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 48.5 軍戶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11-10 19:26:01 作者:傳奇收尾人維吉爾 Language

      陝州城西南方,一個村莊。

      女孩聽過了茅屋內二人的談話後,暫時耷拉下了沉重的眼皮,頭腦恍惚地立在門外。屋內二人還在小聲嘀咕著什麼,婦人的聲音有氣無力中夾雜著些許憤憤,這些都被女孩聽得一清二楚。

      女孩不止一次這樣做了,大概是從婦人臥病不起那一天開始,男人就常關著門同她小聲交談,似乎在有意避開他們的女兒。

      有時候,這小聲交談會變成不愉快的吵鬧,隨著時間的推移,吵鬧聲變得愈加頻繁。起初,女孩還會為爹孃之間的爭吵而落淚,漸漸地,她已經把這當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知道,爹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孃的身體也一天天垮了。

      勸解是徒勞的,這是她在經歷過多次引火上身後總結出的經驗。

      或許這樣也不錯吧?至少能使人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讓麻木的頭腦得到片刻的解脫。

      不過這次,女孩並沒有藉此讓頭腦暫時清醒一些,反而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她聽見了,爹似乎有賣了她的念頭!

      女孩費力地張開了眼皮,淚水馬上如沖垮堤壩的洪流般奪眶而出,在佈滿了一層薄薄塵土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細痕。

      她懷念起了曾經的時光,那時,大哥在外當著兵,二哥則在家同父親一起耕種家裡的地,她呢,和母親學些縫補的手藝,為辛勤勞作的父兄燒火煮飯。

      這樣的日子雖然窮困,卻也有滋有味。一家人圍在一起,放下一天的辛勞,圍在桌前大口吃著粗雜的飯食,此般情景足以使人暫時忘卻生活中的各種不順心,撫平人內心的傷口,轉而體會到活著的意義與美好。

      趕上過年,大哥回家探親,就是一家人最熱鬧的時候了。

      女孩想不明白,為什麼總有人要打仗呢,大家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北方的韃子不這樣想,聽大人們說,他們進兵來犯,因此二哥也走了;她還聽爹孃說過,二哥本來不用去當兵打仗的,但是有心眼歹的人害了他們一家。

      自此,曾經那種知足常樂的生活便一去不回了,她再沒有見過兩個哥哥。

      家裡冷清之後,土牆彷彿活了過來,故意地讓越來越多的土塊從它身上脫落,如今,幾乎可以用滿目瘡痍來形容。

      女孩輕輕推開了門,用含著熱淚但卻又單調空洞的眼睛看了看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娘,以及二人身後那堵坑坑窪窪的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

      男人看到女兒的模樣後,瞬間明白了一切。剛才的話也許是他發昏時胡亂說出的,不過他並不打算向女兒解釋什麼。

      沒錯!在外低聲下氣就算了,在家裡,又是在自己閨女面前,難道也要像個奴才一樣卑躬屈膝嗎?

      祖宗什麼寶貝都沒給他留下,唯一丟不了的就是這該死的賤籍!

      他們家始終低人一等。

      自打明白事理以來,男人就深深為此苦惱。他年輕時曾下過狠心,就算自己剮了拿到集上去賣,也要湊出錢來供自己的兒子讀上書,考出個功名。

      不過理想終究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冰冷的現實徹底澆滅了他胸中那團不服的火焰。

      “家裡能吃上飽飯就夠難了,再想別的是不可能了……這多少輩人,註定是沒出路的……”理想幻滅後,他絕望地在內心悲鳴。

      “哼!”男人沒好氣地發了一聲,把頭一揚,拿起了桌上一把舊的切菜小刀,繞過女兒,跨過門檻,將門重重地摔進門框,發出“框!”的一聲響動,震得房頂又落下了塵土。

      男人走了出去,那婦人艱難地抬了抬上身,用嘶啞的嗓音問道:“你……幹嘛去?”

      “弄吃的!”男人沒好氣地回答。

      婦人閉上了眼,發出一聲嘆息,沉沉地躺回了床榻上,言語、舉止和神態無不透露著她的生命將要走向盡頭。

      女孩一直沉默著,飢渴感令她流不出太多眼淚,臉頰上的兩條“小溪”很快乾涸了。她走到水缸前喝了半瓢水,隨後來到了面色蒼白的婦人的病榻前,哽咽地看著她的母親。

      婦人眼睛睜開兩條縫隙,慈愛而不捨地注視著女孩,費力抬起了柴棍似的手臂,為女兒拂了拂耳邊的頭髮。

      “丫頭,他糊塗了,別往心裡去。”婦人的嘴微微動了動 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女孩點了點頭,繼續看著母親,方才的半瓢水化作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女孩頗有些“懷古傷今”的感覺,由面前氣息奄奄的母親,她無法不想起曾經母親還算康健的時光。

      母親向來身體弱,在二哥能夠幹農活之前,她已同丈夫在田裡勞作多年,身體落下了各種各樣的小毛病。所幸,二哥有了力氣之後,她終於可以騰出手,轉而去做些縫縫補補的小活計補貼家用,不必那麼辛苦。

      好景不長,二哥走後,爹一個人忙不過來,母親不得不再次下地勞作,哪成想積勞成疾,一場病之後,就幾乎再也下不來床了。

      家裡維持生計已經很困難了,請郎中看病自然是不可能的,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次抽空去觀音庵裡告病問藥,求來張紙符或一貼香灰。

      觀世音菩薩並未顯靈,大概是因為這家人還不夠虔誠或悲慘。

      女孩擦了擦眼淚,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的手乾瘦粗糙,還有些發冷,不過女孩總能從中收穫到一絲細膩與溫暖。

      這雙手,如今連針線活也做不了了。

      女孩來到鍋灶前,掀開鍋蓋,取出了剩下的半碗稀薄的雜和麵粥端到了婦人面前。

      女孩想扶母親起來喝粥,婦人只是搖了搖手,說:“你留著餓的時候吃吧,我……怕是要不行了,不浪費糧食了。”她似乎不願再多費力氣擺出悲哀的神情,只是眼瞳更加灰暗了。

      女孩臉上閃過一分憤怒——這是在責怪母親的胡話,憤怒轉瞬即逝,餘下九分是絕望與痛心。

      婦人始終不肯張口,女孩沒辦法,只好將眼淚吞進肚裡,把粥放回了鍋裡。

      “如果娘連飯都不想吃了,那……不!一定是因為這東西太難吃,所以娘才不願意吃。如果爹能帶回來肉的話,娘一定會大吃一頓,然後病就會好起來!”女孩這樣想。

      “丫頭,娘睡會兒覺,待在家裡不要出去,記住了嗎?”婦人突然說道。

      女孩沒有說話,抬頭看著茅草房頂出了神。回過神,婦人已經合上了眼,呼吸若隱若現。

      女孩默默地靠著床腿坐到了地上,把頭埋在了搭在膝蓋上的兩臂之間。

      “把我賣了,也許就能有錢給娘治病了,這樣,一家人都能活下去……”女孩忽然覺得把她賣了其實沒那麼糟糕,只是賣給別人而已,又不會死人……

      男人越走越想大哭一場,想起自己昔日的要強與如今的落魄,心就像被針紮了一樣。

      如果說每個人的骨子裡都鐫刻著一個與之行為準則相對應的詞的話,那麼男人骨子裡的詞一定是“要強”。

      即便子孫的仕途理想破滅,他仍試圖活出尊嚴。別人說他犟,他倒把這當作是一種誇讚,彷彿是別人在欽佩自己,由之而來的優越感令他麻痺了自己——低人一等怎麼了,我照樣活得有頭有臉。

      他會選擇性地忽視別人的輕蔑,而只去想自己的種種“英雄”行為。他似乎把這當成了活著的一大樂趣,有了它,再苦的日子也能忍受。

      也正因如此,當初村裡幾個軍戶一同商量出逃,唯獨他拒絕了。在他眼裡,“良民”這兩個字也是他要強的一大表現,雖然他不識字,可就是無比在乎這些:良民再窮也是官府承認的,流民?還不如死了呢!

      他走到一棵樹下,看見了樹上結著一張蛛網,一隻不幸的蒼蠅被粘住,灰白的蜘蛛正磨牙搓爪,準備處置到手的美味。

      “晦氣!蟲豸都有的吃!他媽的我們一家呢?”男人撿起一根棍子,挑破了蛛網,破口大罵。可憐的蜘蛛剛才還沉浸在興奮中,轉眼間就無家可歸,掉到了地上。

      蜘蛛用幾隻黑亮亮的眼睛看了看男人,灰溜溜地爬走了,如果它有內心獨白的話,一定是在咒罵男人與哀怨自己的不幸。

      男人又看到了村中的私塾學堂,想起了那天自己所謂的要強被無情撕碎的情景。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那天,路過學堂時,他聽見了這句詩。大字不識一個的他腳步停住了。

      “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將這句話在心裡反覆唸叨,平時在村裡一向竭力維持“尊嚴”的他突然放聲哭嚎,驚得教書先生跑出來將他像條狗一樣攆走。

      那次,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心心念唸的“要強”與“尊嚴”其實一文不值,輕易便可被捅破。他一直像小孩子一樣,用幼稚的夢自我陶醉。

      仗第二年就打完了,可人呢?古來征戰幾人回……

      假若當初自己也選擇出逃的話,兩個兒子也許都能活下去,一家人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三年前,建奴南下,大兒子隨部隊前往邊關。挨千刀的里正在上報的時候動了手腳,居然把自己的二兒子也報上名去。

      他願意作所謂“良民”,但誰會因此而正眼瞧他呢?到頭來,連所謂撫卹金都沒見著。

      後來,他明白了,原來是里正與當地豪強狼狽為奸,兩個兒子都沒了,他家的大部分良田被輕而易舉地搶了去。

      至於剩下的幾畝幾分地,他現在完全無心耕種了,一家人的死看來已成定局,不是被餓死,就是被大雨衝倒的屋牆活埋——這樣倒不壞,一家人埋在一起,連墳頭都省得挖了……

      也不怪男人的脾氣越來越差,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鬧脾氣成了一種發洩悲觀的最好良藥。

      男人走上了通往城裡的路,眼神渙散地掃視著周圍,期盼著能抓到一條別人家走失的狗,好能吃上一頓肉。

      他後悔起了剛才在屋裡說出的話。自己已經造下了太多罪孽,害得一家支離破碎,怎麼能再做出賣兒賣女的勾當呢?別說死後會被女兒唾棄,就算是閻王爺也會打抱不平,讓鬼卒將自己鋸成幾段的。

      繁重的心事讓男人行動雜亂無章,左兜兜,右轉轉,上瞅瞅,下探探,前望望,後看看,原本不遠的一段路被他硬生生走了兩個時辰。

      他的路走偏了,並沒有徑直向陝州城南門走去,而是來到了一座土崗上。忽然,他聞到了一股勾魂攝魄的香味,像是有人在烤肉。

      他的頭腦完全被食慾所佔據,沒了一點思想,身體變得不聽使喚,朝著香味的來源一步步走去。

      當他看見一個女娃正蹲在溪水邊擺弄著什麼的時候,他才彷彿重新活了過來,有了自己的思想,躲到一棵樹後面偷窺起來。

      一個女娃子獨自在溪水邊烤著肉,白淨的臉上還掛著笑意。她的穿著平平無奇,卻不似男人這般渾身沾滿土灰,看來不是農家女子。

      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腰間別著一個紅色荷包。

      男人盯著石頭上的烤肉,越來越按捺不住。他朝四下瞅了瞅,沒看見其他人,一個邪惡的念頭油然而生:把烤肉搶過來!

      就在男人要付諸行動的那一刻,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他的心在烤肉香味的刺激下漸漸扭曲;他不滿足於僅僅只是得到幾塊肉,儘管肉還沒在他手裡;他開始貪得無厭;他生起了嫉妒心。

      那個女娃絕不會是自己一個人來到這兒來的,周圍一定還有別人,她的穿著也說明了她的家庭並不窮苦,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趁機賺一筆呢?

      他捏緊了手裡的刀,想象著接下來的畫面。持刀劫了那女娃,以此要挾她家大人交出錢財,得了錢財,他就拼了命向林中跑,等到甩了追人,他就可以偷偷摸摸地拿著錢回到家,教家裡人多吃幾頓飽飯。

      男人自認為這番規劃天衣無縫,既能不傷人害命,又能暫救他家於水火。

      不過這個女娃並不比她的女兒大多少,男人也並非徹底瘋了,真要做出這種事嗎?他的內心在矛盾中劇烈掙扎。

      可我這一生要強的人,難道最後要落得個活活餓死的下場嗎?

      一不做二不休!該怎樣就是怎樣了!

      男人盡力不去想那些良心的譴責,克服了最後的障礙,把心一橫,攥緊刀把衝向了那個女娃……

      ……

      婦人睡著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女孩從半睡半醒間被人叫醒。

      女孩呆慢地抬起了頭,發現是母親在叫她,於是費力起了身。

      “丫頭,你爹出去這麼長時間了,還是不回來,你快出去找找,別出點什麼事!”婦人的聲音洪亮了一些,精神頭也比那時更足了,這令女孩有些喜出望外,忘記了母親睡著前對她的告誡,沒有多想,應了一聲之後,她就推開門,將門拽上鎖好,開始尋找她爹。

      婦人大概也糊塗了,睡了一覺就說出了前後矛盾的話,居然放心讓女兒一個人出去。

      畢竟是父女,女孩心有靈犀地也走向了去往城裡的路,陰差陽錯之下,也被烤肉味兒吸引,走向了土崗子。

      ……

      當她看到一個男人慌里慌張地在地上拖動著什麼的時候,她嚇得躲到了樹叢裡,透過草間縫隙張望著。

      地上被拖動的那個東西在地上留下了鮮豔的紅色痕跡,紅得令人生畏。那……是血,地上那個東西……是人。

      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女孩的大腦被完全放空,她忘記了對父親的厭惡,忘記了他的謾罵與固執,忘記了他身上的一切缺點。

      腦海中僅剩一個念頭:死在地上的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女孩徹底淡漠了恐懼,就像被圍獵而準備殊死一搏的野獸那樣,她衝了出去,衝向了那個男人,他幻想著為她爹報仇。

      ……

      女孩靜靜地躺在了地上,躺在了她父親身旁。

      父女二人,整整齊齊,躺在一塊石頭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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