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一款名為《退休模擬器》的國產獨立遊戲在Steam推出了搶先體驗版本。對於一款新遊戲來說，“模擬器”似乎是一個有些過氣的後綴——在過去的兩三年裡，世界各地的開發者們幾乎已經把能模擬的東西都模擬了一遍；當人們已經厭倦在一大堆粗製濫造的模擬器裡扮演別人的當下，題材並不新穎的《退休模擬器》看起來顯得有些姍姍來遲。
它確實來得有些晚。我第一次聽說《退休模擬器》的時候還是在2020年，當時我的同事採訪了製作人“城堡”，和他聊了聊關於遊戲的種種。
《退休模擬器》是一款以角色養成為主，輔以文字冒險、卡牌策略、Roguelike的遊戲。在遊戲中，玩家將扮演一位退休老人，自由規劃和實施自己的退休生活。
在那篇文章中，你能夠尋覓到他選擇這個題材的理由：因為外婆生病，城堡休假回家照顧了她兩個月，提前體驗了退休生活。這段經歷讓他萌生了想為父母、為老年人做個遊戲的念頭。
他在採訪中還說：“模擬器遊戲體量相對較小，人員和資金都更好安排。”
從結果上來看，這種想法也許過於天真了。城堡和他的DoubleThink Studio在《退休模擬器》上花了整整兩年半，日前才剛剛推出了EA版本；與之相對的是，他的遊戲從特別好評到多半差評，僅僅只經歷了兩天。
好笑的是，引起評價劇烈變化的原因從本質上來看並不來自遊戲本身。
事情是這樣的。在《退休模擬器》發售後，遊戲在一些社交平臺收到了少量來自女性玩家的負面反饋，原因主要是“遊戲中部分女性角色立繪過於浮誇（主要集中於退休宮女神放在桌子上的巨大胸部）”和“男主角與複數女性角色之間的互動過於油膩”。
這事兒本來不算大——《退休模擬器》本身也屬於“圖一樂”的遊戲。一個老頭在虛擬退休生活裡隨心所欲、有那麼一點“為老不尊”，似乎也不是特別值得被譴責的事情。即使有人被冒犯而感到不適，大範圍的上綱上線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製作人城堡對此作出了現在看來是反應過度的舉措：他先是在豆瓣群組發帖，向冒犯到女性玩家道歉；然後，在4月21日推送的0.6.1版本的更新中，《退休模擬器》修改了兩處人物立繪，並調整了主角和部分NPC的對話內容，取消了“低級趣味”、“刻板印象”和“油嘴滑舌”的內容，並且作出了“未來更新女性主角”的承諾。
然而，城堡的道歉和遊戲的更新文本將《退休模擬器》帶到了性別對立的未知領域。部分女性玩家和披著女性玩家皮的不知是男是女的拳擊高手找到了絕佳的新玩具，開始了新一輪的辛勤“耕耘”；而《退休模擬器》成為了“獨立遊戲製作組聽取女性聲音”的優秀典型，被綁在了不知開往何處的戰車上。
這種綁票自然迎來了男性玩家的不滿。在各大遊戲論壇，有許多人呼籲大家在購買遊戲、給出差評之後退款，甚至還有人願意為此付出一箱可樂的懸賞；人們抓著遊戲一開頭“主角上交退休金給老伴”不放，將遊戲稱作是“龜男模擬器”。對於“性別問題入侵Steam”大為光火的玩家們在評論區發洩著自己的情緒，向下的紅色指頭鋪滿了Steam藍色的背景——這就是《退休模擬器》一夜之間多半差評的原因。
隨後，另一方突然“幡然醒悟”，提醒姐妹們不要花錢購買遊戲刷好評，因為“製作人如果真的傾聽女性聲音，那一開始的版本就不會那樣”；更改立繪並不是“浪子回頭”，而是營銷手段。
在這一點上，雙方似乎達成了統一。人們質疑：“你20號出的遊戲，21號光速滑跪全改了，一定是早就做好了方案等著吃這口流量！”在這個視角下，城堡被塑造成一個企圖左右逢源的節奏大師，一通操作把自己玩了進去。在差評態勢無法挽回之後，城堡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個哭哭的黃豆臉，圍觀者們開始鼓掌：“好死，開香檳咯！”
也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見。我的一位朋友參與了遊戲的早期測試，根據她的說法，製作組在發售兩週之前就詢問過測試者“遊戲中是否有令人不適的性別視角”；如果確實收到了其他測試者的反饋，他們可能真的有一點時間製作預案。從這個角度來看，城堡又是一個想得太多的製作人，在輿論環境中畏首畏尾，作出了最糟糕的選擇。
不論動機如何，《退休模擬器》已經成為了這次事件中唯一的輸家。在這個令人恐懼的結界中，剛剛退休的大爺房愛菊被扁平化、符號化，成為了雙方口誅筆伐的工具。
諷刺的是，當我回過頭去看2020年的採訪的時候，發現城堡在當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遊戲其中一個目標就是減少人們的刻板印象。”
在2022年春天，一款（至少他說了）致力於減少刻板印象的遊戲在被性別對立主宰的大環境中轟轟烈烈地死去，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
在我看來，刻板印象在藝術創作中並不是一個完全負面的詞語。前段時間《昭和米國物語》的主創談他自己的遊戲的時候大大方方地表示“全是刻板印象沒有現實參考”，就是一個相對比較極端的例子。藝術作品，包括遊戲在內，在誕生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會帶有創作者自己的視角。這種視角與他的經歷、生活環境和受到的教育有關——真實的視角反而有機會讓作品更具風味。
對於這種風味，擁抱或者摒棄是獨立遊戲開發者的自由——但大多數時候，你必須堅決地選擇其中的一種。
具體到《退休模擬器》來說，在我國許多地區，當下退休年紀的老人還有很多抱有舊時代的想法和觀念，合理表現這些觀念能夠讓遊戲變得更加真實；又或者，從一開始就把定位放在“我們這一輩人的退休生活”上，完全拋棄這些“可能會令人不適”的陳舊觀念。重要的是，你得堅持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反覆橫跳，激怒所有人。
當然，即使是架空世界的刻板印象也會招致解讀和批評。前段時間漫畫《堀與宮村》和《更衣人偶墜入愛河》被指“媚男”就是經典的例子。我在這裡不想再次解構什麼“男性凝視”，不過在我看來，不會影響到作品創作的、較為友善的思考、討論和批評並不會對不想看到這些想法的人們有所冒犯——在聲音被利益裹挾之前，它僅僅只是聲音而已。
作為從業者，我能夠理解獨立遊戲製作者的艱辛和閉門造車必然的侷限性，但是城堡自己不知是早有預謀還是慌不擇路的舉措將遊戲幾乎徹底推向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也許我們不會再有機會從單純的、玩家的立場來討論遊戲本身了。
在那個引爆輿論的補丁發佈時，城堡在微博評論區說“求求大家買一份遊戲吧，快揭不開鍋了”。與此同時，他還發出了製作組的更新計劃，To do List已經排到了2023年Q3——我很難想象他現在的心情。
現如今，老人的嘴巴被封上，女角色的胸部也被抹平。在多半差評之後，被冒犯的人們退了款，緩緩散去。熱鬧的小區裡沒有廣場舞的音樂，只剩下了一地雞毛——這會是《退休模擬器》的最終結局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