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辛特拉陷落時,我正在哪?
所有參加了瑪那達之戰,並且現在仍然活著的人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無數日輪旗匯聚成遮天蔽日的森林,被黑色的海洋衝著向我們湧來。我們的長矛方陣勇敢地堅守了陣地,耀眼的槍尖與地面擺成斜角,整個世界只剩下旁邊人粗重的喘息聲和頭頂飛過箭矢的破風聲——我記憶中最後的有序畫面止步於此,然後一切失去了控制。
尼弗迦德騎兵應該是受挫了,因為我看見有戰馬被長矛貫穿,在痛苦中把背上的黑甲人甩落到地上。但是我們似乎也付出了代價?無數散落在地上的折斷矛杆、被藍底金獅罩袍包裹的屍體可以佐證這一點。上一刻我們還嚴陣以待,下一刻就身處殘屍、煙塵和慘叫聲當中,剛才站在一起的同袍大多失去了蹤影,其他隊伍的方向也一時難以辨認。就當我們這些還站著的士兵尋找國王的旗幟、尋找傷者、了結還沒斷氣的尼弗迦德人時,更多的黑甲人從煙塵中現身,敵人的步兵入場了。
我們且戰且退,不停地聚攏,又一次次被打散。在這種可怕的混戰中,任何將軍的天才戰術都起不了作用,只能憑藉士兵們的耐力和意志強撐下去,撐到其中一方死傷殆盡或是士氣潰散為止。我所在的隊伍一度找到了王家旗幟,但是沒有看到國王的身影,只看到王后身著戎裝,親自在陣前發號施令。她把我們這些較為完好的殘兵又塞進別的大隊,然後一腳重新踢進戰場。我能感覺到其他人的疲憊和恐懼,但王后的鎮定鼓舞了我們,如果沒有她,我們肯定會潰敗得更加徹底。
這場戰鬥開始於清晨,結束於黃昏,每一次重新集結,我們的人數都變得更少,而黑色的盔甲彷彿無窮無盡。當我最後一次聚起一小撥人時,一名士兵指向遠方。好消息是,我看到我方殘餘的主力部隊終於艱難地突破了山谷口的包圍,向著辛特拉城的方向退去。壞消息是,黑色士兵正在像圍攻甲蟲的蟻群一樣將後方缺口堵上。換句話說,我們這些暫時被忽略,同時還留在山谷裡的人死定了。
2
我還未參軍時,是辛特拉城裡隨處可見的普通男孩,父母開了家酒館,家裡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姐妹。那時我最大的娛樂就是和城裡的其他野孩子成群結隊地屋頂間奔跑,招來主人在屋內的謾罵。當有人找上我家門時,我父親會二話不說用荊條將我一頓毒打,而我會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直到那人滿意地離去才罷休。這是一個配合默契的遊戲,因為荊條雖然抽的聲音響,但打在人身上並不怎麼疼,只會留下第二條就會消的紅印。
“你會被抓到,是因為你衝在最前面。”有一次我哥哥替我總結,“當出頭鳥和落在最後一樣遭,中間的人則不會有人關注。如果你要幹壞事,這才是最好的位置。”
從那天起我記住了這條結論,然後真的很少再被人抓現行了。
“脫掉盔甲,我們從這裡進山。”下達這個命令時,我盯著攔在面前的高大裸岩。此時山谷中大大小小的戰鬥已經陸續結束,太陽半掩在群山之間,馬上就要沉沒,敷衍地向我們施捨最後幾縷光照。我們不知道王后的人馬有沒有擺脫追擊,只知道山谷中沒和王后一同突圍的辛特拉殘軍分成了好幾夥隊伍,因為沒有高級軍官的指揮,像幾隻沒頭蒼蠅一樣在網裡亂撞。尼弗伽德人不急於立即消滅我們,而是以一種貓戲老鼠的姿態,不緊不慢地追逐、圍堵、虐殺。這與我之前對他們冰冷但高效的印象不相符,可能在經歷這樣一天慘烈的廝殺後,誰都需要一點娛樂來發洩?
我猜我所在的隊伍是碩果僅存的一支,他們把我們逼到了山谷的一角,四周沒有可走的路,包圍我們的是陡峭的岩石。在此絕境中,我下達了剛剛的命令。這裡沒有軍銜更高的軍官,原本有一名上尉帶隊,結果在亂軍中被不知從哪飛來箭射穿了喉嚨,於是就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六名中士,以及總共50多個大頭兵。
我手下的人執行了我的命令,同我一起脫下頭盔和鍊甲。其他人猶豫了一小會兒也紛紛照做,這不是很明智的決定,圍住我們的石壁估計有八九十尺高,雖然佈滿了凹凸不平的凸起,但恐怕這裡大部分人都沒有攀巖經驗。但不管怎麼說,這幾乎是情急之下唯一積極的決定。大概有十個人決定放下武器,希望尼弗伽德人能饒他們一命,對此我沒什麼可苛責的,只是不看好他們的結局。
追兵到來時,我們中最快的人幾乎要登頂了。我聽到身後的尼弗伽德人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是弩箭上弦、擊發的聲音。沒有人敢回頭,只是拼命地向上爬,不管身後飛來的弩箭和慘叫著跌落下來的同袍,這些可憐蟲為了活命爆發出了沒人敢相信的潛力。爬得最快的人吸引了最多的箭,三支箭同時射中了他的大腿、腳踝、和後背心,最後那一箭利落地要了他的命,讓他一聲也沒哼就掉下去,在這期間,又有許多箭在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撞得粉身碎骨,飛灑的木屑和碎鐵掉在我們下面的人臉上。這輪集火相當浪費,只殺死了我們兩個人(另一人甚至是驚慌中自己掉下去的),再次裝填的空隙裡我們又能往上爬一小段。這樣說可能有點殘忍,但事實如此。
我之前是怎麼說來著?別當出頭鳥,也別落在最後。在晉升中士後,也常常這麼告訴我的人。現在他們很好地貫徹了我的教導,始終保持在登山大隊的前中游。陸續有人在箭雨中成功登頂,迅速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裡。我手下的人裡,爬得最快的是個16歲的小夥子,去年剛參軍,被我們稱作“蛋黃”,初衷好像是為了嘲笑他就像還沒從殼裡出來的雞崽子。按照我事先交代的,爬上去的人先在上頭等著,等匯合以後再一起進山。蛋黃上去後應該會伏低身子老實等著——我是這麼希望的。然後他從上面垂下來一條繩子。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搞來他媽的這麼一條繩子,臉上全是天真,叫我抓住它,好把我拉上去。如果不是雙手都不能空出來,我真想狠狠給他來一拳。我朝他吼,讓他趕緊趴下,或者退回去,隨便怎麼都行,然後我就看到他中箭了。
他的眼神裡透著茫然,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嘴唇朝我嚅動了一下,然後就栽倒下去,從不到我身旁一尺的位置墜落。
在那一小塊山崖上,我等齊了其他所有能爬上來的人,然後帶著他們一頭扎進了茫茫山林。
3
有句史凱利格諺語是這麼說的,當命運要捏你的卵蛋時,絕對不會只捏一下。暫時逃離瑪那達山谷後,我們面臨著同樣致命的新難題。如果說尼弗迦德人是在你眼前晃來晃去的利劍,那傷口、疾病、飢餓就是毒藥,它不會一下就弄死你,但不好好應付的話你遲早得死在上頭。我們有三十號人出頭,身上卻沒有半粒乾糧,沒有乾淨的水,武器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幾把劍和四張弓。不少人身上帶著傷,雖然現在是深秋,天氣並不炎熱,但兩天之類肯定會有人傷口發炎,然後化膿。
前景一片樂觀。
可以說,所有最終活下來的人都是被兩個人拯救了。他們一個曾經是是山裡的獵人,一個曾跟村子裡的草藥師學了幾手。在跋涉途中,我們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學習著野外知識,以此獲取食物和有用的草藥。如果在這之後能將這股熱情用來學習文法和藝術,我敢保證能在牛堡拿個學位。
關於我們是如何穿越亞力克山脈、如何一路避開被尼弗迦德佔領的村鎮、如何不得不在山裡過冬的細節,我已經不想再去描述。當我們從山裡走出來時,發現我們的村民幾乎以為我們是群穿著衣服的孽鬼。從他們那,我們得知自己已經離開了辛特拉境內,來到了維登。這時算上我在內,只剩下十三個人。
終於來到安全地帶後,我們中沒人想到國家,只是貪婪地將能得到的一切食物塞下肚子,然後在溫暖的茅草裡睡覺。一週之後,我才從一名看守我們的維登士兵那裡知道,我們已經在山中度過了三個月。卡蘭瑟王后的部隊成功從瑪那達山谷撤離到了辛特拉城,但很快再次被尼弗伽德大軍包圍。圍城戰中王后英勇指揮,但依然寡不敵眾,城破時王后自盡,希瑞菈公主下落不明,整座城市遭到了屠殺。而現在,北方諸國的軍隊正在索登山和尼弗伽德進行決戰。
當辛特拉淪陷時,我正在哪?我在荒山野嶺裡和野獸搏鬥,蜷縮在山洞裡發著高燒,扒著死去弟兄的衣服和靴子,嘴裡嚼著不知道從哪來的肉。
一個月後,索登山之戰勝利的消息傳來,尼弗伽德大軍被阻擋在了索登和布魯格以南,人們歡欣鼓舞,在酒館裡為一個個國王、將軍、英雄的名字舉杯。又一個月,北方諸國和尼弗伽德簽訂了和平條約,戰爭結束了。
4
恩希爾·恩瑞斯簽訂的條約中,允許了流亡的辛特拉人重返故土,但和我一起活下來的同伴們選擇留在維登。我完全理解他們的決定。
我跟隨一支商隊再次來到了辛特拉城。透過碎裂的城牆、燒黑的石磚、殘破的大門,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發生在這裡的慘烈戰鬥,以及王后持劍站立在城牆上的英姿。守門的尼弗迦德軍官檢查了文件,然後放我們進去。當我路過他時,我聽見他說,“感謝皇帝的寬恕吧,辛特拉人。”
在街道上我看到了很多焦黑的建築殘骸,以及數不清的生面孔,他們由附近幾片區域倖存的辛特拉人和尼弗迦德移民組成,只消再過十幾年,這座城市就會變成他們的城市,而我認識的那些人的面孔會消散在風中。
我逛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最後才敢來到那家酒館前——或者說,曾經是酒館的位置。門外懸掛的招牌還沒有被完全燒燬,只是被煙燻得烏黑,隱隱能看到一頭熊的輪廓。它上頭原本畫的是一頭醉醺醺的熊,倒在一大杯啤酒旁邊。
在我出征前,我的小妹,當時已經15歲了,與鐵匠的學徒陷入了墜入了愛河,但我父母並不看好他們的結合,因為他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子兒。而我也不喜歡那小子,因為他總喜歡對不瞭解的東西誇誇其談,就像年輕的我。按照經驗,這種人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為了討好我,小妹讓他打了一枚鐵徽章,然後她在上頭用線繡了我們家酒館的招牌——喝醉的熊,把它送給我。
“等你立功當了騎士,就用這個當紋章吧。”她笑嘻嘻地遞給我,“醉熊騎士。”
....
我在被摧毀的辛特拉沒能找到要找的東西。當我又走過城門時,那個軍官已經不在了,換了另一批人值守,因此我耐心地多等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我終於看到他又出現在城門口,於是我選擇這時出城。我找到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略微敞開,讓他看到黃金的色澤,又掂量了兩下,讓他聽見清脆的碰撞聲,然後湊近低聲說:“長官,需要您幫點小忙。”說著,我的手指向城門外的不遠處。
軍官環視四周,其他士兵默契地看向別處,於是咳了一聲,領我過去。
“你有什麼事?”他雙手抱胸,神情倨傲。
“託你帶個話,給你們的皇帝。”我看到他神色一變,手想伸向劍柄,但我的動作更快,匕首已經沒入他的喉嚨。
“寬恕我,王八蛋。”我朝他啐了一口。
城門的尼弗迦德士兵發出騷動,我聽見利劍出鞘和弩箭裝填的聲音,於是轉身向著一片灌木叢衝去。
5
我經歷了九死一生才逃出辛特拉,身上留下了兩道恐怖的傷疤,這已經是上天眷顧的結果。在那之後我在北方四處流浪,專門以給尼弗迦德人制造麻煩為使命,偶爾接些護衛或是傭兵的活兒維持生計。這場戰爭不由我發起,但是既然我已經置身其中,何時結束就只有我說了才算。
當我們說到“戰場”時,就好像它是一個地點一樣。從北路出發,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向左轉,在下一個路口右轉,越過廢棄的舊磨坊,然後你就不會錯過它。講句公道話,一個國家有它自己的語言、風俗、特色民族服裝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論上說,每一場戰爭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場戰爭都有催生它的源頭,但它將按著自己的天性逐漸成長,並繁衍出自己的後代。當你置身事外觀賞戰爭時,它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當你置身其中時,他們又全都不一樣。退後300碼,你目之所及就是一個整體,即一支向你行進的軍隊。我們把這整體統稱為“敵人”,我們必須殺死這巨龍以獲得勝利併成為英雄。但等它來到我們身邊時,它就剝落成了個體,變成一個個獨立的人,揮舞著長矛向我們衝來,試圖傷害我們,極其恐怖,就和我們自己一樣。
以上內容是我從酒館裡的一個吟遊詩人那聽到的,他自稱在牛堡進修過哲學。由於說得很像那麼回事,所以當發現他在牌局裡出千時,我只折斷了他一根手指。但現在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其實只有一場戰爭,它永不結束。我們的祖輩、父輩,以及我們這一代,參加的都是同一場戰爭。當我們踏入戰場時,嘴中會給出各種各樣高尚的理由,這些理由會隨著時代而改變,就像不同的流行趨勢一樣,但真正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當我十六歲,剛剛參軍時,北方軍隊中流行的劍柄是彎曲的,劍首呈圓形,而現在,士兵們用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劍柄和水滴形劍首,它們在一百年前都曾風行一時。流行無處不在,潮水來來去去,但海洋始終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