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我一个一个回答。”概念手边倏地多了一杯热茶，他一边喝一边说：“首先，我从来没说自己是正经人。只不过我愿意和你分享一些关于赫伯特的消息，免得你老是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你。其次，我也没说毁灭真的会发生。在你这次死去之后，就不会发生了。不然我找你来干什么呢？最后才是我们要谈的重点，‘父母’是什么。”
谈到这里时，他却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只是坐在那里，偶尔端起桌上的茶杯润润嗓子，眼珠四处转动，似乎在思考什么麻烦事。
特蕾西娅看到他如此沉默，倒是对此见怪不怪——在此之前早就有一个熟人像他这样讲故事讲半截就自顾自地发呆出神，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讲完，却也忘了要讲什么。所以她也不着急。说到底，既然自己已经死了，也用不着那么争分夺秒。哪怕坐在这里一整天也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概念像特蕾西娅估计的一样，猛地回过神来，一脸尴尬道：“啊，抱歉，刚才走神了。那个……我们来聊聊‘父母’的问题吧。”
还真是一模一样。特蕾西娅这样想，微笑着点了点头。
概念咳嗽了一声，说道：“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而言，他们毫无关系。我说了吧？‘赫伯特’不是‘赫伯特’。他们之间的联系在于灵魂，或者说，在于价值的认同和理念的传承。类似于你和你们的养女阿米娅，但要比你们之间的联系更加触及本质。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就是，它们是‘赫伯特’意志的父母。尽管赫伯特的身体并不是他们的作品，但赫伯特的灵魂却完全由他们引导、重塑，生成，并反过来影响了他的身体。他现在属于一个全新的种族。你不是也很好奇么？赫伯特究竟为什么和现如今的哪一个种族都有差别。那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原生生命那么简单……他是‘巴比伦’，唯一纯血。在几千万泰拉世界中只此一位。”
“听上去……”
“有些耳熟，对不对？但两者之间没什么关系。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比起‘亲子’这样的关系，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实验人员与实验体的关系。只不过，这两位实验人员实在倾注了自己太多的感情，所以对他寄予了厚望。啊，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吗？酷爱雕刻的国王爱上了自己雕刻出的人偶，爱神感念其诚挚，便将人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做了他的妻子。”
“那不是爱吧。只是占有欲。”
听到特蕾西娅的判断，概念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哎呀，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特蕾西娅。对啊，那种带着成就感和占有欲的情感怎么可能是爱。爱这种东西……不提了。可恶……”可最后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表情一下子由晴转阴。
“我似乎明白了。所以，赫伯特对那两个想要侵入泰拉的存在完全不感冒，甚至对它们满怀敌意，但出于这样的关系，又不能不接受他们存在的事实。”
“对啦。只是，现在的情形我还是挺开心的。赫伯特完全有能力拒绝它们的要求，必要时还可以强求它们予以协助。终究还是他技高一筹。所以，他之后的长久岁月，不会再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了。爱情，亲情……他随时可以放过自己，重新开始。”
“这样啊……只要他没事就好。”
“我说，你不明白我刚才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么？”
“嗯？”
“你已经死了，我刚才说的这些可都和你没关系了。他以后会遇到更多的人，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忘了都说不定。你想想，有那么一天，一个女人在他怀里轻声婉啭，和他长相厮守，而那个人不是你，你就不痛心吗？”
“痛心？”
“对啊。你仔细考虑考虑嘛。也许现在他还会为你流那么几滴眼泪，低落几天。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儿过去，你觉得他还会爱一个只活在照片和传言中的人？”
“……”
“时光如流水。啊，对了，罗德岛上，凯尔希不是和他有很多共同话题么？长久的岁月里，一个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总是能帮自己度过最黑暗的时刻。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想必很难寻求啊。这世上能长久相守的人能有多少啊。”
“……那个……”
“啊，抱歉，和你说这个。不过，你大概也能接受现实吧？陪在他身边，互相给予感情，令彼此获得富足与温暖的人，不会是——你。”
“那个……容我说一句。如果你想看我悲伤的表情或者歇斯底里什么的，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始终没忘记，这里是地狱。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我既然已经死了，就索性相信你。至少在你嘴里，他的未来没有后顾之忧，我就满足了。难不成你还要让我看完他接下来找了谁，又和谁在一起吗？要说的话，你刚刚这话可要比什么临终关怀要好多了。而且，你前后的发言是不是有些矛盾啊。感觉不像是同一个人嘴里能说的出来的。”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特蕾西娅欣赏到一个人的脸在短时间里变换成十几种模样，语气忽高忽低地说着话：“看吧，我就说没用。一开始就全暴露了嘛……闭嘴！要不是你们插嘴哪会变成这样！明明我可以把她调教成功的！……讲真，你的伎俩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你就不适合干这个。……所以我就说，让我来嘛。你太心急了。虽然时间有限，但只要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这种无聊的游戏有意思吗，你们要有多恶趣味啊。……我说，赶紧把人弄走吧，留在这干什么？不怕赫伯特找‘概念’算账吗？……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的发展绝对不可能被他估计到，我有这个自信。……我说，赶紧找个新方法，要不然没得玩了。……不要吧，聊过之后我还挺喜欢她的，也对赫伯特好，干嘛这么欺负人家？……就你话多！就你话多！我们这么能说我们说了吗！……想想还有什么能刺激她，我就不信这人什么弱点都没有！对了，还有那个小孩子……有人破防了，破防了！哈哈哈哈哈！……你们都给我闭嘴！”
伴随着最后一声怒吼，概念一拍桌子，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回过神来，看到特蕾西娅有些异样的表情，终于看上去有些像凡人的无地自容：“那个，不好意思，刚才脑子出了点儿问题。你就当我刚才疯了吧。咳，我们继续。”
“那个……你该不会是精神分裂……吧？刚才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发言。什么，调教？……刺激？还有其他的什么……我都听到了。”
概念的脸色毫无变化，仿佛刚才发疯的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忽略吧。总之，一直到国王雕人偶那个例子为止，都是可以听的。虽然之前可能也有一些矛盾的发言，但只要你记住，我说这些话的意图是希望你能了解其中的内情，也能更好地走进赫伯特的内心。我是期望你们能走到一起的。至于你死不死的……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还活着。我刚刚去看了一下。赫伯特在那边又一次强行运用了‘父母’的权能。我还是简单说说吧。首先，赫伯特从时间线上抹去了那个信标……呃，就是你们的那个小王冠，抹去了它的形成格式和写入内容的限制，重新作了定义；这样一来，你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能在本质上彻底分离。然后，他第二次应用权能，嗯……这样说吧，就是在时空中把原本不存在的事实转化为可能。但以他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所以，他的能力就仅限于以那顶王冠为触媒，复原你死去之前的一刻。区别在于，这次的复原是不包括其他意志一同复原的。”
“……”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儿戏，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原理都是一样的，就是他利用自己非人的身份和能力，借助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撬开漏洞，把你救了下来。”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呃……怎么说呢。所以这就是他的复原可能要出现的问题。由于我们把你……咳，由于你的百分之二自己被吸引来到了这里，导致他那里不可能收到你全部的灵魂了。也就是说，虽然暂时成功了，但由于缺损，那边最终还是撑不过……一周的。”
特蕾西娅脸色一黑：“你刚才说了，是你们把我的百分之二拐带到了这里了吧？”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我可以带你在这附近转转哦。怎么样，权当是旅行放了个假嘛。这里很好玩的。玩个一年半载的……”
“我要回去。”
“咳，其实我也想这样，但是呢……咳，这个，这部分的通路其实是单向的。意思是，如果你来这里，就得走下一条路，到另一个地方去，然后……咳，等着他来找你。说白了，你毕竟是我们用特殊手段强行带到这个地方来的，所以……你是黑户。只能接着往下走，回不去的。”
特蕾西娅面色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我现在怎么办？”
“概念”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到对面这个灵魂已经快要爆炸了，他从桌子旁边摸出一个放着热茶和精致点心托盘，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道：“就……去下一条路呗。你先吃点儿东西，咳，咱们慢慢聊。”
“谢谢——但我觉得还是谈谈，怎么让赫伯特找到这里来吧？”特蕾西娅把茶点推到一边，还抱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这“概念”声称自己是高级的人工智能，即便刚才表现出精神分裂一样的症状，但既然能把自己弄过来，总不至于真的这么不靠谱吧？
“概念”支支吾吾道：“那个……总之……等他来呗。”
“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他……找到这里？”
“给个准信。”
“概念”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能是一天两天，也可能是……一年两年……还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