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奇怪的,混杂着喜爱和难堪的心情回望我重获新生之前的人生,我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做的乱七八糟,荒谬可笑。哪怕本意是好的也是一样。尊者们教诲我们,我们的精神是完美的,但肉体上的缺陷玷污了我们的精神。当我重新审视自身的时候,我才真正领会他们说的究竟有多么睿智。
那时我刚读完大学,对我来讲几乎是一段修道院式的人生。和很多其他学生口中的花花世界堪称天差地远。如果说其他人面对那种对一段多灾多难的时光的恐惧的方式是借酒浇愁放浪形骸,我的对策就是躲进了晦涩难懂的书——偶尔是电子游戏——之中。我不怎么和其他人碰面,避开新闻,远离社交媒体或者类似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这种生活方式大概会被很多人批评是不健康的——当然现在反思以前的人生我也确实不能说那时候自己很健康——但就我个人而言,这可能是当时的我能保持理智稳定的唯一方案。
但尽管远离了新闻传媒,我的精神世界中还是充斥着某种无法控制的焦虑。我的身体,作为一种设计相当原始的存在,还是会对本身的动物本能做出反应。在战逃反应之间举棋不定时,我随之陷入了困境。一种强烈的存在主义恐惧由内而外席卷了我,随时要吞没我的灵魂。
我意识到我需要答案,至少也需要找到出路。所以我开始了自己的求索。几个月间,我读完了我能找到的每一篇圣书、布道与宣言。但我没感觉到什么有益的启示,都不过是辞藻和欲望的堆砌罢了。
而就在那之后的一天晚上,我那时正在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搜索信息。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网站,属于一个看起来相当语焉不详的组织,貌似自称为异种教义神圣门徒。网站做的堪称一言难尽。巨大的图形按钮,低分辨率的平铺背景,字体选的也不怎么样。要是数字时代也能给人提供什么一看感觉就像莫名其妙的古老卷轴一样的东西的话,差不多也就应该长得跟这个网站一样了。但当我真正开始浏览他们的内容的时候,我很快就入了迷。
按他们所说,这个神圣门徒组织存世已有超过一百年历史了。他们在20世纪初期从布拉瓦茨基神智学会分离出来。在经历了一次超然感知的体验之后,后来组成了创始理事会的成员们从一位至高精神大导师那里得到了直接的灵感启迪。这种启示以某种未知的语言传达,只有在类催眠的恍惚状态下才能理解。但这些圣徒声称他们可以掌控这种状态,有意识地自由遁入这种恍惚中——当然,需要提前进行准备,还要备好许多物料,而且按照网站上的说法这些东西还不便宜。而在他们口中,圣徒们以这种形式了解了许多世界暗面的历史。
我在其中有些着了魔,不由自主地想了解更多有关内容。这些家伙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怎么连个关于他们的维基百科页面都没有?就连这个官方网站本身看起来都像是个烂尾工程。我需要知道更多,因为我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们很可能就有我苦寻而不得的答案。
最终我设法追踪到了一个地址,但这地方位于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作为一个背了不少贷款才能念书的学生而言,我算是相当穷的,机票又更是漫天要价。显然,明智之举应该是把这些东西立刻抛诸脑后。
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抵达了索菲亚,双眼模糊,形容潦草。完全无心去订一间酒店或是去哪里搞一本导览手册来,心里关注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找到这些藏头露尾的门徒。
我打了辆车径直奔向我找到的地址。那是一条安静的小街上的一座老房子。看起来没有丝毫特别或是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但是我脑子里的某个零件开始兴奋起来。那天夜空晴朗,星光明亮,城外环绕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在街灯的照耀下,这座普通的房子看起来也像是通往宏伟真理的终极之门。附近一座教堂的大钟在我敲响大门的时候也同时响起。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你**要干嘛?”一个暴躁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这是……这里是……是异种教义神圣门徒的办公室吗?”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
“办公室?你是打算来递交点什么文件?来申请给我当秘书的?”
“不,我是来……我是远道而来拜访的。”
“来干嘛?”
“前来学习。”
门开了,我见到了那个在后来很多年里担任我的导师和领袖的人。他看起来瘦小衰老,脾气暴躁。已经秃得差不多了,而幸免遇难的一撮山羊胡子让他看起来正好像是某个来自东方的神秘术士或者是什么老电影里的伊斯兰国家的宰相。他说话时口音颇重,但我分不出是哪里的腔调。他自称为大长老。而哪怕只是穿着一身浴袍,他也由内而外发散着一种奇妙的威严和自信,一望即知无论命运设下何种难题,他心中信念所蕴含的真理也不会有丝毫偏移。
我跟着他穿过了一座塞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一片混沌的图书馆。我们坐在老旧的扶手椅里一直恳谈到深夜。那也是我经历过的第一次关于信仰的大考。
神圣门徒,这个我希望能带给我渴求许久的答案的神秘组织,其实只有一个人。当然曾经不止于此,但是他们经历过了分裂,还有些成员回归了主流神智学派,又或者跑去加入了数以百计的能提供更直接的回报的教团。长老是教派最后一个坚定成员了。之前倒是还有一个皈依者,但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
“他叫兰迪,那个网站就是他建起来的。他说这个有助于把我们的真理传播到新时代的信息高速路上去。但他的心并不在这上头。他的信仰很薄弱,和他的意志力一样。后来他染上了毒瘾,没错,令人心痛。最后他从帝国大厦上面跳了下去,因为他坚信自己能飞。只有信仰才能给人真正的翅膀,你知道吧。”
所有这些其实很容易引人发笑。一个愚蠢的老头,说话带着愚蠢的口音,有着愚蠢的信仰,还有破败不堪的图书馆,烂的可悲的网站,再加上兰迪的故事(这段不是真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兰迪后来成了一个很成功的证券投资人,一直到第一次迷雾来袭引发了经济崩溃的时候,他被他的一个客户给杀了)。表面来看这些都糟糕透顶。但是我没笑。在这位长老的古怪举动之下,掩藏着真正的内核:牢不可破的信仰。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可是种相当稀罕的品质。
就这样,我正式皈依入门。长老在门口开的玩笑现在成了真。因为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讲,我现在都真的是他的秘书了。
*
时间如水流过,世界也在向危机滑落得越来越深。而圣徒教派慢慢扩张了起来。幅度不大,但是比起过去几十年间的进展是强多了。我会说我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我也没法包揽所有功劳。长老似乎因为我的加入振奋了起来,有人皈依让他燃起了新的激情——当然了,也是以他那种一点就炸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就这样,他见到了幻象。我永远忘不了被老人的尖叫声惊醒,冲进二楼他的卧室看到他惊厥抽搐,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嘶喊尖啸吐出词句。这景象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这就是教团的真理。很吓人,但也相当令人激动。醒来之后他告诉我说他在幻梦之中看到了巨浪,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异变,几乎已经算是事到临头,随时可能鸣锣开演。
这类幻象曾经仅限在深度催眠状态下才能看到,而长老已经有多年未能进入这种状态了。但近来,幻象造访的频率开始飞速提升,甚至发展到在清醒状态下都可以直接进入幻境。这些幻象固然鼓舞了他和新近皈依我们的教徒,但也无情地收走了代价。长者向我吐露他相当担忧自己可能活不到亲眼目睹这巨变的时候了。
有些教派团体与我们的信仰差异相对较小,而在这个人们开始对旧的政治体系和宗教派别失去信心的时候,我们就顺理成章地争夺起了新血。相对于宏观视野来说,我们当然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这种渺小反而让我们对待我们的事业更加严肃了。我们的两个主要对手分别是黑潮之子,一个起源自波利尼西亚的海洋教派,和安努修会,他们自称掌握了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之前的古老知识。我花了数不清的夜晚聆听长老怒气冲冲地对他们的信条口诛笔伐。根本上讲,他将这些信条斥为危险的春秋笔法。
“洪水!他们这些蠢货只会抓着字面意思来理解大洪水的神话。这些无知的白痴小丑硬是把一轮转化的浪潮理解成了物理意义上的一波巨浪。还有这个安努,这些野人给他们的神挑的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美索不达米亚名字——那家伙降下洪水是作为惩罚!他们注意到了人类堕落的本性,但他们想不出个解决办法,甚至都想象不到他们自称崇拜的那个存在能赐下一个解决办法。真要说明我们这个文明从根上腐化堕落了的话,还需要什么比这些脑袋堵瓷实了的白痴的胡言乱语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他远不算是个好相处的人,他的信仰也不时会被骄傲蒙蔽。但即使是在他最浮夸唬人的时候,他对乌合之众的蔑视也会被他始终坚信总有拯救之道的信念所制衡。当我现在回想起他的时候,后来那几年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段。
*
伴随着那些梦变得越来越强的同时,还有些别的东西混了进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有一天早上他端着茶杯对我说。“一个女人的声音,美妙,无比美妙,从深海中传来,吟唱着我的名字。我敢肯定她应该是个先知。”
“先知?”我问道,说实在的吓了一跳。
“没错,某种至高精神导师的门徒,就像我们一样,但是比我们要好得多,而且……不一样,我现在还说不清。”
接下来的几周他没再提起过这个女人。但之后有一天夜里,他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我一看他双眼通红就知道是刚刚又经历了一轮幻象。
“你必须马上安排一次会面。”他开门见山说道。
“跟谁?”
“黑潮之子,还有安努修会。”
“你确定这样明智吗?”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的冲突都局限在了网上。我十分担心线下会面最终会以暴力冲突告终。
“确定,我收到了直接明确的指示。这是必要之举。或许……或许他们也得蒙启示,已经看到了正确的道路。把这组坐标记下来,这是我们会面的地点。”
我得承认我没有第一时间就相信我的导师,他毕竟是个年迈又脾气古怪的人,而且我心中还有一部分希望他会改变主意。但是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黑潮之子的代表,打电话是想要协商组织一次会面。
我不寒而栗,愣在当场。海里的声音,是真的。
*
后世称呼这次会面为三长老之会,地址选择在了黑海海岸上的一处修道院废墟中。废墟残破不堪,令人毛骨悚然,大海的映衬下更显得相形见绌。我第一次见到月光照耀下的遗迹时,直觉告诉我有些重大事件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了。
在场的有六个人,三位长老和三位助理。
安努修会的头领是个黝黑的高个男子,一张瘦脸面容冷峻,头发已经显现灰白了。而他的助理则把脸藏在了一张怪模怪样的面具后面。黑潮之子的领袖则是个矮小的亚裔女性,看起来跟长者差不多年岁,但不像他那么衰弱。她的助理是个伊拉克小伙子,我们后来成为了挚友,而他直到最近都在奉涅加尔准将之命行事。
会议起初不算特别顺利,这三个人都习惯于别人的服从,习惯于被敬畏,习惯于作为宇宙间一切问题的权威。但现在,他们被一个更伟大的存在叫到这里,但他们甚至连到底该怎么理解这次召集都统一不起来。很快,他们就像孩子一样打起了口水仗。
“安努的信使?快得了吧,你抱着那些古老迷信传说不撒手不过就是因为听起来唬人而已!”
“而你自卖自夸你那什么传说中的异种教义,结果你连送到你眼前的启示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话又说回来了,连世界真正的历史都一无所知,谁又能指望你能看懂呢?”
“你们两个蠢货都什么也不懂!你们对浪潮一无所知,对宇宙之间来去自如的伟力一窍不通!你们以为我们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什么也不是!要是你们连这个都不懂,说什么都不过是夜郎自大罢了!”
这种让人眼前一黑的盛况持续了一阵子,我们几个助理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毕竟没有必要把自己也卷进去。那个戴面具的家伙看起来好像有点些微的尴尬,但也没妨碍他往后挪了挪。涛声阵阵中,长者们彼此嘶吼指责,直到云彩慢慢消散,露出的星光汇入月华。
当她现身的时候,我们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听到了她的歌声。争斗停了下来。我们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迎接她自大海中显出身形,慢慢向我们走来。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形容她的样子。她显然不是人类,但是人类中最美好的部分在她的形体上不仅得以保留,还得到了见所未见的强调。她比我们都更接近人类这个美好的概念,是一种更纯粹更优秀的人类。我发觉自己眼中溢满了泪水。
“你们受到了感召,”她轻声低语。“你们也回应了召唤。我即是圣尊。”
在场的人都似乎被暂时夺去了语言能力。
“我已寻觅了很久。”她接着说道。“寻觅能成为人类的办法。很困难,即使对我来说也不容易。对你们来说只会更难,困难,但是很有必要。你们都梦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变,对吧?”
他们带着热忱点头如捣蒜。
“是的,但是你们每个人都只看到了完整画卷的一部分。你们每个人都只理解了一小部分。真相要宏大的多。可能会宏大到你们无法理解的地步。”
她伸出手来触碰他们,把手搭在了他们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些粘稠透明的液体,而长者们状似出神,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这世界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变化,人类太过脆弱,仍在各自为战。他们会落败,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都会消逝。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样的灾难也是一次机会,开辟前进道路的机会,而我已经找到了其中的奥秘所在。”
他们注视着她,热泪盈眶,浑身颤抖。我感觉自己已经透不上气了。
“我需要帮助,仅靠我自己是无法逆转这样的浪潮的。你们都还算是聪慧,虽然方向不太一样。你们也知道那些古老的知识。”
她提高了声音,腔调里也带上了怒气。
“但你们也是些蠢货,典型的老年人,自私,贪婪,把自己知道的那一鳞半爪当作了全部真相。你们这些个洋洋得意自以为是的家伙,不愿去进一步探索更多,把自己和世界分割开来,自己停下了求道寻真的脚步!”
我现在是真的被恐惧压倒了。圣尊发怒的样子相当骇人,比任何人类可能展现的样子还要骇人得多。但真正重要的是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们都是些傲慢自大的家伙,我们所有人都是。
“我不会摧毁你们,不像亡者之神会做的那样。以变化的形式,我为你们带来了救赎而非惩戒。我将整合你们的力量,抹除你们的弱点。我将使你们合而为一。”
她又一次伸出了手。而她涂抹在长者们额头上的物质突然活了过来,开始溶解皮肉,重塑骨骼。我听到我的导师在痛苦和恐惧中发出尖叫,他的颅骨软了下来,眼球似乎发生了液化。而我不能向他伸出援手。我知道圣尊是对的。我知道她做的是才是为了最远大的利益,而痛苦不过是暂时的。
强烈到无法忍受的酸味充斥在空气中。长者们的血肉开始变得透明柔韧,而他们的尖啸也开始变得愈发非人。最后,连他们的口舌都已经变成了可供重新安置的基本元素,骨骼迅速扭曲,筋腱自行重塑,皮肉则是变成了某种圣像画的形态。圣尊就这样把三位长者合二为一了。在我们眼前就这样将他们融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存在。
要是我真的需要什么证据证明人类的身体不过一副可以随时变造的躯壳,那这个就是了。我不是要说这一幕不吓人,实际上恐怖程度已经是超乎语言形容能力之外了。但这并不是死亡,只是变化。等到疼痛过去,等到肌肉重新稳固下来,一个有着无匹力量与智慧的生物便于焉诞生。
“现在,你们三个已经合为一体,但是你们三人的痕迹都将得以保留。你们永远不会完美,但你们将终生追求完美。你们要开始整合教义,从那些琐碎的知识中提炼真实的画卷。你们永远不会真正成功,但是依靠你们的努力,未来将得以延续。你们将以向往教宗的名号为人所知,你们将助我拯救这个世界。”
片刻之间,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我,我看到的景象吓得我魂飞魄散,但也让我充满了希望。我意识到圣尊深不可测的内在充满了超乎我想象之外的灵光与可能性。圣尊的存在已经远远超出我们每个人的理解能力了。但在那片暗流涌动的可能之海中,也潜藏着数不胜数的无可名状的危险。而圣尊为了人类的存续,正在这深渊的边缘上起舞。
她返回了波涛之中。而我们和这个全新的生物一起被留在了沙滩上,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它正是一个新纪元的先锋,但当时还没想到那么多。长老,这个古怪的老人,这个即使有着那么多的怪癖还是赢得了我的爱戴和尊重的人,死了。后来,我不时能从这生物的身上瞥到他的影子。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他,这样,有朝一日圣尊带领我们赢得最终胜利之时,我们的后裔还能了解这段历史。我从未质疑过创造向往教宗本身的必要性——它是我们如今形态的最初也是最牢固的基石。但是,无论我们何时最终建起那个美好的新世界,我们都不能遗忘过去的牺牲,更不能遗忘我们失去的那些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