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臺的人們都穿著看上去價格不菲的禮服,神情淡漠又不失優雅,如象棋上的棋子一般有條不紊地等待著出發的信號。天空一片湛藍,但並沒有留給我觀察天上飛鳥的閒暇,不如說我現在正陷入了不得了的窘境——僱的人不知為何遲遲未到,我一個人拎著行李從裡多爾大橋附近趕到一號大街的月臺,一到這裡便得知列車將要發車的消息。我揹著快夠上半個我那麼高的大包,兩手還提著行李,不曾參與勞作的手指被勒得生疼。
就不該找那個腦門油亮的中年男人,父親告誡過我不能相信油嘴滑舌的人,作為學者斷不可滔滔不絕,儘量用嚴謹的文字或數字來記述想法。他老人家想必是預見到了這一天,才會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番話。長輩的說教就如古老的預言,常常是事態既已發生才會應驗。
我望著這黑壓壓的人群深呼吸,那是月臺特有的氣息,把這鐵鏽般的氣味吸入肺部,我聳起肩。“借過……一下……”嘴裡念著彷彿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憋著一口氣擺動手臂用力擠開人群,我這樣矮小的身材走進人流裡就像是小溪匯入河流,石子投進大海一般無力,腦袋被擠得左搖右晃像在獸人攤位買的擺頭娃娃,抱怨聲此起彼伏。
不行,我怕是趕不上這班車了,要怪就怪我這弱不禁風的體形吧!放棄二字在心裡的跑道上尚未跑完一圈,肩膀就感覺被推了一下。看不了來者何人,只聽到一個爽朗的男聲在身後響起。“不好意思!我們就要上車了!借過!”他的聲音散發著讓淡漠的有錢人們注意到他的魔力,人們讓開一條狹小的道路方便我們通過。
“你有兩張票?”那個聲音問道,我怕自己像蚊子般的聲音傳不到他耳中,只得點點頭。“好嘞。”應該是回應我的點頭,他的聲音裡突然充滿了像是中獎一般的欣喜。我想不到有什麼事能讓他這麼高興,身體就擅自被推著向前走。
檢完票,置放好行李,我和那個人面對面坐下。男人不如想象中那般壯碩高大,只比我高一個腦袋,他的腿在狹窄的空間中顯得有些拘束,只得交叉起來。男人套了一件白色斗篷,黑色棉布的褲子外面穿著看起來有些厚重的腿甲。
“您莫非是士兵?”我忍不住抬起頭這麼問,沒想到他正十指交叉撐著下巴,興趣盎然地看著我。(這個人似乎沒有行李,只是把用布包裹著的長條狀的什麼東西一倚,帶著一副出門散步的氣質就這麼坐上列車。)
“如果你把為帝國戰鬥過的人定義為‘士兵’的話那你大可以這樣稱呼我,但我更想被人稱呼名字,你可以叫我伊亞,當然如果你之後有什麼更好的稱呼也可以和我商量,小小的學者呀。”他半眯起令人聯想到‘紅色月亮’的眼睛,露出微笑,一縷扎眼的白髮從斗篷裡露出來。
“我是艾伯特·布朗尼,就算我的學術還沒什麼成就,也不要這麼稱呼我。不過伊亞……還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看了他一眼便移開視線,深邃的紅色瞳孔像是注視著什麼遙遠的東西,令人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一言以蔽之:這個人肯定帶著某種魔力。
“先不說這些……你沒買票吧?”後半句我降了降音調,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讓他被趕下去。
“我幫你擠上了列車,所以小艾你一定心存感激,作為交換,我得到了一張多餘的車票,世上即便有諸多不合理,但唯有此事是遵循著某種人情道理的。”伊亞聳聳肩說道。
“不要這麼叫我,你叫我艾伯特、布朗尼都行,伊亞先、生。”
“人生在世如果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糾結不清的話可是一百年都不夠用,對別人來說你是艾伯特,對我來說你是小艾,這就夠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隨你叫吧!”我舉雙手投降了,或許對他來說我是誰都不重要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列車門已經關上,緩緩響起的鐵軌聲開始為這段時間命名為旅行。
列車還處於試運行階段,乘坐的人們都是學者、商人、公務員之類具備一定素養的人群(當然價格不是普通家庭的出行水平),像這樣氛圍靜謐的旅途便是我寧願擠破頭也要來的理由,乘務員為我們端上咖啡,我點頭致謝,伊亞自然沒有任何表示,彷彿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他撲通撲通地把一塊塊方糖往咖啡裡放,然後舔了舔嘴唇。
“伊亞……伊亞先生你打算去哪裡?”倒也不是套近乎,我是真的好奇像這樣的人會去怎樣的地方,或者說怎樣的地方值得他去。
“嗯,就去你要去的地方吧,你要去哪裡?”他悠然地喝下一口咖啡,為了防止列車搖晃將咖啡灑出去,咖啡杯的杯口設計得高一些。我沒想到會被他用問題回答問題,愣了一下。
“也就是說伊亞先生你毫無目的隨處瞎逛,然後就跟著我上了車?我如果打算坐到世界盡頭你也要跟著走?”
“世界盡頭我已經見過就不必了,我知道車票上寫著班尼特小鎮,但你看著也不像是為了去那種像神靈垃圾場一樣無聊的地方坐上列車的吧?”他自信滿滿,我真想說一聲不是來反抗他,但這也毫無意義。
“我要去阿斯特拉。在班尼特下車,然後坐馬車也好什麼也好到纜車站,最後坐纜車去阿斯特拉。”我按著太陽穴如實告訴他。
“我果然沒看錯,你選了個不錯的地方,好,就去阿斯特拉。”他一副為我決定了目的地的樣子,一臉滿足地享用咖啡。
我念叨了一句隨你吧,讓身子往後坐,從包裡拿出一本名叫《時靈社會》的大部頭書逐字看起來。車廂搖晃的頻率令人安心,剛才因為激烈運動(一路小跑來的車站)而紊亂的氣息也平復了下來。雖然不認識這位特立獨行的陌生人,但只是當旅伴的話應該也不會無聊,遇到麻煩事就趕快分手不要有過多牽扯。
02.
到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在列車上讀完了《時靈社會》,這是一名住在帝都的社會學家論述當時靈的地位進入社會主流後會對其屬性發生的改變,裡面不乏人們對時靈的主流論調,但教授也儘量以自己的理性思考來客觀地與讀者討論時靈,對我來說並不是完全無用的思想,這很難得。
“說到底大眾還是對時靈持有負面態度嘛。”伊亞先生揹著一根什麼東西,兩手插著口袋冷不丁的這麼來了一句,也許是瞥見了我剛才看的書。“人總是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卻不會審視自身的傲慢,在此之上再如何主張自身的理性也是沒有意義的,從出發點就是扭曲的——我在哪裡看到過這種說法。”
“按這個說法,那要求社會大眾保持真正的理性才是傲慢,人類的發展是螺旋前進的,人們需要不停地繞遠路才能得出答案。”我看他沒有幫我分擔一些負重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拎起行李。愣愣地看著車站口來往的人們,我嘗試回憶地圖上的路線。
“太慢了。生命如此脆弱,人類前進的腳步卻太慢了,覺醒的意識只能在進化的入口等待。”伊亞走到我前面,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回頭。“接下來去哪裡?”
這麼晚自然不適合趕路,我們在旅館住下來(錢都是我掏的,好在不貴),我主張在房間裡看書打發時間,伊亞卻想要下去喝酒,拗不過他我只得背上旅行包跟著他去了酒館。
“你這是在演哪一齣?”伊亞身材纖細胃口卻不小,吃相說不上好看,但總體來看還算有條理,簡單來說就是他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不會去關注任何人。不過看他著裝不像尋常人家,卻對這種酒館的粗糙食物情有獨鍾。
“好久沒吃這麼爽了,洛恩這傢伙總是扣扣索索的。”他拿起手帕優雅地擦拭嘴角,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任何人看到這幅對男性來說都有些耀眼的笑容恐怕都不會再置一詞。“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才長不高。”
我不想回應他的評論,心想你也算不上高。不過我個人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便開口問道:“伊亞先生一直帶著的……棍子?是什麼?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話就算了。”
“法杖。不管怎麼說拿著這玩意有點太過招搖,你想看的話待會兒給你看看。”
“也就是說你是魔法師?”人類雖不適合使用魔法,但仍有一批天生資質不錯的學者投身於魔法的應用於傳播,符石就是這批人推廣的東西。
“也許曾經算是,但現在只是個被關在塔裡的管理員,可以算是個閒職,因為大部分工作洛恩都會幫我解決。”他將長腿伸直,腳尖晃動。
“那個,洛恩是誰?”這是他常提到的名字,但卻從未和對話者(只有我)解釋,好像人們知道這個‘洛恩’也理所應當。
“我的朋友。怎麼樣,發音很方便人也很好,多虧他我才能跑到這裡來和你喝酒。”
“我是不是給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添了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他好像有些微醺,臉頰染上了紅色,傻笑著給我搖了搖手。我得說他的酒量算不上太好。
“這位小弟是外地來的?”就在我正打算起身之際,兩位女性走近,她們身材姣好,穿著凸顯身材的長裙,大概比我大個五歲的模樣,樣貌客觀來說只是平均偏下的水準,一位細長眼睛,另一位鼻樑上有不少雀斑,但是聲音卻很親切。
她們二人一人一邊坐在我們旁邊,一下子縮短了肩膀的距離。
“是,帝都來的……”我突然發現伊亞有種奇特的氣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層面,能讓人一下子拉近距離,我並不是個外向的人,尤其是面對陌生人我會有些生怯。
“哇,帝都?和我說說那邊嘛,人家也好想去。”差不多說著類似的話,女性將一隻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意料之外的刺激讓我想分散注意力,便看向伊亞。伊亞和我完全不同,撐著臉頰和陌生人聊得像多年未見的老友。這時我便猜想這個人是不是打算和全世界的人都做朋友。
“那個,帝都的話……分為幾個區塊,第一個便是……”無法向伊亞求助,我只能老實講述帝都的情況,期間自然不斷喝酒,小小的酒館內觥籌交錯,人們砸著酒杯發出巨大噪音,粗魯地講著各地方言,還有人站到桌上發表狗屁不通的演講。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像行駛在泥濘地面上的破爛車輪,我只是其中的一根木條或者鉚釘,只是仍其旋轉。
醒來的時候是在旅館的房間內,我脫光了衣服擺出大字形躺在床上,身上散發著令人聯想到糜爛二字的濃烈酒精氣味。伊亞則是裹著被子睡得香甜,嘴裡念著什麼人畜無害的夢話。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放在桌上的旅行包,裡面是空癟的,和我此刻的心情差不多。
我趕忙叫醒伊亞然後跑去酒館詢問老闆,和老闆描述了女人的樣貌,老闆摳了摳眼角說這裡多得是這種年輕人組成的行騙團伙,專門騙外地人的錢,勸我們放棄無用功,如果真的要報案可以去附近的警局碰碰運氣。
“這老闆一定是收了她們錢!”沒什麼根據但我的直覺這麼嘶鳴著,我忍耐著宿醉的噁心又跑去找警察,警察睡眼惺忪地為我辦理案件,卻是一副‘又來了’的表情。 自然我們忙到中午也沒有任何成果,唯一能聽到的便只有咕咕叫喚的肚子。
“小艾,肚子餓了吧,去吃點東西。”伊亞好像清醒了,然後向我提議。
“都是你的錯!說什麼要去酒館!這下我們都沒錢吃飯了!”吃飯事小,我去阿斯特拉研究的計劃都跟著一起泡湯了。
“你不是還有不少行李嗎?”
“休想!我一定要找出那兩個騙子!”天氣不錯的午後,我朝著伊亞大吼大叫,但似乎沒什麼反饋。
總之不管是為了前進還是後退錢還是必不可少的,不理睬伊亞說得‘這裡還有可以賣的哎。’,我精挑細選後選擇把較新的懷錶當掉,換了一筆旅費,當然比起我一開始帶來的差不多就只有十分之一,不過我不再打算帶上這個來路不明的“管理員”了,打算丟下他自己離開,再說我也沒有義務去照顧他的吃喝。
我們在旅館冷靜了一天,打算馬上出發。
“但是這錢還是節省一點好吧,等到了那邊還有不少開銷。”伊亞雙手插著外套口袋,走在我旁邊,“兩個人的話也吃不了幾天。”
“誰說要帶上你了!伊亞先生你就自己去想辦法吧!”我打算找輛馬車去纜車站,四處詢問後只得到了一個高昂的嚇人的價格,現實讓我有些口乾舌燥。最後我找上了一輛運貨的馬車,主人是個瘦小木訥的老頭,滿臉的皺紋快要壓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爺爺,他常叮囑我為人要謙遜,謹言慎行。我將他的話牢記在心。
老頭說我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靠著貨物坐在馬車上,只收我很少的錢,但是……
“但是女兒幾天都未回家,我沒什麼心思去送貨……雖然指望不上,但能不能麻煩你去找下我的女兒?”明明要人幫忙卻說什麼‘指望不上’的,我就看起來那麼靠不住嗎。
詢問了女兒的特徵,我打算試試,一方面老頭說了會免費送,另一方面我也只是單純想幫他一把,這年紀要是真找不到女兒還是挺可憐的。
我叫上伊亞一起來,雖然剛才和他說了要分開的話,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身邊有魔法師保護我也會安全一些(如果他沒有騙我),代價自然是帶他一起去阿斯特拉,他沒什麼意見,不過看上去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我們又回頭去找號稱鎮上消息最靈通的酒館老闆,他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在我描述特徵後好歹能勉強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年紀,十有八九去參加行騙團伙了吧,趁有外地人來的時候好好敲他們一筆。”
聽到他這麼說我便來了勁,問道:“哪裡能找到他們?”
“你們要真的著急那就去找中間人阿葵吧,運氣好的話講不準可以把那邊的人介紹給你認識。”向老闆道謝後我們打算先吃點東西,不管怎麼說過會兒還要到處奔波。
“小艾,你去阿斯特拉做什麼?那邊有什麼可研究的?”伊亞嚼著燉牛肉,神態散漫。
“你沒聽說過七英雄嗎?”聽我這麼問,伊亞點點頭,也不知道意思是聽過還是沒聽過。“那裡是英雄波布爾出生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的家鄉。”
“你是波布爾粉絲?那你去找他本人不就得了,他還活得好好的呢。”
“我是對那七個人以及他們曾身處的事件有興趣,而且……他也不是我想見就見得到的人吧。”我不想在這個人面前用上憧憬之類的詞語,沒準會讓他笑得人仰馬翻。七個英雄拯救世界於大崩構的冒險故事,任誰聽到都會不禁熱血沸騰。
“你對七英雄裡的那個戴蒙族有什麼想法?”
“他是七個人中最具神秘感的一位,我們只瞭解他的種族,卻從未得知他的名字,據說是他本人拒絕顯露姓名,想必是個成熟穩重的老者,擁有戴蒙族人特有的穩重思考與謙遜,又具備了捨身拯救世界的勇氣,我個人很想研究他卻沒有資料。”
“你說得大體沒錯,但講不准他還是長相英俊帥氣的青年,換成這種思路的話說不準就能有什麼新的想法。”他湊近了一些,作出一副要灌輸什麼東西的可怕態勢。
“不可能不可能,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03.
打聽之下我們在一處小巷找到了中間人阿葵,她是個矮個子獸人女生,長著一對狐狸耳朵,神態懶散,就像坐在櫃檯後面的公務員。沒想到她一見我們撒腿便跑,我們只得跟她後面在和腸子一般錯綜複雜的巷路上演起追逐戲。
眼看著追不上,我讓伊亞從另一條路包抄,自己則繼續追著獸人女生,她身法異常敏捷,手一撐便跳過堆積在路中間的木板箱,蹬起一腳就翻越圍欄,相比身體輕盈的她我就像是個腿腳不便的老爺爺,磕磕絆絆的勉強沒有跟丟身影,就在身體快要到達極限的時候,沒想到將她追到了死路。
“你就是最近被偷了東西的外地人?”阿葵撐著膝蓋靠牆,擺出了一副認輸的模樣,卻還是例行公事一般冷淡的口氣。
“我東西還拿得回來嗎?”我還想要抓住一絲希望。
“不可能,大家都分掉了吧,都在說找處男下手效果特別好,沒想到是真的。”
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反駁她的話,我只想盡快推進話題。
“如果你是他們同夥的話……咳,那就跟我去見警察,還有好多事要你交代。”突然的巨大運動量讓我有些腿軟,肺部也用疼痛激烈抗議,我現在整個人都東倒西歪。
“別傻了……”阿葵看我這麼說表情變得有些僵硬,嘴巴張合了幾下都沒能順利組織出語言。“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雖然我是不想對女生動粗……看來是沒辦法了。”我調整呼吸,擺出臨戰的姿勢,書上寫過獸人的體力是人類的幾倍,在對峙中最重要的就是一招制勝,切不可被拖入體力的較量中。
沒關係,冷靜下來。我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然後脫下空癟的揹包放到地上,深呼吸。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座木屋中,我被綁在一張椅腿高低不平的木椅上,手腳都被捆住,身體被束縛在一處陌生的地方,太陽穴處發出的嗡嗡聲響在身體的各處迴盪。我望向發黴的天花板,雙目依舊有些失去焦點。椅腿被猛踢一腳,整個人朝後甩去,後腦勺發出悶響,如火燒一般的痠痛霎時蔓延全身,讓我瞬間奪回了意識。身體像蟲子一般蜷縮起來。
“喂,這樣搞不好會死啊。”熟悉的女聲在一邊迴響,下個瞬間我便被一隻粗壯黝黑的手臂拎住領子拉起來,我的身體浮空,最後再次回到了原來的姿勢。
“你看這不是還活著嗎。”壯漢擠了一下眯成一條縫的小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臉頰,我在心裡祈求他不要再用力。“小個子,和你一起的人呢?”他的聲音厚實的像一塊石頭,也許說出否定答案的瞬間就會被一拳幹出腦漿。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是一隻毛色黑白相間的小貓,它倒在草叢裡一動不動,身體被攔腰截斷,酸腐的氣味竄入鼻腔。也許是看到撥開草叢的我,數不清的蛆蟲在它身上逃竄。我想象它的身體,它的頭骨,想象這是赤裸的死亡,我想到正因為我出生於這裡才會接受這樣的現實,我的身體、我的意識都不屬於我自己,那是世界的陰謀,它給虛無主義穿上現實的外衣,裝點上死亡來欺騙我,我將花費一生的時間說服自己這全都是我的所見、我的所想,我不被任何意志操縱,不為任何殘酷所動,我是現實的一部分,是他人的一部分。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和伊亞在列車上交談的畫面變得不再真實,自始至終都只是我一個人,我為了逃避醜惡的現實踏上旅途,為自己幻想了一位旅伴,我本以為我能逃出去。
“你都把他摔傻了。”女人的聲音再次出現,我移動眼球將她們納入視線,是那天晚上細長眼睛的女人,她坐在“伊亞”的身邊,然後趁我酩酊大醉偷走了我的旅費,如此醜陋。我意識到還有好多人,大多都是女人,她們在黑暗處離得遠遠地看著我,目光猶如受驚的麻雀,或是那天的小貓。
我仔細搜尋,一副如老人描述的外貌出現在我視線的角落。
“嘖,這愣頭青就算了,另外那小子棘手得很。”壯漢朝我臉上吐口水。“喂!還記不記得那時候的事!”
“我來找你們,然後……後面的事……過了幾天了?”我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感官正在緩慢迴歸。
“兩天。你的朋友調動了鎮上的人來找你,那幫吃稅金的飯桶也動起來了,真是麻煩。”細長眼睛的女人抱著胸,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們這點人哪經得起這種折騰,幫派那邊忙得不可開交,也不會派人來,唉。”
“幫派……”多米尼克描寫過阿斯特拉的見聞,他說那裡是不少幫派分子的窩點。
“鬣狗幫,你不會沒聽過吧。”
“你和他說太多了,這小子裝模作樣的,看我不把他打醒。”壯漢打斷女人的話,一把將我抓起來,他的手就像一枚釘子,將我釘在半空中。“矮子!來找我們做什麼!”
“來要回我的錢啊,小偷……”本想朝他吐點什麼,結果現實沒那麼順利,我像塊破抹布一樣被摔在地上,周圍的人群發出尖叫,倒在地上的我與那個女生對上視線,她削瘦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望著我的眼中充滿了驚恐。
他們沒有折磨我太久,我和女人們被留在房間裡,直到深夜我才有力氣動彈,然後拖著椅子,挪動身體爬到女生的身邊,其他人躲開我讓我了一小片空間,僅僅只是到她身邊就費完了我的力氣。
“你父親……讓我來找你。”我吸入渾濁惡臭的空氣,開始努力講話。
“爸爸、爸爸……”一聽到我的話,她便掩面哭泣,本來如木雕般的身子有了活力。
“雖然我現在也和你差不多了……他們抓你去做什麼?”
“***。鬣狗抓女人不外乎就是做這種事,我們都是他們的商品。”坐在旁邊的姑娘告訴我。
“你們為什麼不逃?”她們身上沒有像我這樣五花大綁。
“逃走的後果更慘,如果真能逃早就有人逃出去了。”車伕女兒旁邊的女孩把手疊在她手上,這麼和我說。
“抱歉,我什麼都做不了。”在人們找到這裡之前,我的屍體會被拋在荒郊野嶺,腐爛進泥土裡,就如同我來到這世上一般,無人知曉。
“不要道歉,可敬的人……謝謝你來找我,告訴我們本不該在這裡,你比我們更有勇氣。”車伕女兒的手指輕撫我後背,雙手託著我的腦袋拉近她的身體,我將悲慘的臉龐靠在她的身體上,月光鑽過狹小的窗戶,蓋在我們的身上,讓我們靜靜等待時間的流逝。
第二天,壯漢和她的女人們再次走進來,他一言不發地把我從椅子上解放開來,我像個壞掉的木偶般倒在地上,他蹲下來看我,問道:“他在哪兒?”
我搖頭,他掏出一把匕首擱在我脖子上,威脅我說會慢慢給我放血。刀刃冷冽的觸感讓我後背一涼。
“不要消磨我的耐心,他們已經要找來了,我們要馬上轉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為了避免麻煩,你會殺了我……但一般來說……我活著更有用。”
“呸,老子不管這些,我數三,你再不說就死在這兒吧。”
“我家還挺有錢的……你可以拿我去敲詐我家人。”大崩構後家道中落,我家雖有些小錢,但說不上富裕,我只是想儘可能掙扎一下。
“別給我放屁,告訴我那小子去哪兒了,我就把你放回去,我數三,你不會再有機會了。”
“別費心了,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伊亞根本不存在,像這樣的人怎麼會存在呢,他的身姿、他的思想,有如北斗星那般閃閃發光,有如那些冒險故事的主人公,他會跨越諸多的困難,衝破命運的桎梏——就像那七人一樣,拯救世界,成為英雄。而我便是記述者,我來記錄他的冒險,流傳後世,給予人們勇氣。
如果再能見到伊亞的話,我會對他說些什麼呢?比如……
“久等啦,我就在這兒。”隨著鐵與鐵碰撞的叮噹聲,木門被推開,光芒處英雄站在那裡。
“嘿嘿……”我扭曲面孔,發出不成體統的笑聲,也許是傷口的關係,疼得我流下淚水。“真慢。”
“你小子!”壯漢猛地回身,衝著伊亞撲去。他擺動雙臂,揮起被鎖鏈纏繞的詭異羊頭骨法杖,朝著壯漢腦袋一記猛擊,只一下,壯漢悶哼一聲就被拍倒在地,但他似乎還想撐起身子,伊亞踱步上前,把法杖當作鈍器向下砸去,依稀可以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細長眼睛的女人半張著嘴僵住身體,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獵奇景象。
伊亞面無表情,抬起羊頭骨,俯視著壯漢,他像金魚一樣發出吐泡泡的聲音,依稀說著什麼。
“你說什麼?”伊亞把手擺到耳邊做出詢問的樣子。
“放,放了……我。”
“不行。”
伊亞簡明扼要地拒絕了他的請求,繼續揮動法杖,這一下把壯漢的耳朵整個砸爛,從背後看去鮮血淋漓。看著自己的傑作,伊亞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閉上眼睛,把暴力的聲音與音樂重合,那是父親最愛的樂章,在如末日般的災難來臨之前,我坐在他的腿上看著窗外,幻想著那些閃閃發光的故事,我想要見證,見證‘他們’的故事。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能聽到最後的聲音便只有那句“不要辜負犧牲。”
我們依靠貨物坐著,任由馬車在不平的路面上左搖右晃。我的臉纏滿紗布,比平常重了一倍。
“你總算醒了。”伊亞盤腿坐在我旁邊,嘴裡不知道在吃著什麼。這些天因為重傷,我總是醒了又睡,休養一週後才能勉強坐上出發的馬車。
我們應該走了不少路,馬車行駛上柔軟的草地,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音,飛鳥越過頭頂,隨即沉寂下去,空氣變得有些沉重,夾雜著鹹味。“大海……”我嘟囔著這兩個字。
“是哦,前面就是纜車站,過了這個山頭就到阿斯特拉了,很期待吧?”
“那裡有鬣狗幫。”我甚至沒力氣加上疑問的口吻。
“鎮上的人說是的,那裡就是鬣狗窩。”
“伊亞……”
“嗯?”
“你叫伊亞嗎?”
“也許吧,人生在世如果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糾結不清的話可是一百年都不夠用,我覺得我是伊亞,那就是伊亞了。”
“是嗎,那太好了。”我有點開心。
“到了那邊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們好好吃個爽,用你的錢。”
那件事之後我們得到了鎮上的一筆感謝金,他們(連老闆都來了)像要給我舉行葬禮一樣圍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說著什麼感謝的話,據說伊亞把功勞都推給我了,我一句話都沒聽進去,想著遙遠世界的事情。
“謝謝。”我好像還沒和他道謝過,他也許是沒聽到,並沒有理睬我。“有個問題。”
“什麼?”
“你不是法師嗎?”
“但是那樣比較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