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迪夫的手心渗出热汗,被夹板靴包裹的脚底激起冷意,他握紧短剑,刺向自己的长官,从那充血的冷眼中看不出任何留存的眷念……
家业
自北帝国与西帝国休战以来,艾俄里亚村的村民习惯性地留有几分偏见,那本该许诺的战后税免并未兑现,反而要求上报人口,按人头收税。
村里有新生儿在降临的首日,没有倦留在母亲的怀抱,而是在亲戚家的牛棚里度过,哭声一直吊着旁边饮水的老牛。
在牛棚的旁边,则是村中知名战士卢迪夫的住处,他的父亲是名铁匠。
父亲凭着一门技艺去城镇打铁,在过往的战时岁月里,他尚能活得不错,不仅能给家里寄钱,还利用作坊里遗弃的废铁,给儿子偷偷造了一把短剑。
现在,他被解雇回家,扛着耙子,在自家门口与邻居盘谈小麦种子的价格。
库赛特人突如其来的宣战,让精打细算的坊主想起那些被弃用的废铁——现在的每一块都可能成为士兵身上的护甲。
“你就这样回来的?哎!”领居打趣道。
军势
卢迪夫从小便跟随父亲学习打铁,反复敲击,使他练就了一双坚实的臂膀。
举锤与举剑的动作相差无几,当长官看到他能单手顶着一面中盾,还能拿起重剑劈砍时,便决定将这个年轻人拉入战场。
“这可是你们村的第一个战士。”
长官矫情又仿佛恩赐般的语调在村民头顶回荡,使这场征兵多了几分募兵的意味。
不过卢迪夫实如其名,在与西帝国的作战中,他从新兵晋升为熟练的战士:
头顶开面填充围帽,身披军团扎带,手持窄槽帝国重剑,配上加固过的平面筝形盾。
同时期的许多新兵称羡地望着这身装备,拥有它,便意味着能在战场上活得更久,也意味着可能赢下几个人头。
但卢迪夫很清楚,这份幸运来自何处。就像父亲锻铁时总说:“我们的坊主要求好钢必须留给将军的剑,废铁才熔成新兵的甲 。”
在战场上,同一把武器在劈砍贵族士兵时,他们的链甲能抵挡利刃的冲击;而新兵的软甲则被轻松斩开。
更令卢迪夫在意的,是那些将军领主,也仿同武器来区分优劣。
军团里的重甲步兵,往往比征召的平民兵更先得到治疗与食物。
哪怕前者里有懦弱的贵族子弟,后者中也不乏试图用战功改变命运的莽夫。
脏乱的裹尸布会先落在那些人身上,卢迪夫自问不知,他逐渐变得谨慎,不仅因为对军队的感觉变得既熟悉又陌生,更因为那股来自草原深处的威胁,来自连烈鹰都能制服的库赛特人。
战士
库赛特入侵的原因至今无人知晓,只知道对于胜利中俘获的女俘虏,那群能边吃边喝的人倒是兴趣万分。
巡卒为求避开唾沫和口水,对女人的哭声视而不见。
到后来,主营附近甚至撤下放哨的卫兵。
一场隐秘的敌袭遂在半夜降临,带着草原上的狂风。
先是骑射手游戈在营地外,浸透猪油的火箭点燃帐篷,惊恐的士兵们冲出火海,转而又被射倒在泥地里。
箭雨停歇后,骑射手全部后退,长官以为这是敌人撤退的迹象,命令刚得喘息的军队列阵向前,结果是场假撤退。
等士兵们远离营地,暴露在空旷平野,头戴尖刺盔的可汗卫士发动突袭,偃月刀配合马速猛然下劈,将一名禁卫射手的链甲斩断,肩膀连同手臂一并削下。
他们在得逞后故意放慢马速,用刀尖拨弄着倒地的帝国士兵,与再度出击的骑射手一齐摧垮着好不容易形成的斗志。
混战中,有火把滚落在卢迪夫脚边,踩溅的火星几乎烧毁皮制骑兵靴,一瞬间的炙烤感使他想起铁匠铺的夜晚,他蹲守在炉火旁,脸被映得通红——看向脚底板,覆盖的泥土中有大片烧伤的玫红色印痕,很像硬木上的纹路。

“圆阵!我们突围!”
长官的声音惊醒了很多人,卫士的火把围成圈,吸引败归的求生者聚集。
他们大多衣甲不整,更来不及思考,听从命令摆出阵势,全都拼命向内靠拢。
有个脸色苍白的士兵推开卢迪夫,但下一刻,羽箭洞穿胸口,他咬着血沫向后倒去,甚至又被脚边的尸体绊了一下。
卢迪夫没时间犹豫,低头,弯腰,成功挤进集结的人群,而敌人的箭不停在耳边追响,与阴风一同钻入甲缝。
等到卢迪夫终于进入阵心,两边空荡荡的,感受不到士兵硬生生挤在一起时的体温,不知道那些人的尸体是落在身后几十米还是几百米的地方。
而面对一心只求防守的长官,卢迪夫被迫丢下重剑,独自撑起一面大盾,夹在长官的训斥和敌人的马蹄之间。
他稍有懈怠,臂膀便被偃月刀掠过,如弯树被斧头凿出一道痕迹,没等痛觉来临,替补上来的新兵发出惨叫——不谙对抗骑兵的技巧,探出的脑袋迎面撞上另一柄刀锋,血肉模糊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
“不准放下!举高!”
任凭战马上的长官如何呼喊,瞪大的眼睛只能看到越来越多的盾兵吓得缩回了手,行进中的盾阵终究溃散。
他暗骂一声,先自纵马离去。
身后无论军团步兵与帝国新兵,全像熔化的铁水汇流趋同:喘息声,痛呼声,还有失去的低语,不分年龄地从每一处颤抖的嘴里发出。
库赛特人像狼群戏耍垂死的羊,把跟随长官的败军逼至一处缓坡。
他们策马持弓,发出战吼,听不懂的语言尖锐贯耳,一个脸上刺青的骑射手甚至当众扯开衣甲,露出胸膛醒目的苍狼图腾,狂笑不止。
在该部族的传说里,一旦被神狼看见,猎物将无处可遁。
长官心眼一样通明,他命令伤员脱下最好的装备。
卢迪夫穿上别人的夹板靴,意外合乎尺寸,那道已凝成黑血的伤口,也和手中布满裂缝的盾牌十分相似。
场外,长官集结伤兵,用咒骂的语言要求冲锋诱敌。
“你们这些伤兵就是不敌他人的懦夫,不然为什么受伤?!卢迪夫!”急切的长官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呼呼,我在这里。”
“你很有力气,也很会杀敌。现在你要带领那群人冲下去,我会带着援军回来。”
“可长官,我……我没有武器!”卢迪夫张开嘴发现闷着一口气,只能慌不择言。
“自己想办法!”长官转身,一声低沉的喘息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接着用这种语气召集私兵,吩咐侦查撤离的路线。
有受伤的亲卫从冲锋队跑出来,想要回归,反是被一脚踹在膝口,跪倒在地上。
“滚开!带上你,我们都活不下去!”
长官怒斥,可那严酷的神容很快变得僵硬。
愈来愈多的库赛特骑兵不再等待猎物,收起弓箭,长刀的刃口流转出惨淡的白光。
卢迪夫双手酥软,举起盾牌,刀尖划过盾角,木屑刺进眼睑。
他下意识想拿起武器,可摸遍全身,只有腰包里父亲铸造的短剑。
“列阵!列阵!”
长官怒吼,混合着库赛特人的尖叫,但当卢迪夫回头,却看到长官正急着跑去上马。
不见领军的旗帜,徒留一具变得模糊的背影。
“你们这些伤兵就是不比他人的懦夫……”
卢迪夫忽然觉得,扎眼的东西除了火焰,翻滚的铁水同样能夺人眼目。
血液涌上脑门,他向前迈出一步,又有一步。
长官察觉到什么动静,刚侧过头,短剑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刺进后颈——那张扭曲的脸因呼吸停滞而无话可说。
卢迪夫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喷到指尖的血有股令人发怵的温暖触感。
同伴被吓得发疯,围观的库赛特人杀意未减,狞笑着嘲弄道:
“看,这个帝国人杀了他的长官!”
卢迪夫竟听懂了这句话。
他苦笑一声,散落在地的火把映照着垂下的眼睛。
恐惧?自由?还是如释重负?
“无所谓了……”
他最后一次挥动武器。
战后,库赛特人点燃烈火,焚烧了这些尸体,没留一个活口。热肉的焦味混合着马尿的腥臊味,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浓密的“风土”。
年年
今年春季征兵,卢迪夫没回来,尸体也没见到。
村里唯一的变化,是官民合建了一座炼铁的熔炉。
他父亲擦着热汗,忍着被熏烟刺激流出的泪,手指上的老茧在新炉子的火舌前丝毫不惧,他教导道:“铁烧红了千万别摸。”
徒弟们点点头,但不明白这句话为何每天都要重复。
他母亲做完家人平安的祈祷,回家的路上听到邻居要卖耕牛,不由愣了神:“你家要卖牛?那么多地光靠人,能行吗?”
邻居叹了口气:“不卖不行,牛老了,活不了多久。现在卖掉还能买头小牛,谁叫今年又是打仗的一年呐……”

村民们盼着战事的终结,关注着相关的传闻。
听说在萨涅俄帕,就有个奇怪的佣兵团。
队伍里主要是帝国人,但也有瓦兰迪亚、巴旦尼亚与斯特吉亚三国的民众。据称他们彼此协力,共同被一个名叫刘平的人领导。

一部分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多数人更明白雇佣兵爱钱的常理,毕竟在分土裂疆的乱世,这多少有些搞怪。
层出不穷的讨论中,卢迪夫的父母没有说话,本想从传闻中得到儿子的消息,但今天看来仍是没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