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良】
“回去吧,已经没事了。”我和满贵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进了里屋。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从母亲身后蹿了出来,一左一右抱住我的腿,充当我的挂件。
“良爷,良爷真是太厉害了!”满财大声叫唤起来,小脑袋亲昵地蹭着我的裤脚。
满穗比弟弟矜持些,但眼睛里也冒着崇拜的星星。
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念里,能给家里带回粮食,或者保护粮食不被抢走的汉子,都是英雄。
不过我也必须承认,在孩子们面前耍帅,感觉确实不坏。
“好啦好啦,”我把他们轻轻放回地上,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用尽量舒缓的语气向全家宣布道:“我要离开几天。”
“要离开”三个字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话音刚落,就让刚刚还很热闹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满财吸吸鼻子,满穗紧咬着嘴,连芸嫂子也低着头不说话了。
正当我绞尽脑汁地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满贵接过了话茬。他瞪着两个仿佛要哭出来的孩子,说道,“哭丧着个脸干啥咧?你良爷只是要去办事才出去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把眼泪都收起来!”
“啊啊,对。”我心领神会,连忙说道,“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的。而且...还会给你们带礼物。”
“我要好吃的!要元元、米糕、烧馒...还有奶皮!”满财年纪尚小,很好忽悠。得到我只是出去几天的保证之后,立马就被礼物吸引了注意力,跟我讨价还价起来。
“你个小馋猫,只许选一样!”借着和满财嬉笑打闹的功夫,我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满穗。
她嘟着嘴,不肯看我,情绪还是不高。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是看出来我在故作平淡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姑娘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小小年纪就如此敏锐,以后谁娶了她不得被吃的死死的啊?
如果不是,那会是因为什么呢?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满穗与我的约定了。
那天我嘴上答应会多留一天,却在半夜独自离开了。满穗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我,直到看到我回来,并与我定下了一份长期契约才破涕为笑。
那次伤心是因为我的不辞而别,可这次,我明明已经提前说好了我只是离开一阵子,她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
我始终无法理解她的执着,直到我无意间瞥见了她那被撕裂了一片的裙角。
那是怎么破的来着?
我好像听她说过,为满贵祈福的那个荷包就是用这片裙子上的布料做的...
轰!
我好像懂了。
满贵离开家的那一天,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呢?
他接过了满穗缝了一早上的荷包,向家人们依次道别,承诺自己很快就回来,然后带上斗笠,背着包袱,继续向前走去。
她和弟弟挤在窗户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的影子在夕阳之下越拖越长,身形也在暮光中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但是五天后,他没有回来。十天后,他没有回来。
数不清多少天之后,她已经等到快要饿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所以,她恐怕很讨厌我做出“很快就回来”这种不负责任的保证。很快到底是多久?我真的还会回来吗?更何况,我还是有过逃跑“前科”的。
她在担忧,她在恐惧。她不想要陷入无边无际的等待,不想再牵肠挂肚,不想再一次次地希望落空。
“穗穗。”我轻声地呼唤着。
“嗯?”她低低地应了,声若蚊蝇。
“这是我贴身的木牌,请你帮我保管一阵吧,我回来再找你要。”我解下了那枚几乎从不离身的桃木牌,郑重地交到了满穗手里。
这是我们宗族的传统——凡是家里的男丁,出生后都会请出这样一枚木牌,一生都要随身携带。但是自万历老皇帝以来,大明天灾人祸不断,同族四散奔逃,早都下落不明了。
这枚桃木牌从此也就不再有辨识身份的作用,只能用来做个纪念了。
但这毕竟是我和过去人生唯一的联系,是我很珍贵的物品。把它交给满穗,应该能打消她对我这个坏家伙的警惕吧?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直到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才松了口气。
她确实很聪明,正如我懂了她没宣之于口的那些话一样,她也懂了我想说的那些。
“良爷,明天你晚点出发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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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后,我静静地坐在一颗枯树底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这酒还是当时从舌头那里夺来的,入口绵软,比我平时喝的劣酒要好上许多。
慢慢地,我从倚靠着树干变成平躺在地上,直勾勾盯着天上的星星,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何时,从地里忙活完的满贵坐在了我身边。
我把酒葫芦递给他,他也不客气,接过去咕咕一口,喝完了还砸吧砸吧嘴,好像也很享受。
“想过当黑户没?”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想过呀,怎么会没想过呢?把土地投献给那些有功名在身的老爷们,就只需要给老爷们交租子,再也不需要给大明交税了。这样的好事情,我怎么会没想过呢?”满贵喝了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爹就是个唱影子戏的。那可是下九流啊!我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才能让我摆脱贱籍,以一个农民的身份活在世间。”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很痛恨有过这种想法的自己。我咋能为了不交税,连祖宗的姓都不要了,就急吼吼地给那些地主老财当狗?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还咋去见九泉之下的老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我的观念里,人为了活着是可以放弃一切的。但我不会强迫他信服自己的观念,我只自顾自讲道,“相信你也看得出来,那天我出现在林子里并不是偶然。”
“我就是想要在那里干一票,弄点银子花用。”
我指着自己,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我会干这行吗?几年前京城发生了一场很大的爆炸,我爹就死在那一场意外里。朝廷说是会有赈济银子发下来的,但我们等了很久也没拿到哪怕一文钱。”
“后来才知道,这些钱都拿去给一个太监修生祠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片天之下,同样都遭了灾,为什么我们会家破人亡,有些人却能过得更好?”
“我试过经商、跑堂、种地、护院、乞讨...我已经尝试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出路。”
“我只是想要卑微地活下去而已,但是这么卑微的愿望他们都不肯实现,他们一定要夺走我最后的半个烧饼!”
“为什么那些有地的人不需要交税,有功名的人可以擅自搬弄是非,所有的重担全都要压在我们这些守规矩的人身上呢?我以前也很体谅朝廷的,我真的很体谅他们的。”
“可是再体谅下去,我就要饿死了。”
我笑得越来越厉害,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止不住地狂笑。
满贵摸了摸下巴,好像很认真地询问道,“很危险吧?”
“确实很危险,我这么多年有三次差点死掉,还有...”
“我是说,你要去干的事情,很危险。”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有这么明显吗?”我讪讪地说道。
“你嫂子也看出来了,我们都很清楚那保长的德性。他那狗娘养的能毫不在乎地夺走我们家最后的口粮,你没道理能把他轻易地摆平。所以,你肯定是许下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好吧,你说得对。我其实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十天后还没我的消息,就赶紧带着孩子们逃走吧。我在枕头下压了一些银票,如果我没回来,那就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些,我仿佛解开了某种心结,一下子轻松起来。如果我死掉了,这笔钱留给他们花用,倒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是被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捡了便宜。
就在此时,满穗冲出来找我们了。我打住话头,远远地吆喝一声,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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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一步跨出大门。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一个葫芦,一袋干粮,还有一把刀就够了。
“你们俩一定要照顾好孩子,也要照顾好自己。”我朝满贵夫妇叮嘱着,还朝满贵挤了挤眼睛。
“良爷!这个给你。”满穗的眼圈都是黑的,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这个荷包只有我手掌大小,是红色的,上面认真地绣着一个“平”字。
她说那个绣着“安”字的荷包保佑了爹爹平安,希望这个荷包也可以保佑我一帆风顺,能够平平安安,早点到家。
我摸了摸她的头,称赞过她的手艺,便小心翼翼地把这荷包收好。这是我收过的最珍贵的礼物了。
我往前走去,向前走了数十步,终究没有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满穗还在原地固执地挥手,似乎要送到再也看不见我的身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