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點》官方小說翻譯:審訊記錄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4-01 10:32:33 作者:AstralCorgi Language

手機鬧鐘在五點半響起,和每天一樣。又是自由堡中新的一天。
和往常一樣,我已經在盯著裂開的屏幕了。上面寫著“醒醒,亞歷克斯。”這東西總能讓我會心一笑。順便一提,我不叫亞歷克斯——我的名字是伊莉娜——但我沒改這東西的顯示設置。
我不敢依賴自己的生物鐘來保證按時起床,我總有種預感這麼做的話有一天會出大問題。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我總是能保證在鬧鐘響鈴前十分鐘醒來,不論我設的到底是幾點。
我的手機也算是一件珍貴資產,這年頭人們很難弄到這東西了。我是一年前參與挖掘費爾伯恩附近的幾處洞穴的時候弄到的。四個登山客在那地方紮了營,然後死在了那裡,幾十年前的事了。估計當時他們是在逃離第一次迷霧入侵,我猜。他們應該在那裡呆了幾周,或者幾個月,有跡象表明他們之間爆發了可悲的衝突,大概是為了爭奪食物和飲水,但他們攜帶裝備道具基本上保存得相當完好。
我得到了這部手機,其他人沒人想要。手機網絡已經癱瘓了好幾十年了。但對我而言,拿到這東西就像是把一小片舊日時光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裡。亞歷克斯關掉了電源,所以我拿到的時候電池裡還有點電。之後我又弄到了一個能用的充電器。這臺手機會提醒我我們究竟在向什麼方向前進,究竟在努力做些什麼。通訊錄,短信以及內部存儲空間裡的一切信息,都成了對那個失去的世界得寶貴回憶。我不想忘記那個世界,這一點很重要。我們都應該有一些這樣的記憶,如此我們才知道這些犧牲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對我個人來說,存儲器裡的這些信息就是關於那段往日生活最好的提示。
不管亞歷克斯是誰,我希望她最終能夠安詳瞑目。
我翻身下床,來到鏡子和洗手池前。這些執勤宿舍是給輪換值班期間隨時待命或是因特定任務召集起來的專業人員用的。我們帶著自己的家生來到這裡,呆上一夜,直到下一次換班再帶著自己的東西回到分配下來的固定住所。
以這次來說,任務完成之前我都不會離開。
我的職級讓我可以住上單間。這樣我就可以穿著破舊的鞋子和皺皺巴巴的戰鬥服,揣著破破爛爛的ID卡和一兜子生活用品在這裡過活。謝天謝地,這支軍隊不怎麼關心大家的儀容儀表。
我盯著鏡子裡的人,看起來一副沒睡好覺的樣子,臉上凌亂的程度堪比那張久經蹂躪的ID卡。清水和一點點肥皂讓這個傢伙看起來稍微象樣了一點,當時也沒能完全消除我臉上的疲憊和眼袋。化妝大概能解決這種程度的問題,要是我生活在二三十年前,大家還不知道潘多拉病毒為何物的時候的話。我們都看過那時候的影像資料,那時的生活真是無憂無慮,隨心所欲。世界末日能把性別平等往前推多遠還真是令人驚訝。
手持無線電臺突然發出了聲音,我只好轉過身去,轉向我昨晚隨手把它擱在地上的位置。“呼叫佩提耶娃中尉,請回話。”
我撿起手臺,答覆呼叫。“這裡是佩提耶娃,有什麼情況?”
“你的對象在找你。”
“按照時間安排,我會在一個半小時之後和她交談,她得等到那時候。”
“她相當堅持。”
“抱歉,但是今天不能通融。”
“明白。”
我嘆了口氣,揉揉臉頰試圖集中注意力。我大概猜到了阿曼達會做這種事。對她而言這是種開始對話之前打亂我陣腳的戰術。上次她這麼幹的時候我徑直衝了下去,希望能獲得一些啟示或是秘密知識什麼的,結果什麼都沒有。她只是用一個微笑迎接了我,顯然是為她能如此操控我的行為讓我提前毫無準備地到來感到開心。我不會再上第二回當了。
不,沒有什麼阿曼達——16號對象。那只不過是她想掌控我的頭腦的另一條小徑。
我穿好衣服,穿過大廳走向浴室。我多花了點時間在裡面,做好開展新一天的日常意志力爭奪的心理準備。這項任務困難又危險,每次我和這個女孩面對面交談之後都得回來再衝個澡。她說的話裡帶有某種異樣,她迎接我視線的方式也有某種力量,讓我懷疑自己試圖去做的每一件事情。這也是我把手機隨身帶著的另一個原因,為了提醒自己究竟努力是想要回到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中去。
一個我大概是沒機會活著看到的世界。
一個她絕對不會活著看到的世界。
這個時候在食堂裡吃早飯是個有點孤獨的任務。一對新兵正坐在遠處的餐桌邊,一男一女,看上去相當緊張,而且正在低聲聊著什麼。具體內容聽不清,反正我也沒想加入他們。要是我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話,他們還得起來敬禮。我拿了一杯咖啡,一條蛋白棒和一點熱漿糊。管食堂的士官說這玩意兒是麥片粥,但我真不知道他說的有幾分真。
吃飯的時候我雖然盯著碗裡的東西,心裡想的還是那女孩的事情。不,她已經不是什麼女孩了。我得時刻牢記她本質上是個怪物——是敵人。從確診感染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從我們拼死保護的對象變成了我們捨命消滅的對象。她看樣子像人類,聽說話像人類,但是絕對不再是人類了。總有一天,曾經的她的最後一點痕跡也會消失不見,她也就會徹底改變。在那之前,只要她還有用就能一直活下去。而等到那一刻來臨的時候,某種程度上講,這個狀況對我來說還變得簡單了些。畢竟,從一開始我報名圖的就是消滅怪物的。
審訊和處決年輕女孩就不是了。
“介意有個伴嗎?”
我抬頭瞥了一眼。哈爾森上校站在我身邊。我本能地想要站起身來,但他先一步把機械義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稍息,中尉,早飯時間咱們就別這麼拘禮了。”
我點了下頭,又老老實實坐回到自己的座位裡。“今天起的比平時早嘛,長官。有大事?”
哈爾森聳了下肩膀,他已經五十大多了,頭頂也日漸明亮,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那副標準的軍人體魄有任何形式的鬆弛。他做了個動作示意整個房間。“有時候,所有這些的重量會追著你的腦子折磨。今天早上我在想你的客人的事情。”
“16號對象?”
“沒錯,16號對象。”
哈爾森拉開凳子坐下。我們之前對話不多,一對一談話更是沒有過。他看著我的視線裡感覺有什麼東西壞掉了。那對溼潤的藍眼睛已經看夠了太多痛苦與失落。“她現在怎麼樣?”他問道。
“她比之前四個對象堅持的時間要長。”我回答。“目前來看病毒感染了她的淋巴結和腦幹。我已經上交了詳細的報告,裡面寫了所有——”
“是的,我知道讀報告就能看到這些,中尉。但我問你的是作為一個人她現在怎麼樣。”
我的嗓子好像剛嚥下了一個奇怪的疙瘩。“非常抱歉,上校,但是16號對象不是人類。”
哈爾森面露微笑,突然間,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凍成了堅硬的冰殼。“非常正確,中尉。從感染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人類了。”他伸出一隻手捋過逐漸稀疏的頭髮。“我看過你上次和她對話的樣子了。你確定你能弄到我們需要的東西?”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飛速變紅。“要是你覺得有其他人能勝任這項工作,我會好好交接的。我應徵入伍不是為了幹這種事來的。”
哈爾森身體前傾,胳膊肘壓在了桌子上。“佩提耶娃,沒有人會為了這種活計來應徵,除非是精神病,而我這裡最不需要的就是精神病。我把這個任務交給你是因為我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別太自滿。”
“明白,長官。”
“記住,等到報告徹底完成,我們就著手進入解剖階段。”
“是,沒問題長官。謝謝你。”
哈爾森站起身來。“不用客氣。”他隨口說道,轉身離去。
*
我草草消滅了早飯,味同嚼蠟。我最不想要的事情就是有人品評我的食譜變化,或是其他什麼讓我受到額外關注的事情。
審訊室在地下二層,我一路下樓。專門有一整個附屬建築來收容16號對象一個。她就是有這麼重要。
下樓的路上,我又回想了一遍自己的任務。任務簡報仍像刻在我的腦子裡一樣清楚。兀鷲計劃是我們的戰爭準備的重要部分。該計劃要求在多個基地挑選出可信的軍官接受專門培訓後訊問受感染的個體,由此儘可能準確地評估人類在逐漸向潘多拉病毒屈服的過程中精神狀態的變化情況。評估報告將經由基地指揮官審核後上傳至傑里科防務網絡(JDN)。我們目前相信在特定感染類型之中存在著某種形式的通訊連接。這一變種尤其受到我們的科研部門的重點關注……
專門培訓?是啊,也可以這麼說吧。他們選中我只是因為我報名軍校之前上過幾門心理學課程。被舉薦加入這個項目之後,我去聽了那個簡報會。四十分鐘的“情景模擬”列出了每一種被日內瓦公約定為非法的手段,然後又向我們詳細講解了這些手段是如何運用的。再之後是一段短片,內容是我們光輝燦爛的領袖,托比亞斯·韋斯特向我們說明我們的任務對戰爭的局勢有著多麼重大的影響。視頻裡的他看起來已經相當老邁了,我不知道這視頻是多長時間之前拍的……
樓梯已到盡頭。這地方相當黑,只有斷斷續續的照明。建築維護不算是這裡的優先事項。而當頭頂的燈管光芒閃動的時候,我都能聽到電線接頭處發出的滋滋聲。
16號對象就收押在我右手邊的區域裡。打開門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間亂七八糟的辦公室,一個士兵窩在椅子裡。我進屋的時候他慢慢站起身子,給我敬了一個懶洋洋的禮。
“這一晚上怎麼樣,湯姆森?”
“相當普通,中尉。她睡到了差不多五點,然後就開始嚷嚷著要見你。我打電話報上去了,然後他們告訴我說你會按平常的時間到這裡來。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她總算放棄了,往地板上一坐,之後就沒動過。”
“你什麼時候換班?”
“再有一個小時之後。”
“好的。”
湯姆森下士工作相當稱職。我們之前一起出過外勤。他差不多四十出頭,比我年長些。來自馬里蘭,當然那個時候馬里蘭還存在。入伍之前他是個助教。而現在的他拿起了一大串鑰匙,打開了內門上的鎖然後幫我推開了門。我徑直走了進去。
探測到了動靜的傳感器點亮了照明,更多的LED燈帶在頭頂上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將整個房間正中間的厚玻璃屋照的亮如白晝一般。16號對象就坐在她的囚室中央,和我隔著厚厚的玻璃牆。她似乎正盯著地板,但臉藏在了厚厚的棕色長髮後面。身上穿著的連體服用魔術貼收緊,腳上則是穿著軟底鞋。她的床鋪、廁所、桌椅也都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同時還有幾樣“安全”的娛樂措施。玻璃屋上還有一道上了鎖的門,但是除非她斷氣否則都不會打開。每日的必要飯食會通過一道小門送入,等到什麼時候感染佔據了上風,這飯也就沒了。
不過真要到那時候,她的人性肯定已經先一步消失了。
“早上好。”我先開口說道,試圖把一些肯定不存在於我心裡的能量注入話語之中。“昨晚睡得好嗎?”
她沒搭腔,那麼,遊戲開始了。
我在一張小桌子旁邊找凳子坐下。我在這裡放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這樣不管是誰想來試試16號對象的深淺都能用得上。我很確定這種人也就只有我了,不過每次檢查一下也沒什麼壞處。所以我通常會快速翻一遍本子,把握這段時間,利用好這段寂靜,就像我知道她也在利用這段寂靜一樣——預估可能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預計幾步對應的策略,琢磨新的戰略戰術,在這裡,我們之間是零和博弈,而我們都想笑到最後。16號對象是第五個交給我訊問的目標。我很清楚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但我從未確定我的敵人到底是哪一邊,究竟是命途多舛的年輕姑娘,還是那個打定主意要消滅我的種族的智慧掠食性病毒。
筆記本旁邊還放著一份檔案——當然是她的檔案。我都用不著去刻意回憶裡面的內容,總之就是她被感染之前全部人生的簡介都在裡面,一直寫到她在一次隨機抽檢中被我們發現那天。但她的人類生涯如今已經無關緊要,考慮這方面的事情不過是自尋煩惱而已。
攝像機會記錄下這裡發生的一切,外面的守衛會監視視頻記錄,但是如果沒有緊急情況他們也無權進入。僅有的有人介入的情況大概就是外面有個什麼人坐在那裡看現場直播了吧。
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看到這些,估計哈爾森是能看到這些視頻的,無論是實時畫面還是事後回放。要是我想知道的話,應該也能搞清楚。
今天,我選擇以一點輕柔的威脅作為開場白。“要是你睡得不好,請務必讓我知道這件事。這可能是你的情況正在惡化的徵兆。”我轉過身去盯著她,等待我剛剛投下的骰子開獎。好在這次她咬鉤了,抬起頭向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所以,要是我不告訴你我睡得好不好,情況就不會有任何變化。”
“此言差矣,我們還是會根據植入你體內的生體掃描器信號和監控視頻做出我們自己的評估的。”
“不管我說什麼你們都會這麼做,所以我說不說還是沒什麼關係。”
她迎住了我的目光。一如既往,我是那個先聳聳肩把視線轉向別處的人。她說的當然是對的,但是讓她開口這件事本身就可以算作是一點勝利。記錄對象逐漸退行的過程也是這個實驗目的的一部分。
“好吧,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回答問題又有什麼好處?”
我的視線還盯著筆記本上的空白紙頁,但是這個問題讓我微笑起來。作為任務簡報的一部分,我看過耶魯大學出的一部黑白電影,講述了他們在研究學習動機的過程中用老鼠做實驗的事。他們考察了獎勵動機和懲罰動機,結果表明後者通常要更加有效。老鼠為了避免遭受電擊可謂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直接殺害同類。這條經驗對病毒會有效嗎?
16號對象當然不蠢,她那身體裡並存的兩個智能存在都有自己的目標和計劃。她想要在問訊和對話的框架中構築我們之間的關係。她希望我能作為施予獎勵的一方參加對話,這樣她就能塑造,理解並最終主導我們之間談話的規則。她想要讓我提出一個獎勵機制,並將其視作通向進步的道路。這會把我們帶上一條名為“公平”的康莊大道,還會帶來些別的,最終一併能夠讓她重新被定義為一個理性而理智的人類的東西。
她已經不是人類了,我不得不反覆提醒自己。她在前段時間已經失去了這個身份了。
我又一次抬起頭,正迎上她的視線。“就結果而言,你和我一樣清楚,感染你的那鬼東西會接管一切。所謂為什麼不幫人類個大忙,告訴我們你現在到底是什麼感覺?你會成為倖存者中得以傳承的遺產,你的名字會——”
“我已經沒有名字了,你自己跟我說的。”
我長嘆一聲,撓了撓腦袋。“我想說的重點是,你會被銘記下去。”
“和小白鼠一個待遇。”
“要我說,總比人死如燈滅要好。”
她向我怒目而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帶著釁意。她還是沒有放棄,儘管我們已經反覆向她展示過那些數據和證據了。“有些聚居地不會對生病的人做出這種事來,而且也有人活下來了。”
“誰跟你說的?”
“你也聽到那些說法了。關於格林維爾那女人的事,是個人都知道。”
我又聳了一下肩膀。“那些不過是傳說故事。有些聚居地會在確診的時候直接把你幹掉,至少我們還不會做那種事情。”
“你這是要施恩圖報了?”她猛然起身走向玻璃牆壁。“你覺得我應該為了生活在一個玻璃罐頭裡心存感激?”
“我們早就沒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了。”我回答。“剩下的只有各盡其責,做好本分。”我不知道剛才那些話有多少算是病毒在說的。要是它也有意識和知覺的話,被隔離起來肯定讓它很不爽。16號對象體內的兩個意志至少在想要得到自由這點上應該是高度統一的。要是我能在訊問中揭示出這兩者具體的分隔點之所在,我們大概就能學到些新東西了。
“假設說我們可以治癒你,然後釋放你,你是想要這個?”
她眉頭緊鎖,憤怒在我眼前轉化成了懷疑。“你不可能做出這種承諾。”她說道。
“或許我真的可以。”這樣感覺相當糟糕。就算這個嚇壞了的小姑娘身體裡剩下的人性有限,像這樣承諾以虛假的希望也是再殘忍不過的事情。但是我也有我的任務。我絕不能再把她看作一個完整的人類。“基地的研發團隊剛剛接收到一批新的實驗性疫苗,要不你以為我們為什麼還讓你活著?”
“肯定不是因為你想救我。”她用一副終止對話的口氣吐出詞句。但是我能看出來她實際上希望我說下去。就算只有一絲渺茫的生機,她心中還有一部分願意去相信希望。
“那些疫苗還需要我們進行進一步測試。”我說道。“不過要是這些疫苗真的有效,那下一步計劃就是驗證逆轉感染進程的方案了。”
“我活不了那麼久了。”
“有些實驗對象在感染後還是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敲了一下桌上的紙張。“我們需要知道你的感受,需要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改造你的。要是你能讓我真正幫助你,接納我的建議,讓我協助你控制事態發展的話。”說這話的時候,關於和我對話的到底是誰我在心裡已經預設了一個答案。不過也沒關係。要是病毒有自我意識,它可能會相信我會放鬆戒備,這或許也會讓我發現點什麼。
她咬住了嘴唇,看起來陷入了思索。“你們想知道我的感受?”
“對,從始至終我想知道的就只有這個。”
我抓住了這個關鍵時機,我能感覺到她在心裡反覆琢磨我的提案。終於,她緩緩轉過身,後退了幾步坐在了椅子上。16號對象體內的兩個意識顯然都想要找到達到目的的最佳方案。他們都想要通過我來在鬥爭中獲得優勢。
“我的名字是阿曼達。”她如此宣稱。
“我知道你以前的名字,你的檔案中提到了這一點。”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名字就是阿曼達。”
她的執拗讓我本能地退縮了一下,瞥了一眼牆上的攝像頭。我明白她想讓我接受的是什麼了。她想讓我用名字稱呼她,也就是想讓我重新將她視作人類個體。哈爾森早飯的時候提醒我的就是這個。有人在看著我,我得小心應對。“我很抱歉,但是除非你身上的感染全部得以驅除,否則我不能稱呼你為……”
“我是阿曼達,阿曼達·沙爾特。我在堪薩斯州託皮卡長大,見證了世界毀滅的過程。今年十四歲,父母雙亡,過去兩年裡都生活在自由堡。人們都認得我,人們還記得我。”
她又安靜了下來。“你說完了嗎?”我問道。
“差不多吧,要看你能不能接受我到底是誰了。”
“很抱歉,但你已經不再是人類了。你必須得接受這一點。”
她臉上變了變色,剛剛些許柔和的眼神又變得銳利起來。“你想要讓我心存希望,同時又想否認這個我的存在?”
“要是你能完全康復,我們還可以重新討論這個問題。”
她搖了搖頭,拳頭攥成了一團。“現在是你需要我的合作,這就是我的條件。你想讓我表現點人性出來,那你就得先承認我有人性。”
*
一小時後,我又爬上樓梯,回到食堂。盯著塑料杯子裡的咖啡發愣,努力想要想個辦法出來。
我現在面臨一個兩難選擇。哈爾森想要結果,16號對象則想要我將她看作正常人類。要是我按後者想法去做了,我就打破了安全協議,並且違背了收到的直接命令。但是或許,我能搞到哈爾森想要的東西。
那姑娘至少抓住了重點之一。要是不想承認她的內在還有一部分人性的存在,我再怎麼鼓勵她努力捍衛自己的人性也是空話一句。就算我們是想把共存在這一具身體裡的兩個意識分開看待,我們總也要給阿曼達留下一些為之奮戰的念想。
更別說對她撒謊這茬了。拿不存在的特效藥為她帶去空虛的希望這件事本身就讓我噁心。
我又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盯著破裂的屏幕。這東西里面容納的是一個我永遠無法得見的人的全部遺留,一位我永遠沒機會認識的亞歷克斯。而我將此物留作舊世界的紀念。這跟16號對象中仍有一部分是阿曼達實際上是一回事。只不過她還活著,還有機會,至少眼下這段時間,她還有機會。
要是換一段人生,她說不定會成為我的女兒呢。
不,我沒打算回憶我自己的人生。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又琢磨起了費爾伯恩那四個登山客最後時光的事情。我始終沒辦法想象他們之間最終爆發的戰鬥是什麼樣,那時候畢竟他們誰都清楚自己已經命不久矣。就像阿曼達現在面對的情況一樣。
不是阿曼達——應該是16號對象……
見鬼了這也太難了!
我打量了一圈餐廳。現在剛剛下午,食堂裡還算忙碌,這裡的幾代人之間,至少午餐的儀式感流傳了下來,因為我們這些留存下來的人類要在輪班之間的時間裡尋求陪伴和慰藉。士兵們,科學家們,工程師們,一個個家庭和其中的成員都在努力尋求讓我們繼續活下去的辦法。這個社群的繁榮恰恰證明了即使經過了多年的挫敗與死亡,我們仍然充滿韌勁。我們之間的愛定義了我們,即使是我們愛的人已經離去也不會改變這一點。
此時,此地,我們還站在這裡。
此時,此地,阿曼達也還活在這裡,活在那具我們關在收容設施之中的軀殼裡。
我的腦子裡有個小小的聲音提出抗議。我們都知道感染會在腦部引起增生。我們也都見過那些生長中的囊腫樣本,但我們尚不清楚這種增生會如何影響人腦的功能。目前只知道最終病毒的意志會接管一切,但同時我們並不清楚期間兩個意識是否會同步顯現在外。從未有研究在這個階段觀察到過可以清晰界定的人格紊亂行為,也就是說,就現在而言沒人清楚兩個意識是如何幹涉或融合的。
這就實在是過於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湯姆森下士走進了餐廳,看樣子是他的輪班終於結束了。他在咖啡機那打了杯咖啡,找了個位置坐下,似乎還對某個朝他打招呼的人笑了一下。但在那笑容之下,我看到了和早上在鏡子裡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疲憊。看樣子看顧那個姑娘也讓他累得不輕,但他什麼都沒說。
我不可能確保我和那個曾經是阿曼達的存在的對話僅限於我倆之間,但是這個念頭導致了我自己的內耗。既然目前我是安全的,而且也做足了保護措施,或許我可以做點什麼來讓她人生中最後的日子好過些,順便還能讓哈爾森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是啊……希望可以……
*
機修組做事可能感覺和當醫生很像,至少我猜是這樣。我們都會修理各種複雜機器。孩提時代我經常在我叔叔的舊修理鋪裡給他打下手,那時我們家族剛剛從鄂木斯克舉家移民到這裡。這也是所謂的兀鷲計劃和我其實頗有些八字不合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個計劃裡不包括解決問題的部分。就算你是要修一個破卡車,你總能把這東西開出去。或者你要對付一支步槍,你也可以把他拆個粉碎,清理掉所有堵塞卡死的部分,然後再拼回去。
最適合我幹活的地方就是能和機器打交道的地方,這些事情我熟門熟路了。
喝完我的冷咖啡,我又踏上了去維修區的道路。這地方堆積了至少有一百年分量的舊設備,只多不少,上不封頂,扔得到處都是。病毒開始展露獠牙的時候,最先完蛋大吉的就是電子產品的迭代週期。過去人們浪擲了數以萬億計的美元來為自己配備最新最好的設備,只要能提高哪怕一點點帶寬或是那麼一兩個像素就都有人肯掏錢。但第三次世界大戰打響之後,人們最想要的東西變成了能用的東西,於是垃圾堆和填埋場迅速被想要搜刮可用材料的傢伙清理一空。等到事情進一步惡化之後,人們開始用囤積食物的心態囤積機器設備。
當然了,釩盾公司和托比亞斯·韋斯特另有一套路數。我猜某個老傢伙的感覺差不多就像是一個戴著錫箔帽子的傢伙,但和那些路邊瘋子的區別就是他最後證明了自己的理論是對的。而區分他和其他在自己家後院裡修地堡的夥計的唯一區別則在於規模。韋斯特的遠見使他在把新傑里科計劃提上日程的同時就買下了數百家科技公司,共同點是都有優秀的可用產品在倉庫裡吃灰。釩盾公司根本不在意這些東西能不能帶來經濟效益,因為整個團隊從上到下都一致相信世界經濟體系馬上就要完蛋大吉了。我只會用這種方式來解釋我們的運作基礎了,而我們手中的設備大多煥然一新,通過我們能找到的各種物資重新生產構築而來。這種閃閃發亮的外觀可以算是我們的“推銷手段”的一部分,讓人第一眼就明白我們是在為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戰。
我們用的視頻監控系統依託一套舊的CAT8網絡運行,最初設計規格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為了讓整套系統在限制多多的舊式硬件上穩定運行起來,編程工作可以說是下了血本,成果也頗引人讚歎,但追根究底,這還是一套老式系統。一旦穿過加密層,信號和記錄就都會帶上專有的簽名和地址記錄。那麼如果安排某種維護計劃,就有可能趁機把錄好的信號源當作實時信號源導入……
維修區裡一片寧靜,兩支小隊今天都不在,那麼執勤技師應該也就藉機輪休去了。另一方面這也就意味著等大家回來的時候這裡會填上雙倍的人手。我在角落裡找了臺終端機,開始著手整理我需要的東西。
要是我被抓現行的話,他們大概會一槍崩了我。少尉權限讓我可以進入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是使用這權限同時也會留下痕跡。會有人來檢查我的賬號使用情況。我希望要麼我在16號對象身上取得足夠的成果,能夠讓經手這件事的人稍微抵擋一下一槍打飛我的腦袋的誘惑,要麼讓我有時間能事後清除數據痕跡也行。
不太現實。
黑入數據網絡的時候,我順便看了一眼都有誰訪問過審訊區的記錄數據。果然不出我所料,哈爾森一直在瀏覽那些監控記錄。名單上還有兩個賬戶,一個是薩謬爾斯·E,她是研究團隊的乘員,另一個是個軍用集體賬戶,也就是說實際登陸的人可能是任何一個軍銜達到或高於上尉的人。八成是某個想要為解剖階段做點準備的人吧。
好吧……想的越多越覺得要命。
*
05:28,我又回到了我的執勤休息室,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沒睡著覺。計劃的第一部分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得等到信號到來。
九十秒後,我的視線從天花板轉向手機,鬧鈴已經被按掉了——“醒醒,亞歷克斯”——但是這一次我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翻身下床,隨便套上衣服,輕快地溜過院子,穿過樓梯間,下樓來到收容區。
剛到外屋我就發現事情變得不對勁了。湯姆森已經站起身來,身體俯向桌子上的麥克風。“後退!離開玻璃!”他努力發出的威嚴音色老遠就能聽見。“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我——”
我用力敲了敲玻璃,他轉過身來,這才看見我。他先是蹙起眉頭,隨即快步走來打開了門。“中尉,我剛要去通知你。”
“經過昨天那樣之後我也猜到差不多了。”我一邊回答一邊掃視房間,屋內沒什麼變化,除了桌子上那一盤看起來就讓人胃口全無地食物。“給16號對象的?”
“是的,但是她今天很難控制,我正要請求電擊許可。”
“不用了,我來接手。”我走到桌邊抄起托盤。轉身走到禁閉區的門口又停了下來。“我們誰都有遇上這種事的時候,稍微放鬆一下,花點時間冷靜下來,喝杯咖啡什麼的。監控開著呢,我不會有事的。”
湯姆森遲疑了一下,向我投來一道充滿困惑的視線,但隨即露出了微笑。“當然,沒問題,中尉。”他抓起鑰匙為我打開了門,我徑直走了進去。
玻璃牆後面,16號對象坐在椅子裡,死死地盯著我。
我走到桌邊放下托盤,拿出手機注視著上面顯示的時間。當數字從05:45跳到05:46時,我站起身向她走去,她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我把手按在了玻璃上。她也一樣。
“你好,阿曼達。”我說道。
“你好,伊莉娜。”她回答。
我抬起手指向攝像機。“監控系統因為例行檢修離線了,這種任務通常都是安排在這種時間。但是你早就知道這一點,這也是為什麼你昨天想要叫我下來。”
“這是個信號。”阿曼達承認說。“我有很多時間用來做計劃。”
“我得確認那真的是你。”我說道。“我需要知道你的感受,還有對病毒的感覺。”
阿曼達點了點頭。“沒問題,我會盡我所能給你解釋的。”
“拜託了,而且要快一點。”我回到桌前拿起筆記板和鋼筆。“我們時間不多。”
“不能邊吃邊說嗎?”阿曼達指指那個托盤問道。“抱歉,但我真的很餓。”
“容我先問幾個問題。”我說道。“先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就像是有人從裡面盯著你。”阿曼達說道。“像是意識裡面有什麼癢癢的,蠢蠢欲動,想要按它自己的圖謀做事。那東西從不休息,相應的我也不想睡覺,很怕要是再醒過來發現它趁著我失去意識的時候做了什麼要命的事情。”
“你能控制它嗎?”
“我不知道。”她用力眨眨眼睛,淚水開始湧出。“我很害怕……怕它會佔據一切……我一直很孤獨。每次感覺虛弱的時候,每次忘記什麼東西的時候,我不知道要是……”
“那東西,它在成長壯大嗎?”
“我——我不好說……”
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身體隨著抽噎聲不住抖動。一個可憐的,彷徨的小姑娘,落入了成真的噩夢的魔掌,另一個意識正在從體內將她吞噬一空,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我真的很想吃東西……”
“沒問題。”我又拿起那托盤,走向那個活板門。阿曼達在另一邊,又一次對我露出了微笑,透過淚光,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感激和謝意。
我聽到的下一個聲音是玻璃碎裂,隨即感到有什麼東西攫住了我的手臂,然後我才感覺到了疼痛,像是一打尖牙利齒咬進了我的胳膊的感覺。我被拖向微笑著的孩子,而那微笑已經扭曲成了一張飢餓獰笑的血盆大口。
我放聲尖叫,用力踢打,腳上踢到了玻璃的邊緣趁機發力,才算讓自己掙脫了那女孩。她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麼兩樣,除了從她的手腕延伸出來纏上了我的手腕的觸鬚。我能感覺到那東西正在我的血肉中掘進,想要進一步深入。我又叫出了聲,用力一掙。我擺脫她的鉗制的時候也摔倒在了地板上,弄出了巨大的動靜。
“我很抱歉。”阿曼達說道,甚至還在淚光的掩映下向我微笑。“我沒得選。”
警報聲在房間中迴盪,我能看到湯姆森回到監控室,正帶著困惑的表情環顧四周。我跌跌撞撞地衝向他,趕在大門自動封死之前拼命撞了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胳膊在流血!她是——”
我壓根沒費心停下,掄起前臂砸在了他的下巴上,砸得他應聲倒地。湯姆森比我重了大概五六十磅,所以要壓倒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先發制人然後別停手,一直打下去,直到他徹底失去抵抗能力。
我揪住他的頭髮,用力把他的腦袋撞在水泥地上。一下,兩下,三下。他的眼睛變得呆滯,失焦了。
我放開了手,大聲喘息,心中滿是恥辱。我的人生完蛋了。別帶個人感情,哈爾森告誡過我。我失敗了,摻入了感情。我相信了她——阿曼達,或者說16號對象,沒差了,現在都一樣了。
我兜裡的手機嗡鳴起來。我掏出手機,是條短信。我點開看了一眼。座標?是誰——
外面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得做出決定了,是就此投降還是想個辦法逃出去?
我又回過頭去看向阿曼達。她還站在她的玻璃囚籠裡,盯著我。從她手臂上伸出的卷鬚已經消失了,要不是牆上還有個洞,看起來就和之前一模一樣。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我騎在湯姆森身上,在他的口袋裡翻找,很快找到了門禁卡,鑰匙串和配槍。我一股腦拿走然後奔向大門,隨即又停住了腳步。警報會讓基地自動展開封鎖流程,武裝士兵會集結於各個出口。然後一支全副武裝的快速反應小隊會向這裡展開部署。他們肯定會注意到視頻信號的問題,之後自然就會搞清楚我是蓄意為之的。前腳離開這房間,後腳我就會被控制起來。要想出去,我就得殺出一條血路,像對待湯姆森一樣,擊傷別人,甚至是奪走性命,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我不能幹這種事情。
我轉過身去又一次走向收容室。阿曼達——16號對象,隨便哪個名字吧。看著我一步步走近。“別……”她喃喃說道。
“我很抱歉。”我回答。“我沒得選,不能讓你就這樣活著。”
我舉起手槍,第一槍打碎了一小塊玻璃,我衝上前去用力撕扯,沾滿鮮血的手指拽下銀色的碎片,弄出了一個洞。
我瞄準了阿曼達。她的視線毫無動搖。內心深處,我知道她也在大聲尖叫。她一直在尖叫著想要得到解放——想要得到自由。我會記住那樣的她的,直到我嚥氣位置。
她作為外星怪物的那部分也在尖叫,想要聯繫上它的同胞。我們不能允許……
槍口迸出咆哮,16號對象應聲倒地——腦袋炸成了牆上的一片狼藉。不論她是什麼,人類,外星怪物,或者兩者兼而有之,都無所謂了,結束了。現在,她可以在黑暗中找到一點點安寧了。
外面的叫喊聲越來越近了,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丟下手槍,雙膝跪地,把手扣在了後腦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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