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惡魔熔爐極為噁心的攻防地圖平衡機制,更在凡爾登這張地圖上作為進攻方完美配合、迅猛突破,但就是打不下最後一個點。最後一個點法軍就是不給你,因為這裡是凡爾登,這裡是真正的地獄,僅僅圍繞死人山這個不起眼的小山頭,雙方就付出了幾萬人陣亡的代價。
我們常說,凡爾登、索姆河、日德蘭,構成了一戰的三大轉折點,但這是真的嗎?即使到了德意志帝國窮途末路的1918年,德軍這頭疲憊不堪的兇獸依然差點把協約國的牌桌掀翻,那就更不必提凡爾登之後的格局了。
凡爾登這場戰役沒有勝利者,就如同沒有好的戰爭,也沒有壞的和平。
以下全部節選自阿利斯泰爾.霍恩所撰寫的《榮耀的代價》,本人未利用這些文字做任何商業用途或獲取利益,若有興趣請購買正版讀物。
凡爾登城本身大概有一半的房子被毀或者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但這裡也慢慢地恢復了生機。凡爾登人返回家園,整理城市,恢復秩序,重新建設被毀壞的區域。凡爾登周圍有9個村莊的居民再也沒有回來,包括弗勒裡、杜奧蒙、屈米耶爾。這些村莊真正地消失了。大自然身上比較深的傷疤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恢復。香檳、阿圖瓦、皮卡第、弗蘭德斯,甚至索姆最後都又適於耕種了,很難再找到打仗的恐怖痕跡,當然付出的代價是仍有農民在犁地時會因引爆了未爆炸的炮彈而死。可是凡爾登比以上這些地方都更長時間地拒絕人類和平贖罪的意願。在某些地方,表層土壤被無休無止的炮轟炸開燒焦了,完全流失掉了。那裡再也長不出莊稼。似乎全能的上帝寧願把凡爾登在戰後保留下來,作為人類對同類所做出的非人道行為的最好例子。
這點的確當之無愧。就算把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戰役都算進來,人們也可以毫不誇張地將凡爾登戰役稱為歷史上“最糟糕”的戰役。沒有一場會戰歷時如此之久:斯大林格勒戰役,從德軍抵達伏爾加河那畔開始到保盧斯投降為止,總共也就歷時5個月,而凡爾登戰役卻打了10個月。索姆河戰役死傷人數高於凡爾登,但以參戰部隊的傷亡率來說,凡爾登戰役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其他任何戰役都高得多,按照戰場面積平均下來的傷亡人數也是凡爾登最高。凡爾登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本身具體而微的體現,濃縮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所有的恐怖與榮耀、勇氣與無謂。
對凡爾登戰役傷亡總數的各種估計大相徑庭:戰爭中對人命的統計向來不是精確無誤的。1936年出版的法國官方戰爭史把1916年那10個月裡在凡爾登出現的傷亡總數定為377,231人,其中162,308人陣亡或者失蹤,而根據丘吉爾1929年版《世界危機》一書的估算,法軍傷亡總數高達469,000人。同時期德軍損失最可靠的估計大致是337,000人(丘吉爾的書估計差不多373,000人),當時的德國軍隊傷亡名錄承認其中有10萬人以上死亡或失蹤。不管我們接受哪一組數字,雙方傷亡總數都達到了驚人的70萬以上。這還不是全部,因為“凡爾登戰役”雖然嚴格來說僅限於1916年的戰鬥,但實際上遠在法金漢發動攻勢之前,那裡就有很多傷亡,而且整個1917年,在這片浸透鮮血的土地上,激戰仍在繼續。一份法國方面的研究看起來不算太誇大其詞,它認為法德雙方在凡爾登戰場上總共有42萬人陣亡,80萬人受傷或者中了毒氣,總共將近125萬傷亡。有個事實似乎表明這個估算是合理的:戰後,人們僅從戰場上就找到了大約15萬具未辨認出或者未掩埋的屍體—或者屍體殘片—他們被收殮在巨大而令人屏息的埋骨紀念堂裡。直到今天,當地還在不斷髮現殘骸。相比之下,我們知道大英帝國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傷亡總數是1,246,025人,其中353,652人陣亡,90,844人失蹤。
誰“贏了”凡爾登戰役?很少有哪個戰役有這麼多關於它的出版物(其中不少是吹噓的無稽之談),而其中的說法都各不相同。《帝國檔案》關於凡爾登戰役的那些卷,總標題恰如其分地寫作《凡爾登的悲劇》。而在整整一代法國作家眼裡,凡爾登戰役代表著“榮耀”的巔峰。我們在下文將看到法國人把凡爾登戰役理想化而引發的毀滅性後果。在此我們只需要說,它對兩國來說都是巨大的悲劇。在我們思考雙方在凡爾登戰役中各自實際獲得了什麼之前,是否該問一句,他們能夠獲得什麼呢?
1916年初,法金漢可以選擇繼續進攻俄國,當時俄國還沒有從前一年所受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很多德國軍事專家及其他人都同意巴登的馬克斯親王(Prince Max of Baden)的主張:
與進攻凡爾登相比,佔領聖彼得堡要容易得多,那樣我軍將直擊俄國戰爭工業的心臟地區,把東線的敵人逐出戰爭。
可是法金漢選擇了凡爾登。從前述的傷亡數字來看,他的“流血致死”實驗清清楚楚地失敗了,它讓德國人也以跟法國差不多的比例把血流乾了,而且對德國的打擊更大,因為德國一直都缺乏人力。到3月初(如果不是更早),法金漢肯定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戰略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是他冥頑不化。至於皇太子對“殺戮場”行動目標的理解,也就是單純拿下凡爾登,我們可以假定第5集團軍在3個不同的時間點的確有能力達到這個目標:2月25日至2月26日、6月8日至6月12日,還有6月23日至6月24日。如果德國人在2月份佔領了凡爾登,那將是士氣上的一場大勝,是一場光輝的軍事勝利,也是戰爭中代價最低的一次勝利。可是奪取凡爾登本身不可能讓法國屈服,雖說有些負責任的法國評論家認為,德軍如果在佔領凡爾登以後乘勝追擊,就可以“卷擊”整個法國戰線—也許能造成比1918年3月那次嚴重得多的災難。可是德軍沒有足夠的後備部隊(雖然在1916年初,德軍如果想要,還是能找到預備隊的),所以皇太子沒有能力打到凡爾登,更不用說乘勝追擊了,原因很簡單,法金漢根本就不想在凡爾登取得決定性的戰果,或者乾脆說,他不準備在任何一場戰役中取得決定性戰果。
6月中旬,德軍如果能攻佔凡爾登,便可能造成嚴重得多的後果,因為法國的榮譽和血脈這時已經徹底地與這場防禦戰相關聯。如果丟了凡爾登,1917年的大兵變可能會提前發生,法國也有可能發生全國性的崩盤,可是即便如此,對德國人來說,這也只是一場賭博。但到6月份,德軍的損失已經高得找不出能用於最後推進的預備隊了—尤其考慮到協約國還計劃馬上要在索姆河發動進攻。雖然有好幾次,凡爾登似乎命懸一線,但我們今天知道,皇太子在4月份就正確地認識到,不管在凡爾登戰場上能取得怎樣的戰果,都不值得花那麼大的代價(皇太子其實也明白得太遲了)。
德國的軍事評論家大多譴責法金漢未能以施利芬和魯登道夫同樣的方式,把力量集中於關鍵的點上,譴責他總是喜歡發動有限的“毫無風險”的攻勢,譴責他默認協約國的消耗戰理論(對同盟國來說,這種理論只有害處),最後但很重要的一點是,譴責他在骰子已經擲下的時候仍然猶豫不決。
我們在優勢極大的敵人面前輸掉了戰爭,因為我們從未能在關鍵的點上集中我們的優勢。
路德維希·蓋爾(Ludwig Gehre)如是說(引自《世界大戰期間德國武裝力量的分佈—基於克勞塞維茨觀點的研究》)。赫爾曼·溫特說(《凡爾登,1916》):
德軍總司令的靈魂不配承擔如此偉大的使命……凡爾登征服了他,成了他的主人……
1915年底,在法金漢起草他那份著名的備忘錄的時候,德軍還有很大的機會打贏戰爭,或者至少在和平談判中取得比較好的條件。這是德國最後的機會。法金漢在凡爾登浪費了這個機會。他交給興登堡和魯登道夫的是一手爛牌。用利德爾·哈特上尉讓人難忘的總結來說:
他是最有能力、最具科學家性質的將軍—“小處聰明,大節糊塗”—他拒絕冒險,結果毀掉了他的國家。
關於法軍總司令部,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他們受制於1870年慘敗的記憶,不願意為獲得戰術優勢而放棄一寸國土。希特勒在蘇聯也有過這樣的執念。有人提出,法國如果在1916年2月撤退止損,並且完全放棄年久失修的堡壘線,也許更加明智,可是榮譽衝昏了頭腦。還有一個爭論沒有清楚的結論,那就是在4月份以後的分歧中,霞飛和貝當誰對:在不惜一切代價防守的方針確立之後,是凡爾登戰役還是計劃中的索姆河攻勢應該佔有優先地位?從理論上來說,霞飛作為總司令,的確不應該被德國人在凡爾登的主動攻擊打亂自己的戰略部署,不能允許敵人把意志強加於自己頭上。如果他的戰略足以帶領協約國在索姆河勝利突破德軍防線,那歷史無疑會將霞飛列於最優秀的名將之列,可是他的戰術過於簡單,簡單得殘酷,不足以讓他取得索姆河的勝利,於是霞飛也就與偉大名將的頭銜無緣。法金漢的一名德國辯護者聲稱,凡爾登戰役是成功的,因為法國沒能按照1915年尚蒂伊會議中達成的協議,在索姆河貢獻40個師,而是隻出兵14個師。可是索姆河會戰本來就從未有過突破的希望,不管有沒有凡爾登戰役都是如此。霞飛吝惜給貝當派出預備隊的結果僅僅是,有更多的法國部隊可以被用於索姆河,他們因而犧牲在索姆河而不是凡爾登,如此而已;另一方面,他卻讓貝當的防線在6月份危險到接近崩潰,而且過度消耗了第2集團軍士兵的忍耐力,這給第二年夏天的兵變撒下了種子。
所以說,法德雙方都不可能“打贏”凡爾登戰役。這是一場不具有決定性的戰爭當中的一場不具有決定性的戰役,一場不必要的戰爭中的一場不必要的戰役,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中的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役。巴登的馬克斯親王在回憶錄裡這樣說:
1916年的戰局在各方共同的嚴重幻滅感中拉下了帷幕。敵我雙方都血流成河,誰也沒能向著勝利邁近一步。每個人現在都在談論著“僵局”。
到1916年底,德國人打了10個月,付出了30多萬傷亡,所獲得的地區,只是一小片比倫敦的各個皇家公園加起來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法金漢有理由聲稱凡爾登戰役讓法國那超級英勇的軍隊被打斷了脊樑。可是德國陸軍也已經不是凡爾登戰役之前的那支軍隊了,皇太子承認道:“默茲河上的血肉磨坊把部隊的身體和心靈都碾成了齏粉。”
德軍對其領導人的信心第一次徹底動搖了,士氣再也沒有完全恢復過來。無論在前線還是後方,厭戰情緒開始出現,表現為德國在凡爾登戰役結束後不久就提出了第一次和平建議。到1917年,德國人暫時已經沒有實力去利用法金漢的“流血致死”戰略對法國陸軍造成的打擊了。
後來有一名美國戰地記者把凡爾登戰役比作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葛底斯堡戰役,把收復杜奧蒙堡比作皮克特衝鋒,在寫到1917年的尼維爾攻勢時,他腦海裡蹦出的第一個類比就是滑鐵盧戰役,“這是歐洲政治上的滑鐵盧”。
對法國以外的其他協約國國家來說,凡爾登戰役同樣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它產生的直接影響之一就是從1916年7月1日開始,西線戰爭的主要負擔轉移到了英國的肩上,而這一天是英國歷史上一個令人悲傷的標誌性日期。凡爾登戰役也讓美國離參戰更近了一步,這一點我們已經在前文敘述過了,我們還可以加一條,那就是在尼維爾攻勢和法軍大兵變之後,沒有美國部隊的話,協約國已經不可能贏得戰爭了。凡爾登戰役間接使得美國參戰變得不可或缺亦不可避免,而美國參戰對歐洲和全世界的未來都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