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点》官方小说翻译:审讯记录


3楼猫 发布时间:2024-04-01 10:32:33 作者:AstralCorgi Language

手机闹钟在五点半响起,和每天一样。又是自由堡中新的一天。
和往常一样,我已经在盯着裂开的屏幕了。上面写着“醒醒,亚历克斯。”这东西总能让我会心一笑。顺便一提,我不叫亚历克斯——我的名字是伊莉娜——但我没改这东西的显示设置。
我不敢依赖自己的生物钟来保证按时起床,我总有种预感这么做的话有一天会出大问题。不过截至目前为止,我总是能保证在闹钟响铃前十分钟醒来,不论我设的到底是几点。
我的手机也算是一件珍贵资产,这年头人们很难弄到这东西了。我是一年前参与挖掘费尔伯恩附近的几处洞穴的时候弄到的。四个登山客在那地方扎了营,然后死在了那里,几十年前的事了。估计当时他们是在逃离第一次迷雾入侵,我猜。他们应该在那里呆了几周,或者几个月,有迹象表明他们之间爆发了可悲的冲突,大概是为了争夺食物和饮水,但他们携带装备道具基本上保存得相当完好。
我得到了这部手机,其他人没人想要。手机网络已经瘫痪了好几十年了。但对我而言,拿到这东西就像是把一小片旧日时光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亚历克斯关掉了电源,所以我拿到的时候电池里还有点电。之后我又弄到了一个能用的充电器。这台手机会提醒我我们究竟在向什么方向前进,究竟在努力做些什么。通讯录,短信以及内部存储空间里的一切信息,都成了对那个失去的世界得宝贵回忆。我不想忘记那个世界,这一点很重要。我们都应该有一些这样的记忆,如此我们才知道这些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对我个人来说,存储器里的这些信息就是关于那段往日生活最好的提示。
不管亚历克斯是谁,我希望她最终能够安详瞑目。
我翻身下床,来到镜子和洗手池前。这些执勤宿舍是给轮换值班期间随时待命或是因特定任务召集起来的专业人员用的。我们带着自己的家生来到这里,呆上一夜,直到下一次换班再带着自己的东西回到分配下来的固定住所。
以这次来说,任务完成之前我都不会离开。
我的职级让我可以住上单间。这样我就可以穿着破旧的鞋子和皱皱巴巴的战斗服,揣着破破烂烂的ID卡和一兜子生活用品在这里过活。谢天谢地,这支军队不怎么关心大家的仪容仪表。
我盯着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一副没睡好觉的样子,脸上凌乱的程度堪比那张久经蹂躏的ID卡。清水和一点点肥皂让这个家伙看起来稍微象样了一点,当时也没能完全消除我脸上的疲惫和眼袋。化妆大概能解决这种程度的问题,要是我生活在二三十年前,大家还不知道潘多拉病毒为何物的时候的话。我们都看过那时候的影像资料,那时的生活真是无忧无虑,随心所欲。世界末日能把性别平等往前推多远还真是令人惊讶。
手持无线电台突然发出了声音,我只好转过身去,转向我昨晚随手把它搁在地上的位置。“呼叫佩提耶娃中尉,请回话。”
我捡起手台,答复呼叫。“这里是佩提耶娃,有什么情况?”
“你的对象在找你。”
“按照时间安排,我会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和她交谈,她得等到那时候。”
“她相当坚持。”
“抱歉,但是今天不能通融。”
“明白。”
我叹了口气,揉揉脸颊试图集中注意力。我大概猜到了阿曼达会做这种事。对她而言这是种开始对话之前打乱我阵脚的战术。上次她这么干的时候我径直冲了下去,希望能获得一些启示或是秘密知识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用一个微笑迎接了我,显然是为她能如此操控我的行为让我提前毫无准备地到来感到开心。我不会再上第二回当了。
不,没有什么阿曼达——16号对象。那只不过是她想掌控我的头脑的另一条小径。
我穿好衣服,穿过大厅走向浴室。我多花了点时间在里面,做好开展新一天的日常意志力争夺的心理准备。这项任务困难又危险,每次我和这个女孩面对面交谈之后都得回来再冲个澡。她说的话里带有某种异样,她迎接我视线的方式也有某种力量,让我怀疑自己试图去做的每一件事情。这也是我把手机随身带着的另一个原因,为了提醒自己究竟努力是想要回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去。
一个我大概是没机会活着看到的世界。
一个她绝对不会活着看到的世界。
这个时候在食堂里吃早饭是个有点孤独的任务。一对新兵正坐在远处的餐桌边,一男一女,看上去相当紧张,而且正在低声聊着什么。具体内容听不清,反正我也没想加入他们。要是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话,他们还得起来敬礼。我拿了一杯咖啡,一条蛋白棒和一点热浆糊。管食堂的士官说这玩意儿是麦片粥,但我真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分真。
吃饭的时候我虽然盯着碗里的东西,心里想的还是那女孩的事情。不,她已经不是什么女孩了。我得时刻牢记她本质上是个怪物——是敌人。从确诊感染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我们拼死保护的对象变成了我们舍命消灭的对象。她看样子像人类,听说话像人类,但是绝对不再是人类了。总有一天,曾经的她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会消失不见,她也就会彻底改变。在那之前,只要她还有用就能一直活下去。而等到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某种程度上讲,这个状况对我来说还变得简单了些。毕竟,从一开始我报名图的就是消灭怪物的。
审讯和处决年轻女孩就不是了。
“介意有个伴吗?”
我抬头瞥了一眼。哈尔森上校站在我身边。我本能地想要站起身来,但他先一步把机械义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稍息,中尉,早饭时间咱们就别这么拘礼了。”
我点了下头,又老老实实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里。“今天起的比平时早嘛,长官。有大事?”
哈尔森耸了下肩膀,他已经五十大多了,头顶也日渐明亮,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那副标准的军人体魄有任何形式的松弛。他做了个动作示意整个房间。“有时候,所有这些的重量会追着你的脑子折磨。今天早上我在想你的客人的事情。”
“16号对象?”
“没错,16号对象。”
哈尔森拉开凳子坐下。我们之前对话不多,一对一谈话更是没有过。他看着我的视线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坏掉了。那对湿润的蓝眼睛已经看够了太多痛苦与失落。“她现在怎么样?”他问道。
“她比之前四个对象坚持的时间要长。”我回答。“目前来看病毒感染了她的淋巴结和脑干。我已经上交了详细的报告,里面写了所有——”
“是的,我知道读报告就能看到这些,中尉。但我问你的是作为一个人她现在怎么样。”
我的嗓子好像刚咽下了一个奇怪的疙瘩。“非常抱歉,上校,但是16号对象不是人类。”
哈尔森面露微笑,突然间,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冻成了坚硬的冰壳。“非常正确,中尉。从感染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人类了。”他伸出一只手捋过逐渐稀疏的头发。“我看过你上次和她对话的样子了。你确定你能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飞速变红。“要是你觉得有其他人能胜任这项工作,我会好好交接的。我应征入伍不是为了干这种事来的。”
哈尔森身体前倾,胳膊肘压在了桌子上。“佩提耶娃,没有人会为了这种活计来应征,除非是精神病,而我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精神病。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别太自满。”
“明白,长官。”
“记住,等到报告彻底完成,我们就着手进入解剖阶段。”
“是,没问题长官。谢谢你。”
哈尔森站起身来。“不用客气。”他随口说道,转身离去。
*
我草草消灭了早饭,味同嚼蜡。我最不想要的事情就是有人品评我的食谱变化,或是其他什么让我受到额外关注的事情。
审讯室在地下二层,我一路下楼。专门有一整个附属建筑来收容16号对象一个。她就是有这么重要。
下楼的路上,我又回想了一遍自己的任务。任务简报仍像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清楚。兀鹫计划是我们的战争准备的重要部分。该计划要求在多个基地挑选出可信的军官接受专门培训后讯问受感染的个体,由此尽可能准确地评估人类在逐渐向潘多拉病毒屈服的过程中精神状态的变化情况。评估报告将经由基地指挥官审核后上传至杰里科防务网络(JDN)。我们目前相信在特定感染类型之中存在着某种形式的通讯连接。这一变种尤其受到我们的科研部门的重点关注……
专门培训?是啊,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们选中我只是因为我报名军校之前上过几门心理学课程。被举荐加入这个项目之后,我去听了那个简报会。四十分钟的“情景模拟”列出了每一种被日内瓦公约定为非法的手段,然后又向我们详细讲解了这些手段是如何运用的。再之后是一段短片,内容是我们光辉灿烂的领袖,托比亚斯·韦斯特向我们说明我们的任务对战争的局势有着多么重大的影响。视频里的他看起来已经相当老迈了,我不知道这视频是多长时间之前拍的……
楼梯已到尽头。这地方相当黑,只有断断续续的照明。建筑维护不算是这里的优先事项。而当头顶的灯管光芒闪动的时候,我都能听到电线接头处发出的滋滋声。
16号对象就收押在我右手边的区域里。打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间乱七八糟的办公室,一个士兵窝在椅子里。我进屋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身子,给我敬了一个懒洋洋的礼。
“这一晚上怎么样,汤姆森?”
“相当普通,中尉。她睡到了差不多五点,然后就开始嚷嚷着要见你。我打电话报上去了,然后他们告诉我说你会按平常的时间到这里来。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她总算放弃了,往地板上一坐,之后就没动过。”
“你什么时候换班?”
“再有一个小时之后。”
“好的。”
汤姆森下士工作相当称职。我们之前一起出过外勤。他差不多四十出头,比我年长些。来自马里兰,当然那个时候马里兰还存在。入伍之前他是个助教。而现在的他拿起了一大串钥匙,打开了内门上的锁然后帮我推开了门。我径直走了进去。
探测到了动静的传感器点亮了照明,更多的LED灯带在头顶上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将整个房间正中间的厚玻璃屋照的亮如白昼一般。16号对象就坐在她的囚室中央,和我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她似乎正盯着地板,但脸藏在了厚厚的棕色长发后面。身上穿着的连体服用魔术贴收紧,脚上则是穿着软底鞋。她的床铺、厕所、桌椅也都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同时还有几样“安全”的娱乐措施。玻璃屋上还有一道上了锁的门,但是除非她断气否则都不会打开。每日的必要饭食会通过一道小门送入,等到什么时候感染占据了上风,这饭也就没了。
不过真要到那时候,她的人性肯定已经先一步消失了。
“早上好。”我先开口说道,试图把一些肯定不存在于我心里的能量注入话语之中。“昨晚睡得好吗?”
她没搭腔,那么,游戏开始了。
我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找凳子坐下。我在这里放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样不管是谁想来试试16号对象的深浅都能用得上。我很确定这种人也就只有我了,不过每次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所以我通常会快速翻一遍本子,把握这段时间,利用好这段寂静,就像我知道她也在利用这段寂静一样——预估可能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预计几步对应的策略,琢磨新的战略战术,在这里,我们之间是零和博弈,而我们都想笑到最后。16号对象是第五个交给我讯问的目标。我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但我从未确定我的敌人到底是哪一边,究竟是命途多舛的年轻姑娘,还是那个打定主意要消灭我的种族的智慧掠食性病毒。
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份档案——当然是她的档案。我都用不着去刻意回忆里面的内容,总之就是她被感染之前全部人生的简介都在里面,一直写到她在一次随机抽检中被我们发现那天。但她的人类生涯如今已经无关紧要,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
摄像机会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外面的守卫会监视视频记录,但是如果没有紧急情况他们也无权进入。仅有的有人介入的情况大概就是外面有个什么人坐在那里看现场直播了吧。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看到这些,估计哈尔森是能看到这些视频的,无论是实时画面还是事后回放。要是我想知道的话,应该也能搞清楚。
今天,我选择以一点轻柔的威胁作为开场白。“要是你睡得不好,请务必让我知道这件事。这可能是你的情况正在恶化的征兆。”我转过身去盯着她,等待我刚刚投下的骰子开奖。好在这次她咬钩了,抬起头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所以,要是我不告诉你我睡得好不好,情况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此言差矣,我们还是会根据植入你体内的生体扫描器信号和监控视频做出我们自己的评估的。”
“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会这么做,所以我说不说还是没什么关系。”
她迎住了我的目光。一如既往,我是那个先耸耸肩把视线转向别处的人。她说的当然是对的,但是让她开口这件事本身就可以算作是一点胜利。记录对象逐渐退行的过程也是这个实验目的的一部分。
“好吧,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回答问题又有什么好处?”
我的视线还盯着笔记本上的空白纸页,但是这个问题让我微笑起来。作为任务简报的一部分,我看过耶鲁大学出的一部黑白电影,讲述了他们在研究学习动机的过程中用老鼠做实验的事。他们考察了奖励动机和惩罚动机,结果表明后者通常要更加有效。老鼠为了避免遭受电击可谓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直接杀害同类。这条经验对病毒会有效吗?
16号对象当然不蠢,她那身体里并存的两个智能存在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计划。她想要在问讯和对话的框架中构筑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希望我能作为施予奖励的一方参加对话,这样她就能塑造,理解并最终主导我们之间谈话的规则。她想要让我提出一个奖励机制,并将其视作通向进步的道路。这会把我们带上一条名为“公平”的康庄大道,还会带来些别的,最终一并能够让她重新被定义为一个理性而理智的人类的东西。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我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她在前段时间已经失去了这个身份了。
我又一次抬起头,正迎上她的视线。“就结果而言,你和我一样清楚,感染你的那鬼东西会接管一切。所谓为什么不帮人类个大忙,告诉我们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你会成为幸存者中得以传承的遗产,你的名字会——”
“我已经没有名字了,你自己跟我说的。”
我长叹一声,挠了挠脑袋。“我想说的重点是,你会被铭记下去。”
“和小白鼠一个待遇。”
“要我说,总比人死如灯灭要好。”
她向我怒目而视,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带着衅意。她还是没有放弃,尽管我们已经反复向她展示过那些数据和证据了。“有些聚居地不会对生病的人做出这种事来,而且也有人活下来了。”
“谁跟你说的?”
“你也听到那些说法了。关于格林维尔那女人的事,是个人都知道。”
我又耸了一下肩膀。“那些不过是传说故事。有些聚居地会在确诊的时候直接把你干掉,至少我们还不会做那种事情。”
“你这是要施恩图报了?”她猛然起身走向玻璃墙壁。“你觉得我应该为了生活在一个玻璃罐头里心存感激?”
“我们早就没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了。”我回答。“剩下的只有各尽其责,做好本分。”我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有多少算是病毒在说的。要是它也有意识和知觉的话,被隔离起来肯定让它很不爽。16号对象体内的两个意志至少在想要得到自由这点上应该是高度统一的。要是我能在讯问中揭示出这两者具体的分隔点之所在,我们大概就能学到些新东西了。
“假设说我们可以治愈你,然后释放你,你是想要这个?”
她眉头紧锁,愤怒在我眼前转化成了怀疑。“你不可能做出这种承诺。”她说道。
“或许我真的可以。”这样感觉相当糟糕。就算这个吓坏了的小姑娘身体里剩下的人性有限,像这样承诺以虚假的希望也是再残忍不过的事情。但是我也有我的任务。我绝不能再把她看作一个完整的人类。“基地的研发团队刚刚接收到一批新的实验性疫苗,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还让你活着?”
“肯定不是因为你想救我。”她用一副终止对话的口气吐出词句。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实际上希望我说下去。就算只有一丝渺茫的生机,她心中还有一部分愿意去相信希望。
“那些疫苗还需要我们进行进一步测试。”我说道。“不过要是这些疫苗真的有效,那下一步计划就是验证逆转感染进程的方案了。”
“我活不了那么久了。”
“有些实验对象在感染后还是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敲了一下桌上的纸张。“我们需要知道你的感受,需要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改造你的。要是你能让我真正帮助你,接纳我的建议,让我协助你控制事态发展的话。”说这话的时候,关于和我对话的到底是谁我在心里已经预设了一个答案。不过也没关系。要是病毒有自我意识,它可能会相信我会放松戒备,这或许也会让我发现点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看起来陷入了思索。“你们想知道我的感受?”
“对,从始至终我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个。”
我抓住了这个关键时机,我能感觉到她在心里反复琢磨我的提案。终于,她缓缓转过身,后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16号对象体内的两个意识显然都想要找到达到目的的最佳方案。他们都想要通过我来在斗争中获得优势。
“我的名字是阿曼达。”她如此宣称。
“我知道你以前的名字,你的档案中提到了这一点。”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名字就是阿曼达。”
她的执拗让我本能地退缩了一下,瞥了一眼墙上的摄像头。我明白她想让我接受的是什么了。她想让我用名字称呼她,也就是想让我重新将她视作人类个体。哈尔森早饭的时候提醒我的就是这个。有人在看着我,我得小心应对。“我很抱歉,但是除非你身上的感染全部得以驱除,否则我不能称呼你为……”
“我是阿曼达,阿曼达·沙尔特。我在堪萨斯州托皮卡长大,见证了世界毁灭的过程。今年十四岁,父母双亡,过去两年里都生活在自由堡。人们都认得我,人们还记得我。”
她又安静了下来。“你说完了吗?”我问道。
“差不多吧,要看你能不能接受我到底是谁了。”
“很抱歉,但你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你必须得接受这一点。”
她脸上变了变色,刚刚些许柔和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你想要让我心存希望,同时又想否认这个我的存在?”
“要是你能完全康复,我们还可以重新讨论这个问题。”
她摇了摇头,拳头攥成了一团。“现在是你需要我的合作,这就是我的条件。你想让我表现点人性出来,那你就得先承认我有人性。”
*
一小时后,我又爬上楼梯,回到食堂。盯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发愣,努力想要想个办法出来。
我现在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哈尔森想要结果,16号对象则想要我将她看作正常人类。要是我按后者想法去做了,我就打破了安全协议,并且违背了收到的直接命令。但是或许,我能搞到哈尔森想要的东西。
那姑娘至少抓住了重点之一。要是不想承认她的内在还有一部分人性的存在,我再怎么鼓励她努力捍卫自己的人性也是空话一句。就算我们是想把共存在这一具身体里的两个意识分开看待,我们总也要给阿曼达留下一些为之奋战的念想。
更别说对她撒谎这茬了。拿不存在的特效药为她带去空虚的希望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恶心。
我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盯着破裂的屏幕。这东西里面容纳的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得见的人的全部遗留,一位我永远没机会认识的亚历克斯。而我将此物留作旧世界的纪念。这跟16号对象中仍有一部分是阿曼达实际上是一回事。只不过她还活着,还有机会,至少眼下这段时间,她还有机会。
要是换一段人生,她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女儿呢。
不,我没打算回忆我自己的人生。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又琢磨起了费尔伯恩那四个登山客最后时光的事情。我始终没办法想象他们之间最终爆发的战斗是什么样,那时候毕竟他们谁都清楚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就像阿曼达现在面对的情况一样。
不是阿曼达——应该是16号对象……
见鬼了这也太难了!
我打量了一圈餐厅。现在刚刚下午,食堂里还算忙碌,这里的几代人之间,至少午餐的仪式感流传了下来,因为我们这些留存下来的人类要在轮班之间的时间里寻求陪伴和慰藉。士兵们,科学家们,工程师们,一个个家庭和其中的成员都在努力寻求让我们继续活下去的办法。这个社群的繁荣恰恰证明了即使经过了多年的挫败与死亡,我们仍然充满韧劲。我们之间的爱定义了我们,即使是我们爱的人已经离去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此时,此地,我们还站在这里。
此时,此地,阿曼达也还活在这里,活在那具我们关在收容设施之中的躯壳里。
我的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提出抗议。我们都知道感染会在脑部引起增生。我们也都见过那些生长中的囊肿样本,但我们尚不清楚这种增生会如何影响人脑的功能。目前只知道最终病毒的意志会接管一切,但同时我们并不清楚期间两个意识是否会同步显现在外。从未有研究在这个阶段观察到过可以清晰界定的人格紊乱行为,也就是说,就现在而言没人清楚两个意识是如何干涉或融合的。
这就实在是过于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汤姆森下士走进了餐厅,看样子是他的轮班终于结束了。他在咖啡机那打了杯咖啡,找了个位置坐下,似乎还对某个朝他打招呼的人笑了一下。但在那笑容之下,我看到了和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疲惫。看样子看顾那个姑娘也让他累得不轻,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不可能确保我和那个曾经是阿曼达的存在的对话仅限于我俩之间,但是这个念头导致了我自己的内耗。既然目前我是安全的,而且也做足了保护措施,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来让她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好过些,顺便还能让哈尔森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是啊……希望可以……
*
机修组做事可能感觉和当医生很像,至少我猜是这样。我们都会修理各种复杂机器。孩提时代我经常在我叔叔的旧修理铺里给他打下手,那时我们家族刚刚从鄂木斯克举家移民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兀鹫计划和我其实颇有些八字不合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计划里不包括解决问题的部分。就算你是要修一个破卡车,你总能把这东西开出去。或者你要对付一支步枪,你也可以把他拆个粉碎,清理掉所有堵塞卡死的部分,然后再拼回去。
最适合我干活的地方就是能和机器打交道的地方,这些事情我熟门熟路了。
喝完我的冷咖啡,我又踏上了去维修区的道路。这地方堆积了至少有一百年分量的旧设备,只多不少,上不封顶,扔得到处都是。病毒开始展露獠牙的时候,最先完蛋大吉的就是电子产品的迭代周期。过去人们浪掷了数以万亿计的美元来为自己配备最新最好的设备,只要能提高哪怕一点点带宽或是那么一两个像素就都有人肯掏钱。但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之后,人们最想要的东西变成了能用的东西,于是垃圾堆和填埋场迅速被想要搜刮可用材料的家伙清理一空。等到事情进一步恶化之后,人们开始用囤积食物的心态囤积机器设备。
当然了,钒盾公司和托比亚斯·韦斯特另有一套路数。我猜某个老家伙的感觉差不多就像是一个戴着锡箔帽子的家伙,但和那些路边疯子的区别就是他最后证明了自己的理论是对的。而区分他和其他在自己家后院里修地堡的伙计的唯一区别则在于规模。韦斯特的远见使他在把新杰里科计划提上日程的同时就买下了数百家科技公司,共同点是都有优秀的可用产品在仓库里吃灰。钒盾公司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能不能带来经济效益,因为整个团队从上到下都一致相信世界经济体系马上就要完蛋大吉了。我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解释我们的运作基础了,而我们手中的设备大多焕然一新,通过我们能找到的各种物资重新生产构筑而来。这种闪闪发亮的外观可以算是我们的“推销手段”的一部分,让人第一眼就明白我们是在为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战。
我们用的视频监控系统依托一套旧的CAT8网络运行,最初设计规格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为了让整套系统在限制多多的旧式硬件上稳定运行起来,编程工作可以说是下了血本,成果也颇引人赞叹,但追根究底,这还是一套老式系统。一旦穿过加密层,信号和记录就都会带上专有的签名和地址记录。那么如果安排某种维护计划,就有可能趁机把录好的信号源当作实时信号源导入……
维修区里一片宁静,两支小队今天都不在,那么执勤技师应该也就借机轮休去了。另一方面这也就意味着等大家回来的时候这里会填上双倍的人手。我在角落里找了台终端机,开始着手整理我需要的东西。
要是我被抓现行的话,他们大概会一枪崩了我。少尉权限让我可以进入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是使用这权限同时也会留下痕迹。会有人来检查我的账号使用情况。我希望要么我在16号对象身上取得足够的成果,能够让经手这件事的人稍微抵挡一下一枪打飞我的脑袋的诱惑,要么让我有时间能事后清除数据痕迹也行。
不太现实。
黑入数据网络的时候,我顺便看了一眼都有谁访问过审讯区的记录数据。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尔森一直在浏览那些监控记录。名单上还有两个账户,一个是萨谬尔斯·E,她是研究团队的乘员,另一个是个军用集体账户,也就是说实际登陆的人可能是任何一个军衔达到或高于上尉的人。八成是某个想要为解剖阶段做点准备的人吧。
好吧……想的越多越觉得要命。
*
05:28,我又回到了我的执勤休息室,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没睡着觉。计划的第一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得等到信号到来。
九十秒后,我的视线从天花板转向手机,闹铃已经被按掉了——“醒醒,亚历克斯”——但是这一次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翻身下床,随便套上衣服,轻快地溜过院子,穿过楼梯间,下楼来到收容区。
刚到外屋我就发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汤姆森已经站起身来,身体俯向桌子上的麦克风。“后退!离开玻璃!”他努力发出的威严音色老远就能听见。“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我——”
我用力敲了敲玻璃,他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我。他先是蹙起眉头,随即快步走来打开了门。“中尉,我刚要去通知你。”
“经过昨天那样之后我也猜到差不多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扫视房间,屋内没什么变化,除了桌子上那一盘看起来就让人胃口全无地食物。“给16号对象的?”
“是的,但是她今天很难控制,我正要请求电击许可。”
“不用了,我来接手。”我走到桌边抄起托盘。转身走到禁闭区的门口又停了下来。“我们谁都有遇上这种事的时候,稍微放松一下,花点时间冷静下来,喝杯咖啡什么的。监控开着呢,我不会有事的。”
汤姆森迟疑了一下,向我投来一道充满困惑的视线,但随即露出了微笑。“当然,没问题,中尉。”他抓起钥匙为我打开了门,我径直走了进去。
玻璃墙后面,16号对象坐在椅子里,死死地盯着我。
我走到桌边放下托盘,拿出手机注视着上面显示的时间。当数字从05:45跳到05:46时,我站起身向她走去,她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我把手按在了玻璃上。她也一样。
“你好,阿曼达。”我说道。
“你好,伊莉娜。”她回答。
我抬起手指向摄像机。“监控系统因为例行检修离线了,这种任务通常都是安排在这种时间。但是你早就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你昨天想要叫我下来。”
“这是个信号。”阿曼达承认说。“我有很多时间用来做计划。”
“我得确认那真的是你。”我说道。“我需要知道你的感受,还有对病毒的感觉。”
阿曼达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会尽我所能给你解释的。”
“拜托了,而且要快一点。”我回到桌前拿起笔记板和钢笔。“我们时间不多。”
“不能边吃边说吗?”阿曼达指指那个托盘问道。“抱歉,但我真的很饿。”
“容我先问几个问题。”我说道。“先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有人从里面盯着你。”阿曼达说道。“像是意识里面有什么痒痒的,蠢蠢欲动,想要按它自己的图谋做事。那东西从不休息,相应的我也不想睡觉,很怕要是再醒过来发现它趁着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什么要命的事情。”
“你能控制它吗?”
“我不知道。”她用力眨眨眼睛,泪水开始涌出。“我很害怕……怕它会占据一切……我一直很孤独。每次感觉虚弱的时候,每次忘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是……”
“那东西,它在成长壮大吗?”
“我——我不好说……”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身体随着抽噎声不住抖动。一个可怜的,彷徨的小姑娘,落入了成真的噩梦的魔掌,另一个意识正在从体内将她吞噬一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真的很想吃东西……”
“没问题。”我又拿起那托盘,走向那个活板门。阿曼达在另一边,又一次对我露出了微笑,透过泪光,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感激和谢意。
我听到的下一个声音是玻璃碎裂,随即感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我的手臂,然后我才感觉到了疼痛,像是一打尖牙利齿咬进了我的胳膊的感觉。我被拖向微笑着的孩子,而那微笑已经扭曲成了一张饥饿狞笑的血盆大口。
我放声尖叫,用力踢打,脚上踢到了玻璃的边缘趁机发力,才算让自己挣脱了那女孩。她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除了从她的手腕延伸出来缠上了我的手腕的触须。我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我的血肉中掘进,想要进一步深入。我又叫出了声,用力一挣。我摆脱她的钳制的时候也摔倒在了地板上,弄出了巨大的动静。
“我很抱歉。”阿曼达说道,甚至还在泪光的掩映下向我微笑。“我没得选。”
警报声在房间中回荡,我能看到汤姆森回到监控室,正带着困惑的表情环顾四周。我跌跌撞撞地冲向他,赶在大门自动封死之前拼命撞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胳膊在流血!她是——”
我压根没费心停下,抡起前臂砸在了他的下巴上,砸得他应声倒地。汤姆森比我重了大概五六十磅,所以要压倒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先发制人然后别停手,一直打下去,直到他彻底失去抵抗能力。
我揪住他的头发,用力把他的脑袋撞在水泥地上。一下,两下,三下。他的眼睛变得呆滞,失焦了。
我放开了手,大声喘息,心中满是耻辱。我的人生完蛋了。别带个人感情,哈尔森告诫过我。我失败了,掺入了感情。我相信了她——阿曼达,或者说16号对象,没差了,现在都一样了。
我兜里的手机嗡鸣起来。我掏出手机,是条短信。我点开看了一眼。坐标?是谁——
外面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得做出决定了,是就此投降还是想个办法逃出去?
我又回过头去看向阿曼达。她还站在她的玻璃囚笼里,盯着我。从她手臂上伸出的卷须已经消失了,要不是墙上还有个洞,看起来就和之前一模一样。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骑在汤姆森身上,在他的口袋里翻找,很快找到了门禁卡,钥匙串和配枪。我一股脑拿走然后奔向大门,随即又停住了脚步。警报会让基地自动展开封锁流程,武装士兵会集结于各个出口。然后一支全副武装的快速反应小队会向这里展开部署。他们肯定会注意到视频信号的问题,之后自然就会搞清楚我是蓄意为之的。前脚离开这房间,后脚我就会被控制起来。要想出去,我就得杀出一条血路,像对待汤姆森一样,击伤别人,甚至是夺走性命,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不能干这种事情。
我转过身去又一次走向收容室。阿曼达——16号对象,随便哪个名字吧。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别……”她喃喃说道。
“我很抱歉。”我回答。“我没得选,不能让你就这样活着。”
我举起手枪,第一枪打碎了一小块玻璃,我冲上前去用力撕扯,沾满鲜血的手指拽下银色的碎片,弄出了一个洞。
我瞄准了阿曼达。她的视线毫无动摇。内心深处,我知道她也在大声尖叫。她一直在尖叫着想要得到解放——想要得到自由。我会记住那样的她的,直到我咽气位置。
她作为外星怪物的那部分也在尖叫,想要联系上它的同胞。我们不能允许……
枪口迸出咆哮,16号对象应声倒地——脑袋炸成了墙上的一片狼藉。不论她是什么,人类,外星怪物,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都无所谓了,结束了。现在,她可以在黑暗中找到一点点安宁了。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了,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丢下手枪,双膝跪地,把手扣在了后脑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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