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晴天，風裹挾著塵土，隨著陽光一起從洞口飄來，讓他不得不伸出僅能活動的右手，試圖擋在眼前。
就像千年前，他用盡一切力氣，想把看不見的死神推開一樣。
僅僅是伸手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眼前發黑，剛剛癒合的傷口又重新裂開，刻骨銘心的痛楚衝擊著四肢百骸，幾乎要讓他再次昏厥。
黏稠的鮮血從觸目驚心的傷口處溢出，流過凌亂的毛髮，上一次流下的血都還未乾涸。
在黑暗中待久了，每一束亮光都顯得那麼刺眼，快要讓他忘記自己也曾生活在這陽光之下。
猴子不得不放棄，他的上方，是千萬鈞的重量。
重到能壓死一個桀驁的靈魂。
他咬緊牙關忍耐疼痛，換作以前，他恐怕會暴跳如雷，將諸天全都問候一遍，現在不會了，他學會了忍，這是他在囚禁中最大的收穫。
這裡地處關外荒野，與其說是囚籠，更不如說是墳墓，由諸神一手打造，巨型法陣被偽裝成一整座山峰，盤古的厲斧都無法劈開，能壓制一切魔道的力量。
即便如此，帝俊仍不滿足於它的強大，在其上銘刻了數以萬計的銘文陣法，就算是主宰那種級別的兇獸被困在這裡也插翅難逃。
猴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對於痛苦，他已經麻木了，在這裡，孤獨才是最大的贏家，能將人心中僅存的陽光一點點抽走。以前偶爾有駝隊途徑此地，還有路人聊天解悶，此後便也越來越少了，綠洲一點點變成沙漠，百年不見人影。
滄海桑田，他們的白骨，恐怕早已埋入了黃土吧。
閒極無聊的時候他會回憶過往，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好不讓自己瘋掉。身處這裡，這樣的痛，已經承受了整整一千年。
他不是沒有想過去爭，去逃，他比誰都渴望外面的天地，他嘗試了數次，也失敗了數次。翻不了身，出不了山，他的心可以到達任何所想之地，身卻無法走出這百尺高的山峰。
那些兄弟……都怎麼樣了？花果山是否還在？人類和魔種的爭鬥是否仍在繼續？
歲月的河靜靜流淌，昔日的故友都已經消逝，只留下他被困在這囚籠中，無法生也無法死。這具軀體早已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卻永遠不會有解脫的那一天。
從竊取暴君力量的那一刻起，盜竊者就註定了要承受這永恆的懲罰。
封神戰役後暴君也沉寂了許久，猴子幾乎要忘了它的存在，如果它死了，自己還苟活於世，豈不是最大的笑話？
這就是野心和不理量力的代價，他自嘲地笑了笑，舔舐著嘴唇上的血汙，面容更為猙獰可怖。
自己也有這麼一天啊，當初可不是這樣的，想當年他指揮魔種大軍東征西討，縱橫九州俾倪天下，戰火從朝歌一路燒到倒懸之城，報還被奴役被壓迫的仇恨，整個世界都為之顫抖。那時他知道了，在欺軟怕硬這件事上，原來神與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野心蓬勃，總覺得沒有什麼是自己辦不到的，因為自己有力量，有力量就夠了，擋路的一切都將被碾碎，是人是好是神也罷，一棍子敲不碎的那就再敲，直到將其徹底敲碎。
可他還是太年輕了，未經世事而又自負，如果世道是一潭死水，那他這樣的人往往是最先淹死的。正如大戰將至時，倒懸城市破碎的天穹下女媧所言的那樣，僅憑一股蠻勇，又怎麼可能成為一代英雄呢？
是啊，確實是這樣。他敗在了經驗上、敗在了計謀上、敗在了見地上也敗在了人心上。
這世間就像一本書，晦澀難懂，當他終於讀懂第一頁後，卻發現後面還有更為複雜深奧的百章。那叱吒風雲的氣勢早已被時間磨平，這時他才發覺人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是痛楚，而是麻木。
懲罰是沒有盡頭的，漫長的時光中身體逐漸失去知覺，幾乎要和山峰融為一體。洞口的蜘蛛都比他快活許多，好歹它還有一張網可以自由地攀爬，上面是被包裹的、失去生機的獵物，正如已經一無所有的他。
他想起了在花果山的日子，綠蔭一眼望不到盡頭，像海浪一樣隨著微風起伏。陽光被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打在身上無比愜意。溪水從山巔流淌下來，又隨著清脆的水聲流向山底，那裡面取出的水能釀出世上最美味的酒，一口就能醉了……
真是奇怪，一千年了，感官幾乎喪失殆盡，竟然還能回想起美酒的香醇。
“那酒，應該很好喝呀……”
又是那個聲音，好像有人貼在耳旁低語，還有帶著果味的體香……最近總是這樣，好像有人把並不屬於他的記憶強加在腦海之中。
他努力回想，記憶卻總是若有若無，模糊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果然沒有什麼能敵得過時間的力量，他早已忘卻了太多，忘掉了許多不該忘掉的。
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被忘記。
他經常想，如果當初自己選擇了另一條路，不同的路，又會有什麼等待著他？
是人族一樣的愛與家庭，作為凡人庸碌而又平凡的一生，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奴役、壓迫下黃沙之中的無名屍骨？
就像一場沒有看客的戲，他是臺後的人，編織故事、知曉結局，也知曉那宿命，卻還是忍不住窺視，小心翼翼不留痕跡，窺視著每一幕。
他說不清這是悔恨、怯懦還是別的什麼，如果神想要殺死自己，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他正慢慢變成自己曾經最為厭惡的那種人，這比在肉體上殺掉他要殘忍也高明的多。
可是，可是如果那條命運的路真的再次敞開，他會選擇不同的路麼？路有很多啊，可只能選擇一條，一條路是一次人生，只有一次的人生啊……
沒有人回答他，四季週而復始，蜘蛛來了又去，灰塵飛舞跳動，譏笑著他失去的自由。
猴子強忍劇痛張開五指，渾濁的瞳孔透過指尖的縫隙死死盯向洞外，那是金箍棒，咫尺之遙如萬里之距，可望而不可求。
他知道，只要金箍棒重新回到自己手中，這陣法困不住他，這一隅困不住他，這天下都困不住他。
但他做不到。
白雪飄搖枯葉紛落，縱然金箍棒為神器，也擋不住時間的洪流，被無情淹沒。復仇的火焰仍在，微弱地跳動在內心深處，只是不會再有燃起的那一天。
不會再有了。
倦意湧上心頭，就這樣睡了吧，猴子想。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沉睡了，在精神上，他已經死了。現在他只想解脫，如果真有來生，他一定要把每一條路都走一遍……
淚水滑過眼角，猴子緩緩鬆開了緊攥的手，是時候，放下執念與不甘了。
“大聖……”
恍惚間又回到了花果山，子孫們在河邊嬉鬧，水在半空折射出最美的晚霞，他落魄地向他們走去，呆滯地伸出雙手，而他們看見了他，驚笑著跑過來……
“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