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话已经被刻上深深的喜剧烙印。作为南方人,我倒是很希望能看到一些展现东北其他面貌的作品,来打破我对这个地域的刻板印象。这大概是看《吉祥如意》的初衷。有趣的是,做这件事的人,还是做喜剧出身的。
看完电影后,对于片中的东北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东北,这个问题已经很少考虑,因为影片并没有着重展现东北特色。但何为真实,何为虚假,却是观影过程中我最关注的问题。
电影分为《吉祥》部分和《如意》部分,《吉祥》是剧情片,《如意》是纪录片。在通常意义下,前者是虚构的,后者是真实的。
但仔细一想,《吉祥》虽然找了专业演员刘陆来扮演女主角王庆丽,但其他角色大部分都是本色演出,尤其王吉祥本人,未必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拍电影,他的表现是最接近真实的。
王家几个兄弟姐妹商议如何安置王吉祥那场戏里,几位本色演出的演员也在争论中逐渐表露出真实的情绪,到最后甚至吵得不可开交。这些都是虚构当中夹杂着的真实。
《如意》部分虽然是纪录片,但这一类型也不是百分百客观记录的。因为剪辑时选择将哪一段素材放进去,是基于主观判断的,而每段素材之间的衔接所产生的新意义,这种蒙太奇手法也是可以在后期制作时人为操纵的。
除此之外,被拍摄的对象,尤其是大鹏,身兼导演一职,他对电影的最终呈现效果会有一定的预想,尽管他在片中对刘陆说不知道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作为一个电影制作者,在拍摄时构思成片几乎是个本能。
这种本能,将会影响他作为被拍摄者时的表现,在镜头面前会主动选择自己希望呈现的那一面。这是纪录片拍摄时一直存在的问题,而这部电影中,拍摄者同时被拍摄,则更加凸显这一矛盾。因此,《如意》部分也不能说是完全真实的。
从创作层面来看,《吉祥》这个故事既能反映伦理道德的问题,也可体现文化思想的特质。但大鹏对这些问题并未做深入探究。原因有很多,最直接的原因是在拍摄的过程中,姥姥的去世打乱了他整个拍摄计划。
另一方面,由于创作者与拍摄对象的距离太过接近,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使得他无法对整件事进行理性分析。又或者,大鹏知道就算时间久了,他也不具备这种分析能力。
陆庆屹导演的《四个春天》,拍摄对象同样是家人,并且期间也发生了生离死别的悲剧。他也没有在电影中进行剖析,而是选择以一种带有诗意的方式去呈现这一切。
大鹏显然没有做出同样的选择,姥姥的去世甚至令他质疑拍摄的正当性。于是他交出《如意》部分,来逃避这种分析,也解构了自己这次拍摄所产生的良心责备。
如果抛开作者意图,影片这种真假参半的效果,无形中拍出了一种生活的常态。其中最能体现的就是姥姥的葬礼那个段落。
本来家中老人去世,亲人伤心大哭是人之常情,片中也展示了这一部分。但村子仍有哭丧习俗,仪式举行时,是亲属在听到主持者的提示后,才开始号啕大哭,送走亡者。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表演,会怀疑这种哭到底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还是在配合仪式流程而已。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想,这些人需要这种仪式,会不会也是一种对虚假的需求呢?
布莱希特提出过一种叫间离的戏剧理论,大致是指让观众看戏、但又不断提示观众这只是戏,不让观众融入到剧情中。
在电影领域也有不少人尝试过这种效果,比较知名的就是法国新浪潮导演特吕弗的《最后一班地铁》,电影最后一场戏先拍摄一个疑似人物的结局,镜头逐渐拉开后,才发现那是舞台,刚才所以为的结局仅仅是一幕戏而已。
华语电影中,21年前张杨导演的《昨天》,就以现实的贾宏声为故事原型,让演员贾宏声在电影中扮演自己,影片最后镜头拉开,观众发现这是一个摄影棚,形成间离效果。这部电影大概是《吉祥如意》在拍摄方式上最接近的华语片。
《吉祥》部分的末尾,王吉祥在大雪中前行,镜头慢慢拉开,幕布的边缘也开始呈现,这是一处典型的间离手法,告诉观众这是一场戏。
而哭丧的仪式,仿佛是一种反向的间离效果。人们把现实中的自己抽离出来,投入到一场仪式或表演当中去,不断提示自己正在戏剧世界中,尽量淡化现实感,试图以此化解悲伤。
林书宇导演的《百日告别》里,主角的至亲意外死亡后,他们到庙里为死者做法事,跟着和尚一起念经,在此之前他们并不是佛教徒,以后也未必会是,但一场法事能让他们与现实中的自己产生间离效果,这与哭丧仪式本质上是一致的。
《吉祥如意》从片名到内容,采用一半真一半假的结构,具体到执行时,已经是真假混杂,而普通人的生活亦是如此,人们追求真实,却又无可避免地需要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