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入秋了,梧桐在落葉,夕陽血紅。
“方老闆?...方老闆?你在聽嗎?”
方啟明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把自家祖傳雕刻工具箱小心地遞給了當鋪夥計。
梧桐葉落在青石板上時,方啟明又在當鋪簽了字,紅木算盤被收進玻璃櫃,像具標本。
這時候醫院走廊漫著消毒水味,女兒數著點滴瓶裡的氣泡,妻子腕骨支稜在藍條紋被單外,床頭擺著涼透的米粥,浮著層蠟黃的膜。
工具箱擱在當鋪櫃檯那刻時,銅釦磕出悶響。
夥計用指甲刮過鏨花鑿的刃口,"這些老物件..."尾音懸在當鋪昏黃的空氣裡。
方啟明抽回刻刀,"不行......這個留下。"
“沒有它,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後巷堆滿拆遷廢料,他蹲在碎木堆前翻找,指甲縫滲進陳年松脂的氣味。
三十年前父親握著他的手劃過木紋,"順著肌理走,料子自己會說話。"
電動雕刻機在隔壁轟鳴,市裡新開的文創店裡,樹脂仿古擺件標著四位數的價籤,他的櫥窗積著灰,榫卯筆筒被晨光切成明暗兩半。
方啟明搖了搖頭,踱步回了自己的小鋪子。
梅雨天來得猝不及防,舊客踏著水漬推門,旗袍下襬洇著深色痕跡。
"方師傅,這個能修嗎?"織錦緞裹著箇舊妝奩,合頁斷裂處露出風化的木芯,表面有蓮花浮雕。
手術費催繳單在抽屜裡窸窣作響,他摸出刻刀,刀柄裹著經年的手汗。
“能修的,能修的。”
方啟明撫摸著木紋,嗅著陳木香。
“它說,它想回到原樣,我會修好它的。”
殘損的並蒂蓮紋在放大鏡下舒展脈絡,碎木屑簌簌落在宣紙上,堆成小小的山丘。
女兒穗穗蹲在病房角落,用邊角料刻歪扭的雛鳥,時不時地看看媽媽,又低著頭琢磨。
輸液管在她手背映出青紫的影,化療藥水正一滴一滴流進妻子的血管。
妝奩合頁復位那夜,他夢見自己變成被蟲蛀空的木料。
晨光爬上工作臺,修復處新刻的纏枝紋正在老木上呼吸,他感受到了,那好像是...感謝?
文創店老闆帶著紀錄記者找來時,他正在雕住院部撿的桃核。
"方師傅這些殘木雕刻..."對方舉起攝影機攝像,"我們叫它'廢墟美學'。"
“方師傅能聽懂木料在說什麼,他的工作就是幫它們實現願望。”他面對鏡頭,笑嘻嘻地說道,在鏡頭面前展現浮誇。
他想,乘著這機會,可以把老方的木雕再捧紅一點,順勢把以前的老物件都漲漲價。
穗穗的鋼針在木板上劃出細痕。"爸爸看。"蠟筆畫上是握著刻刀的大手和小手,窗外斜出一枝忍冬藤。
最後一次手術前,妻子摩挲著修復好的妝奩。
"以前總覺得這些木頭冷。"她指腹掠過蓮花浮雕,"現在摸著是暖的。"
“這還是我們一起雕的吧,是送給老友的結婚禮。”
“你呀,也許死心眼一點比較好,要是我...我...你就繼續雕著那些廢料吧,你會讓他們新生......”
她哭了,沒有談論自己會怎麼怎麼,直到被送入手術室時,她才希望,自己也會新生。
“新生嗎......多麼多麼美好的願望...”
暴雨沖垮拆遷圍牆那晚,方啟明從瓦礫堆裡扒出半截老房梁。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似乎無意義,還危險。
房梁好像在說,我不甘平庸地走到最後。
蟲蛀孔洞在燈下宛如星圖,他沿著孔洞邊緣走刀,鑿出銀河般的軌跡。
穗穗在病房擺滿微型雕刻,護士們常來討要拇指大的木芙蓉,用來別工作牌。
化療儀規律的滴答聲裡,她給雛鳥刻上翅膀。
立冬那日,市文創店展櫃擺出帶蟲洞的木雕。標籤寫著"瑕疵之美",標價比樹脂擺件翻了三倍。
方啟明還在展廳角落刻新作,碎屑落進穗穗的絨線帽。
妻子出院時,妝奩擺在了客廳條案上,穗穗把自己的木雕小鳥卡進蓮花紋隙,正巧補上那片缺失的花瓣。
她笑了,很好看,她感覺它也在笑。
拆遷隊進駐前夜,方啟明把工具一樣樣收進帆布包。
刻刀突然震顫——穗穗正用它在窗框刻下歪扭的太陽,金木屑落在晨光裡。
“爸爸,我以後也要當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