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城西南方,一个村庄。
女孩听过了茅屋内二人的谈话后,暂时耷拉下了沉重的眼皮,头脑恍惚地立在门外。屋内二人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妇人的声音有气无力中夹杂着些许愤愤,这些都被女孩听得一清二楚。
女孩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大概是从妇人卧病不起那一天开始,男人就常关着门同她小声交谈,似乎在有意避开他们的女儿。
有时候,这小声交谈会变成不愉快的吵闹,随着时间的推移,吵闹声变得愈加频繁。起初,女孩还会为爹娘之间的争吵而落泪,渐渐地,她已经把这当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知道,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娘的身体也一天天垮了。
劝解是徒劳的,这是她在经历过多次引火上身后总结出的经验。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至少能使人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让麻木的头脑得到片刻的解脱。
不过这次,女孩并没有借此让头脑暂时清醒一些,反而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她听见了,爹似乎有卖了她的念头!
女孩费力地张开了眼皮,泪水马上如冲垮堤坝的洪流般夺眶而出,在布满了一层薄薄尘土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细痕。
她怀念起了曾经的时光,那时,大哥在外当着兵,二哥则在家同父亲一起耕种家里的地,她呢,和母亲学些缝补的手艺,为辛勤劳作的父兄烧火煮饭。
这样的日子虽然穷困,却也有滋有味。一家人围在一起,放下一天的辛劳,围在桌前大口吃着粗杂的饭食,此般情景足以使人暂时忘却生活中的各种不顺心,抚平人内心的伤口,转而体会到活着的意义与美好。
赶上过年,大哥回家探亲,就是一家人最热闹的时候了。
女孩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打仗呢,大家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北方的鞑子不这样想,听大人们说,他们进兵来犯,因此二哥也走了;她还听爹娘说过,二哥本来不用去当兵打仗的,但是有心眼歹的人害了他们一家。
自此,曾经那种知足常乐的生活便一去不回了,她再没有见过两个哥哥。
家里冷清之后,土墙仿佛活了过来,故意地让越来越多的土块从它身上脱落,如今,几乎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
女孩轻轻推开了门,用含着热泪但却又单调空洞的眼睛看了看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娘,以及二人身后那堵坑坑洼洼的墙,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
男人看到女儿的模样后,瞬间明白了一切。刚才的话也许是他发昏时胡乱说出的,不过他并不打算向女儿解释什么。
没错!在外低声下气就算了,在家里,又是在自己闺女面前,难道也要像个奴才一样卑躬屈膝吗?
祖宗什么宝贝都没给他留下,唯一丢不了的就是这该死的贱籍!
他们家始终低人一等。
自打明白事理以来,男人就深深为此苦恼。他年轻时曾下过狠心,就算自己剐了拿到集上去卖,也要凑出钱来供自己的儿子读上书,考出个功名。
不过理想终究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了他胸中那团不服的火焰。
“家里能吃上饱饭就够难了,再想别的是不可能了……这多少辈人,注定是没出路的……”理想幻灭后,他绝望地在内心悲鸣。
“哼!”男人没好气地发了一声,把头一扬,拿起了桌上一把旧的切菜小刀,绕过女儿,跨过门槛,将门重重地摔进门框,发出“框!”的一声响动,震得房顶又落下了尘土。
男人走了出去,那妇人艰难地抬了抬上身,用嘶哑的嗓音问道:“你……干嘛去?”
“弄吃的!”男人没好气地回答。
妇人闭上了眼,发出一声叹息,沉沉地躺回了床榻上,言语、举止和神态无不透露着她的生命将要走向尽头。
女孩一直沉默着,饥渴感令她流不出太多眼泪,脸颊上的两条“小溪”很快干涸了。她走到水缸前喝了半瓢水,随后来到了面色苍白的妇人的病榻前,哽咽地看着她的母亲。
妇人眼睛睁开两条缝隙,慈爱而不舍地注视着女孩,费力抬起了柴棍似的手臂,为女儿拂了拂耳边的头发。
“丫头,他糊涂了,别往心里去。”妇人的嘴微微动了动 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女孩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母亲,方才的半瓢水化作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女孩颇有些“怀古伤今”的感觉,由面前气息奄奄的母亲,她无法不想起曾经母亲还算康健的时光。
母亲向来身体弱,在二哥能够干农活之前,她已同丈夫在田里劳作多年,身体落下了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所幸,二哥有了力气之后,她终于可以腾出手,转而去做些缝缝补补的小活计补贴家用,不必那么辛苦。
好景不长,二哥走后,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不得不再次下地劳作,哪成想积劳成疾,一场病之后,就几乎再也下不来床了。
家里维持生计已经很困难了,请郎中看病自然是不可能的,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次抽空去观音庵里告病问药,求来张纸符或一贴香灰。
观世音菩萨并未显灵,大概是因为这家人还不够虔诚或悲惨。
女孩擦了擦眼泪,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干瘦粗糙,还有些发冷,不过女孩总能从中收获到一丝细腻与温暖。
这双手,如今连针线活也做不了了。
女孩来到锅灶前,掀开锅盖,取出了剩下的半碗稀薄的杂和面粥端到了妇人面前。
女孩想扶母亲起来喝粥,妇人只是摇了摇手,说:“你留着饿的时候吃吧,我……怕是要不行了,不浪费粮食了。”她似乎不愿再多费力气摆出悲哀的神情,只是眼瞳更加灰暗了。
女孩脸上闪过一分愤怒——这是在责怪母亲的胡话,愤怒转瞬即逝,余下九分是绝望与痛心。
妇人始终不肯张口,女孩没办法,只好将眼泪吞进肚里,把粥放回了锅里。
“如果娘连饭都不想吃了,那……不!一定是因为这东西太难吃,所以娘才不愿意吃。如果爹能带回来肉的话,娘一定会大吃一顿,然后病就会好起来!”女孩这样想。
“丫头,娘睡会儿觉,待在家里不要出去,记住了吗?”妇人突然说道。
女孩没有说话,抬头看着茅草房顶出了神。回过神,妇人已经合上了眼,呼吸若隐若现。
女孩默默地靠着床腿坐到了地上,把头埋在了搭在膝盖上的两臂之间。
“把我卖了,也许就能有钱给娘治病了,这样,一家人都能活下去……”女孩忽然觉得把她卖了其实没那么糟糕,只是卖给别人而已,又不会死人……
男人越走越想大哭一场,想起自己昔日的要强与如今的落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如果说每个人的骨子里都镌刻着一个与之行为准则相对应的词的话,那么男人骨子里的词一定是“要强”。
即便子孙的仕途理想破灭,他仍试图活出尊严。别人说他犟,他倒把这当作是一种夸赞,仿佛是别人在钦佩自己,由之而来的优越感令他麻痹了自己——低人一等怎么了,我照样活得有头有脸。
他会选择性地忽视别人的轻蔑,而只去想自己的种种“英雄”行为。他似乎把这当成了活着的一大乐趣,有了它,再苦的日子也能忍受。
也正因如此,当初村里几个军户一同商量出逃,唯独他拒绝了。在他眼里,“良民”这两个字也是他要强的一大表现,虽然他不识字,可就是无比在乎这些:良民再穷也是官府承认的,流民?还不如死了呢!
他走到一棵树下,看见了树上结着一张蛛网,一只不幸的苍蝇被粘住,灰白的蜘蛛正磨牙搓爪,准备处置到手的美味。
“晦气!虫豸都有的吃!他妈的我们一家呢?”男人捡起一根棍子,挑破了蛛网,破口大骂。可怜的蜘蛛刚才还沉浸在兴奋中,转眼间就无家可归,掉到了地上。
蜘蛛用几只黑亮亮的眼睛看了看男人,灰溜溜地爬走了,如果它有内心独白的话,一定是在咒骂男人与哀怨自己的不幸。
男人又看到了村中的私塾学堂,想起了那天自己所谓的要强被无情撕碎的情景。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天,路过学堂时,他听见了这句诗。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脚步停住了。
“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念叨,平时在村里一向竭力维持“尊严”的他突然放声哭嚎,惊得教书先生跑出来将他像条狗一样撵走。
那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要强”与“尊严”其实一文不值,轻易便可被捅破。他一直像小孩子一样,用幼稚的梦自我陶醉。
仗第二年就打完了,可人呢?古来征战几人回……
假若当初自己也选择出逃的话,两个儿子也许都能活下去,一家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三年前,建奴南下,大儿子随部队前往边关。挨千刀的里正在上报的时候动了手脚,居然把自己的二儿子也报上名去。
他愿意作所谓“良民”,但谁会因此而正眼瞧他呢?到头来,连所谓抚恤金都没见着。
后来,他明白了,原来是里正与当地豪强狼狈为奸,两个儿子都没了,他家的大部分良田被轻而易举地抢了去。
至于剩下的几亩几分地,他现在完全无心耕种了,一家人的死看来已成定局,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大雨冲倒的屋墙活埋——这样倒不坏,一家人埋在一起,连坟头都省得挖了……
也不怪男人的脾气越来越差,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闹脾气成了一种发泄悲观的最好良药。
男人走上了通往城里的路,眼神涣散地扫视着周围,期盼着能抓到一条别人家走失的狗,好能吃上一顿肉。
他后悔起了刚才在屋里说出的话。自己已经造下了太多罪孽,害得一家支离破碎,怎么能再做出卖儿卖女的勾当呢?别说死后会被女儿唾弃,就算是阎王爷也会打抱不平,让鬼卒将自己锯成几段的。
繁重的心事让男人行动杂乱无章,左兜兜,右转转,上瞅瞅,下探探,前望望,后看看,原本不远的一段路被他硬生生走了两个时辰。
他的路走偏了,并没有径直向陕州城南门走去,而是来到了一座土岗上。忽然,他闻到了一股勾魂摄魄的香味,像是有人在烤肉。
他的头脑完全被食欲所占据,没了一点思想,身体变得不听使唤,朝着香味的来源一步步走去。
当他看见一个女娃正蹲在溪水边摆弄着什么的时候,他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思想,躲到一棵树后面偷窥起来。
一个女娃子独自在溪水边烤着肉,白净的脸上还挂着笑意。她的穿着平平无奇,却不似男人这般浑身沾满土灰,看来不是农家女子。
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腰间别着一个红色荷包。
男人盯着石头上的烤肉,越来越按捺不住。他朝四下瞅了瞅,没看见其他人,一个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把烤肉抢过来!
就在男人要付诸行动的那一刻,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他的心在烤肉香味的刺激下渐渐扭曲;他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得到几块肉,尽管肉还没在他手里;他开始贪得无厌;他生起了嫉妒心。
那个女娃绝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来到这儿来的,周围一定还有别人,她的穿着也说明了她的家庭并不穷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机赚一笔呢?
他捏紧了手里的刀,想象着接下来的画面。持刀劫了那女娃,以此要挟她家大人交出钱财,得了钱财,他就拼了命向林中跑,等到甩了追人,他就可以偷偷摸摸地拿着钱回到家,教家里人多吃几顿饱饭。
男人自认为这番规划天衣无缝,既能不伤人害命,又能暂救他家于水火。
不过这个女娃并不比她的女儿大多少,男人也并非彻底疯了,真要做出这种事吗?他的内心在矛盾中剧烈挣扎。
可我这一生要强的人,难道最后要落得个活活饿死的下场吗?
一不做二不休!该怎样就是怎样了!
男人尽力不去想那些良心的谴责,克服了最后的障碍,把心一横,攥紧刀把冲向了那个女娃……
……
妇人睡着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女孩从半睡半醒间被人叫醒。
女孩呆慢地抬起了头,发现是母亲在叫她,于是费力起了身。
“丫头,你爹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还是不回来,你快出去找找,别出点什么事!”妇人的声音洪亮了一些,精神头也比那时更足了,这令女孩有些喜出望外,忘记了母亲睡着前对她的告诫,没有多想,应了一声之后,她就推开门,将门拽上锁好,开始寻找她爹。
妇人大概也糊涂了,睡了一觉就说出了前后矛盾的话,居然放心让女儿一个人出去。
毕竟是父女,女孩心有灵犀地也走向了去往城里的路,阴差阳错之下,也被烤肉味儿吸引,走向了土岗子。
……
当她看到一个男人慌里慌张地在地上拖动着什么的时候,她吓得躲到了树丛里,透过草间缝隙张望着。
地上被拖动的那个东西在地上留下了鲜艳的红色痕迹,红得令人生畏。那……是血,地上那个东西……是人。
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女孩的大脑被完全放空,她忘记了对父亲的厌恶,忘记了他的谩骂与固执,忘记了他身上的一切缺点。
脑海中仅剩一个念头:死在地上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女孩彻底淡漠了恐惧,就像被围猎而准备殊死一搏的野兽那样,她冲了出去,冲向了那个男人,他幻想着为她爹报仇。
……
女孩静静地躺在了地上,躺在了她父亲身旁。
父女二人,整整齐齐,躺在一块石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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