组获得的天使名字——这些方法,以及其他不胜枚举的手段,将帮助阿格里帕的读者改善自己和世界。
詹姆斯-弗雷克(James Freake)1651 年英译的阿格里帕《神秘哲学》(De occulta philosophia)中的一系列魔法印章、字符和数字网格插图
阿格里帕在《神秘哲学》中描述的许多实践直接来自那些已被剥夺神职的教士世代传承的魔法。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忧郁Ⅰ》就生动地展示了这一点。在这幅版画中,一个魔法方阵——由从1到16的数字组成,按正确的顺序排列在一个含有16个格子的方阵中——召唤了木星的力量,这颗慈善的行星用来对抗土星的毁灭性影响。像这样的魔法方阵起源于阿拉伯世界,远在阿格里帕之前。它们的顶行通常填充神圣名字的字母,或是《可兰经》某一诗句的首字母,下面的行则是这些字母的排列组合。由于阿拉伯字母像希伯来字母一样具有数字值,每个魔法方阵自动形成一个数学图形,正是以这种形式,它们在西方变得最为流行。
《忧郁Ⅰ》中的方阵是以相反的方式开始的,使用了可以转化为字母的数字。如果你取一个方阵并输入从1到16的数字,你会得到以下的序列:
4 3 2 1
8 7 6 5
12 11 10 9
16 15 14 13
然后,如果你保持一半数字的位置不变,将另一半数字旋转180度,就能得到木星的魔法方阵:
4 14 15 1
9 7 6 12
5 11 10 8
16 2 3 13
阿格里帕解释道:“人们说,如果这个魔法方阵在木星主宰时刻被印在银盘上,它能带来财富和红利、恩宠和爱情、人与人之间的和平与和谐,安抚敌人,稳固荣誉与尊严,提供忠告。如果它被刻在珊瑚上,它能破除邪恶的咒语。”他还说明了其他行星的魔法方阵,解释了每个行星能生成的“符号”,并描述了它们的功能。伟大的沃尔堡学派学者厄尔文·潘诺夫斯基、雷蒙德·克里班斯基和弗里茨·萨克斯尔在1920年代注意到阿格里帕的文本与丢勒的版画之间的对应关系,并将其作为他们对土星与忧郁症的庞大研究的基础之一。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梅伦科利亚 I》,1514 年
然而,丢勒并没有在阿格里帕的书中找到他的魔法方阵,因为阿格里帕的书要等到他制作版画后的二十年才会出版。这个方阵实际上来自于中世纪的魔法文本,这些文本在阿格里帕之前的几个世纪就已解释了魔法方阵,并将每个方阵与七大行星中的一颗相联系。《天使之书》便是其中之一,这本书保存在一份现存于剑桥的十五世纪手稿中,书中给出了如何引导木星之力的指示,这些指示与阿格里帕的内容相似,但更为精确:
当你想用这个图形进行魔法时,取一块薄银片,在其对应的日子(星期四)和时辰制作,并确保木星处于有利的位置。然后在银片上雕刻此图形,用芦荟木和神仙草熏香,并将其随身携带。所有看到你的人都会对你心生爱慕,有求必应。如果你把这个图形放在商人的脚下,他们的顾客将络绎不绝。如果你把它放在鸽舍或蜜蜂聚集的地方,它们将会繁衍不息。
就像这一套特定的规则和数字一样,阿格里帕所汇编的许多具体内容也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而且常常确实能找到。当他解释如何通过雕刻图像、名字和符号、熏香,并选择占星学上有利的时机来为戒指充能,从而使戒指能够保护佩戴者免受疾病时,他提到的做法在许多文本和物品中都有详细描述,这些做法为众多魔法物品的消费者所熟知,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到普通百姓。
詹姆斯-弗雷克(James Freake)1651 年英译阿格里帕(Agrippa)的《占星哲学》(De occulta philosophia)中的占星神谕插图
然而,虽然中世纪传承下来的数十本手稿汇编了许多魔法内容,但很少有哪一本像阿格里帕的书那样,试图对所有魔法实践进行系统化整理。他明确指出,魔法的各个分支,从最简单的草药疗法到与天使沟通的最高形式,都融入到一个单一而清晰的结构中,分为三个层次:初级或地球领域,由医学和自然魔法主宰;天体领域,由占星术主宰;以及智力领域,由天使魔法主宰。天体和魔法的长长触须将这些不同的领域缝合成一个类似于单一伟大存在的整体:
下级与上级相互连接的方式是,影响从它们的源头——即第一原因——发出,像一根拉紧的弦,一直延伸到最下层的事物。如果这根弦的任何一端被触动,整个体系都会立即震动,这种触动的波动会传递到另一端。下级的运动使上级也随之运动,彼此相应,就像调音精确的琴弦。
阿格里帕随着时间的发展逐步扩展了这一段落,并在润色作品以便出版时加入了最后一句。杜登在他的边注中欣赏了这一段的优美,称其为“美丽而恰当的比喻”。但这不仅仅是比喻。阿格里帕展示了,魔法师通过对自然事物力量的了解,从初级世界掌控并升华自己。他借助数学和占星术穿越天体领域。最终,他通过执行仪式魔法,达到了对上帝的完全和真实的知识。
阿格里帕的《De occulta philosophia》(1533 年)中的两幅图展示了人体的比例、尺度与和谐。第一幅图展示了我们的五格和谐,而第二幅图则是在讨论诺亚如何根据人体的尺度建造方舟时出现的
魔法师可以沿着宇宙中伟大的天体力量网络向上追溯影响的脉络,并向下延伸至地球上每一个存在的层级:
每一颗星辰都有各自的性质、属性和状态,通过它们的光线,它们也在下层存在中产生了符号和特征,包括元素、石头、植物、动物及其各个部位。因此,每个事物都从其和谐的排列和照射它的星辰那里,获得某种特殊的符号或特征,这些符号或特征被印在它上面,独特地指向那颗星辰或和谐,并且具有与其他事物不同的力量,不论是在种类、类别还是先前物质的数量上。因此,每个事物都有其星辰的印记,以产生某种特殊效果。
换句话说,阿格里帕提供了一个宏大的宇宙图示计划,类似于伦敦地铁图,展示了宇宙结构的整体布局,同时也提供了一些极为详细的局部地图,类似于《测量地图》,使读者能够在宇宙的任何特定部分中进行导航。读者迅速看到了阿格里帕的价值。现在收藏在慕尼黑的一本《奥秘哲学》副本的所有者,在他的唯一注释中明确表示,他欣赏阿格里帕对宇宙的系统化呈现,其中物理形态揭示了存在的本质及其相互关系:“面相学、额学(面部解读)和手相学,以及通过人体的外观和手势进行占卜的艺术,都是通过符号来工作的。”阿格里帕的书不仅成为了魔法实践的指南,而且还正式宣称魔法本身就是一种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