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台的人们都穿着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礼服,神情淡漠又不失优雅,如象棋上的棋子一般有条不紊地等待着出发的信号。天空一片湛蓝,但并没有留给我观察天上飞鸟的闲暇,不如说我现在正陷入了不得了的窘境——雇的人不知为何迟迟未到,我一个人拎着行李从里多尔大桥附近赶到一号大街的月台,一到这里便得知列车将要发车的消息。我背着快够上半个我那么高的大包,两手还提着行李,不曾参与劳作的手指被勒得生疼。
就不该找那个脑门油亮的中年男人,父亲告诫过我不能相信油嘴滑舌的人,作为学者断不可滔滔不绝,尽量用严谨的文字或数字来记述想法。他老人家想必是预见到了这一天,才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番话。长辈的说教就如古老的预言,常常是事态既已发生才会应验。
我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深呼吸,那是月台特有的气息,把这铁锈般的气味吸入肺部,我耸起肩。“借过……一下……”嘴里念着仿佛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憋着一口气摆动手臂用力挤开人群,我这样矮小的身材走进人流里就像是小溪汇入河流,石子投进大海一般无力,脑袋被挤得左摇右晃像在兽人摊位买的摆头娃娃,抱怨声此起彼伏。
不行,我怕是赶不上这班车了,要怪就怪我这弱不禁风的体形吧!放弃二字在心里的跑道上尚未跑完一圈,肩膀就感觉被推了一下。看不了来者何人,只听到一个爽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不好意思!我们就要上车了!借过!”他的声音散发着让淡漠的有钱人们注意到他的魔力,人们让开一条狭小的道路方便我们通过。
“你有两张票?”那个声音问道,我怕自己像蚊子般的声音传不到他耳中,只得点点头。“好嘞。”应该是回应我的点头,他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像是中奖一般的欣喜。我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身体就擅自被推着向前走。
检完票,置放好行李,我和那个人面对面坐下。男人不如想象中那般壮硕高大,只比我高一个脑袋,他的腿在狭窄的空间中显得有些拘束,只得交叉起来。男人套了一件白色斗篷,黑色棉布的裤子外面穿着看起来有些厚重的腿甲。
“您莫非是士兵?”我忍不住抬起头这么问,没想到他正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看着我。(这个人似乎没有行李,只是把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什么东西一倚,带着一副出门散步的气质就这么坐上列车。)
“如果你把为帝国战斗过的人定义为‘士兵’的话那你大可以这样称呼我,但我更想被人称呼名字,你可以叫我伊亚,当然如果你之后有什么更好的称呼也可以和我商量,小小的学者呀。”他半眯起令人联想到‘红色月亮’的眼睛,露出微笑,一缕扎眼的白发从斗篷里露出来。
“我是艾伯特·布朗尼,就算我的学术还没什么成就,也不要这么称呼我。不过伊亚……还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深邃的红色瞳孔像是注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令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一言以蔽之:这个人肯定带着某种魔力。
“先不说这些……你没买票吧?”后半句我降了降音调,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让他被赶下去。
“我帮你挤上了列车,所以小艾你一定心存感激,作为交换,我得到了一张多余的车票,世上即便有诸多不合理,但唯有此事是遵循着某种人情道理的。”伊亚耸耸肩说道。
“不要这么叫我,你叫我艾伯特、布朗尼都行,伊亚先、生。”
“人生在世如果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纠结不清的话可是一百年都不够用,对别人来说你是艾伯特,对我来说你是小艾,这就够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随你叫吧!”我举双手投降了,或许对他来说我是谁都不重要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列车门已经关上,缓缓响起的铁轨声开始为这段时间命名为旅行。
列车还处于试运行阶段,乘坐的人们都是学者、商人、公务员之类具备一定素养的人群(当然价格不是普通家庭的出行水平),像这样氛围静谧的旅途便是我宁愿挤破头也要来的理由,乘务员为我们端上咖啡,我点头致谢,伊亚自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扑通扑通地把一块块方糖往咖啡里放,然后舔了舔嘴唇。
“伊亚……伊亚先生你打算去哪里?”倒也不是套近乎,我是真的好奇像这样的人会去怎样的地方,或者说怎样的地方值得他去。
“嗯,就去你要去的地方吧,你要去哪里?”他悠然地喝下一口咖啡,为了防止列车摇晃将咖啡洒出去,咖啡杯的杯口设计得高一些。我没想到会被他用问题回答问题,愣了一下。
“也就是说伊亚先生你毫无目的随处瞎逛,然后就跟着我上了车?我如果打算坐到世界尽头你也要跟着走?”
“世界尽头我已经见过就不必了,我知道车票上写着班尼特小镇,但你看着也不像是为了去那种像神灵垃圾场一样无聊的地方坐上列车的吧?”他自信满满,我真想说一声不是来反抗他,但这也毫无意义。
“我要去阿斯特拉。在班尼特下车,然后坐马车也好什么也好到缆车站,最后坐缆车去阿斯特拉。”我按着太阳穴如实告诉他。
“我果然没看错,你选了个不错的地方,好,就去阿斯特拉。”他一副为我决定了目的地的样子,一脸满足地享用咖啡。
我念叨了一句随你吧,让身子往后坐,从包里拿出一本名叫《时灵社会》的大部头书逐字看起来。车厢摇晃的频率令人安心,刚才因为激烈运动(一路小跑来的车站)而紊乱的气息也平复了下来。虽然不认识这位特立独行的陌生人,但只是当旅伴的话应该也不会无聊,遇到麻烦事就赶快分手不要有过多牵扯。
02.
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列车上读完了《时灵社会》,这是一名住在帝都的社会学家论述当时灵的地位进入社会主流后会对其属性发生的改变,里面不乏人们对时灵的主流论调,但教授也尽量以自己的理性思考来客观地与读者讨论时灵,对我来说并不是完全无用的思想,这很难得。
“说到底大众还是对时灵持有负面态度嘛。”伊亚先生背着一根什么东西,两手插着口袋冷不丁的这么来了一句,也许是瞥见了我刚才看的书。“人总是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却不会审视自身的傲慢,在此之上再如何主张自身的理性也是没有意义的,从出发点就是扭曲的——我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说法。”
“按这个说法,那要求社会大众保持真正的理性才是傲慢,人类的发展是螺旋前进的,人们需要不停地绕远路才能得出答案。”我看他没有帮我分担一些负重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拎起行李。愣愣地看着车站口来往的人们,我尝试回忆地图上的路线。
“太慢了。生命如此脆弱,人类前进的脚步却太慢了,觉醒的意识只能在进化的入口等待。”伊亚走到我前面,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接下来去哪里?”
这么晚自然不适合赶路,我们在旅馆住下来(钱都是我掏的,好在不贵),我主张在房间里看书打发时间,伊亚却想要下去喝酒,拗不过他我只得背上旅行包跟着他去了酒馆。
“你这是在演哪一出?”伊亚身材纤细胃口却不小,吃相说不上好看,但总体来看还算有条理,简单来说就是他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会去关注任何人。不过看他着装不像寻常人家,却对这种酒馆的粗糙食物情有独钟。
“好久没吃这么爽了,洛恩这家伙总是扣扣索索的。”他拿起手帕优雅地擦拭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任何人看到这幅对男性来说都有些耀眼的笑容恐怕都不会再置一词。“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才长不高。”
我不想回应他的评论,心想你也算不上高。不过我个人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便开口问道:“伊亚先生一直带着的……棍子?是什么?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就算了。”
“法杖。不管怎么说拿着这玩意有点太过招摇,你想看的话待会儿给你看看。”
“也就是说你是魔法师?”人类虽不适合使用魔法,但仍有一批天生资质不错的学者投身于魔法的应用于传播,符石就是这批人推广的东西。
“也许曾经算是,但现在只是个被关在塔里的管理员,可以算是个闲职,因为大部分工作洛恩都会帮我解决。”他将长腿伸直,脚尖晃动。
“那个,洛恩是谁?”这是他常提到的名字,但却从未和对话者(只有我)解释,好像人们知道这个‘洛恩’也理所应当。
“我的朋友。怎么样,发音很方便人也很好,多亏他我才能跑到这里来和你喝酒。”
“我是不是给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添了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他好像有些微醺,脸颊染上了红色,傻笑着给我摇了摇手。我得说他的酒量算不上太好。
“这位小弟是外地来的?”就在我正打算起身之际,两位女性走近,她们身材姣好,穿着凸显身材的长裙,大概比我大个五岁的模样,样貌客观来说只是平均偏下的水准,一位细长眼睛,另一位鼻梁上有不少雀斑,但是声音却很亲切。
她们二人一人一边坐在我们旁边,一下子缩短了肩膀的距离。
“是,帝都来的……”我突然发现伊亚有种奇特的气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层面,能让人一下子拉近距离,我并不是个外向的人,尤其是面对陌生人我会有些生怯。
“哇,帝都?和我说说那边嘛,人家也好想去。”差不多说着类似的话,女性将一只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意料之外的刺激让我想分散注意力,便看向伊亚。伊亚和我完全不同,撑着脸颊和陌生人聊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这时我便猜想这个人是不是打算和全世界的人都做朋友。
“那个,帝都的话……分为几个区块,第一个便是……”无法向伊亚求助,我只能老实讲述帝都的情况,期间自然不断喝酒,小小的酒馆内觥筹交错,人们砸着酒杯发出巨大噪音,粗鲁地讲着各地方言,还有人站到桌上发表狗屁不通的演讲。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行驶在泥泞地面上的破烂车轮,我只是其中的一根木条或者铆钉,只是仍其旋转。
醒来的时候是在旅馆的房间内,我脱光了衣服摆出大字形躺在床上,身上散发着令人联想到糜烂二字的浓烈酒精气味。伊亚则是裹着被子睡得香甜,嘴里念着什么人畜无害的梦话。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桌上的旅行包,里面是空瘪的,和我此刻的心情差不多。
我赶忙叫醒伊亚然后跑去酒馆询问老板,和老板描述了女人的样貌,老板抠了抠眼角说这里多得是这种年轻人组成的行骗团伙,专门骗外地人的钱,劝我们放弃无用功,如果真的要报案可以去附近的警局碰碰运气。
“这老板一定是收了她们钱!”没什么根据但我的直觉这么嘶鸣着,我忍耐着宿醉的恶心又跑去找警察,警察睡眼惺忪地为我办理案件,却是一副‘又来了’的表情。 自然我们忙到中午也没有任何成果,唯一能听到的便只有咕咕叫唤的肚子。
“小艾,肚子饿了吧,去吃点东西。”伊亚好像清醒了,然后向我提议。
“都是你的错!说什么要去酒馆!这下我们都没钱吃饭了!”吃饭事小,我去阿斯特拉研究的计划都跟着一起泡汤了。
“你不是还有不少行李吗?”
“休想!我一定要找出那两个骗子!”天气不错的午后,我朝着伊亚大吼大叫,但似乎没什么反馈。
总之不管是为了前进还是后退钱还是必不可少的,不理睬伊亚说得‘这里还有可以卖的哎。’,我精挑细选后选择把较新的怀表当掉,换了一笔旅费,当然比起我一开始带来的差不多就只有十分之一,不过我不再打算带上这个来路不明的“管理员”了,打算丢下他自己离开,再说我也没有义务去照顾他的吃喝。
我们在旅馆冷静了一天,打算马上出发。
“但是这钱还是节省一点好吧,等到了那边还有不少开销。”伊亚双手插着外套口袋,走在我旁边,“两个人的话也吃不了几天。”
“谁说要带上你了!伊亚先生你就自己去想办法吧!”我打算找辆马车去缆车站,四处询问后只得到了一个高昂的吓人的价格,现实让我有些口干舌燥。最后我找上了一辆运货的马车,主人是个瘦小木讷的老头,满脸的皱纹快要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爷爷,他常叮嘱我为人要谦逊,谨言慎行。我将他的话牢记在心。
老头说我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靠着货物坐在马车上,只收我很少的钱,但是……
“但是女儿几天都未回家,我没什么心思去送货……虽然指望不上,但能不能麻烦你去找下我的女儿?”明明要人帮忙却说什么‘指望不上’的,我就看起来那么靠不住吗。
询问了女儿的特征,我打算试试,一方面老头说了会免费送,另一方面我也只是单纯想帮他一把,这年纪要是真找不到女儿还是挺可怜的。
我叫上伊亚一起来,虽然刚才和他说了要分开的话,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身边有魔法师保护我也会安全一些(如果他没有骗我),代价自然是带他一起去阿斯特拉,他没什么意见,不过看上去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们又回头去找号称镇上消息最灵通的酒馆老板,他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在我描述特征后好歹能勉强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年纪,十有八九去参加行骗团伙了吧,趁有外地人来的时候好好敲他们一笔。”
听到他这么说我便来了劲,问道:“哪里能找到他们?”
“你们要真的着急那就去找中间人阿葵吧,运气好的话讲不准可以把那边的人介绍给你认识。”向老板道谢后我们打算先吃点东西,不管怎么说过会儿还要到处奔波。
“小艾,你去阿斯特拉做什么?那边有什么可研究的?”伊亚嚼着炖牛肉,神态散漫。
“你没听说过七英雄吗?”听我这么问,伊亚点点头,也不知道意思是听过还是没听过。“那里是英雄波布尔出生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的家乡。”
“你是波布尔粉丝?那你去找他本人不就得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是对那七个人以及他们曾身处的事件有兴趣,而且……他也不是我想见就见得到的人吧。”我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用上憧憬之类的词语,没准会让他笑得人仰马翻。七个英雄拯救世界于大崩构的冒险故事,任谁听到都会不禁热血沸腾。
“你对七英雄里的那个戴蒙族有什么想法?”
“他是七个人中最具神秘感的一位,我们只了解他的种族,却从未得知他的名字,据说是他本人拒绝显露姓名,想必是个成熟稳重的老者,拥有戴蒙族人特有的稳重思考与谦逊,又具备了舍身拯救世界的勇气,我个人很想研究他却没有资料。”
“你说得大体没错,但讲不准他还是长相英俊帅气的青年,换成这种思路的话说不准就能有什么新的想法。”他凑近了一些,作出一副要灌输什么东西的可怕态势。
“不可能不可能,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03.
打听之下我们在一处小巷找到了中间人阿葵,她是个矮个子兽人女生,长着一对狐狸耳朵,神态懒散,就像坐在柜台后面的公务员。没想到她一见我们撒腿便跑,我们只得跟她后面在和肠子一般错综复杂的巷路上演起追逐戏。
眼看着追不上,我让伊亚从另一条路包抄,自己则继续追着兽人女生,她身法异常敏捷,手一撑便跳过堆积在路中间的木板箱,蹬起一脚就翻越围栏,相比身体轻盈的她我就像是个腿脚不便的老爷爷,磕磕绊绊的勉强没有跟丢身影,就在身体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没想到将她追到了死路。
“你就是最近被偷了东西的外地人?”阿葵撑着膝盖靠墙,摆出了一副认输的模样,却还是例行公事一般冷淡的口气。
“我东西还拿得回来吗?”我还想要抓住一丝希望。
“不可能,大家都分掉了吧,都在说找处男下手效果特别好,没想到是真的。”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反驳她的话,我只想尽快推进话题。
“如果你是他们同伙的话……咳,那就跟我去见警察,还有好多事要你交代。”突然的巨大运动量让我有些腿软,肺部也用疼痛激烈抗议,我现在整个人都东倒西歪。
“别傻了……”阿葵看我这么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嘴巴张合了几下都没能顺利组织出语言。“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虽然我是不想对女生动粗……看来是没办法了。”我调整呼吸,摆出临战的姿势,书上写过兽人的体力是人类的几倍,在对峙中最重要的就是一招制胜,切不可被拖入体力的较量中。
没关系,冷静下来。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脱下空瘪的背包放到地上,深呼吸。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木屋中,我被绑在一张椅腿高低不平的木椅上,手脚都被捆住,身体被束缚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太阳穴处发出的嗡嗡声响在身体的各处回荡。我望向发霉的天花板,双目依旧有些失去焦点。椅腿被猛踢一脚,整个人朝后甩去,后脑勺发出闷响,如火烧一般的酸痛霎时蔓延全身,让我瞬间夺回了意识。身体像虫子一般蜷缩起来。
“喂,这样搞不好会死啊。”熟悉的女声在一边回响,下个瞬间我便被一只粗壮黝黑的手臂拎住领子拉起来,我的身体浮空,最后再次回到了原来的姿势。
“你看这不是还活着吗。”壮汉挤了一下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脸颊,我在心里祈求他不要再用力。“小个子,和你一起的人呢?”他的声音厚实的像一块石头,也许说出否定答案的瞬间就会被一拳干出脑浆。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是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猫,它倒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身体被拦腰截断,酸腐的气味窜入鼻腔。也许是看到拨开草丛的我,数不清的蛆虫在它身上逃窜。我想象它的身体,它的头骨,想象这是赤裸的死亡,我想到正因为我出生于这里才会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的身体、我的意识都不属于我自己,那是世界的阴谋,它给虚无主义穿上现实的外衣,装点上死亡来欺骗我,我将花费一生的时间说服自己这全都是我的所见、我的所想,我不被任何意志操纵,不为任何残酷所动,我是现实的一部分,是他人的一部分。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和伊亚在列车上交谈的画面变得不再真实,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我为了逃避丑恶的现实踏上旅途,为自己幻想了一位旅伴,我本以为我能逃出去。
“你都把他摔傻了。”女人的声音再次出现,我移动眼球将她们纳入视线,是那天晚上细长眼睛的女人,她坐在“伊亚”的身边,然后趁我酩酊大醉偷走了我的旅费,如此丑陋。我意识到还有好多人,大多都是女人,她们在黑暗处离得远远地看着我,目光犹如受惊的麻雀,或是那天的小猫。
我仔细搜寻,一副如老人描述的外貌出现在我视线的角落。
“啧,这愣头青就算了,另外那小子棘手得很。”壮汉朝我脸上吐口水。“喂!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的事!”
“我来找你们,然后……后面的事……过了几天了?”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感官正在缓慢回归。
“两天。你的朋友调动了镇上的人来找你,那帮吃税金的饭桶也动起来了,真是麻烦。”细长眼睛的女人抱着胸,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这点人哪经得起这种折腾,帮派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也不会派人来,唉。”
“帮派……”多米尼克描写过阿斯特拉的见闻,他说那里是不少帮派分子的窝点。
“鬣狗帮,你不会没听过吧。”
“你和他说太多了,这小子装模作样的,看我不把他打醒。”壮汉打断女人的话,一把将我抓起来,他的手就像一枚钉子,将我钉在半空中。“矮子!来找我们做什么!”
“来要回我的钱啊,小偷……”本想朝他吐点什么,结果现实没那么顺利,我像块破抹布一样被摔在地上,周围的人群发出尖叫,倒在地上的我与那个女生对上视线,她削瘦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望着我的眼中充满了惊恐。
他们没有折磨我太久,我和女人们被留在房间里,直到深夜我才有力气动弹,然后拖着椅子,挪动身体爬到女生的身边,其他人躲开我让我了一小片空间,仅仅只是到她身边就费完了我的力气。
“你父亲……让我来找你。”我吸入浑浊恶臭的空气,开始努力讲话。
“爸爸、爸爸……”一听到我的话,她便掩面哭泣,本来如木雕般的身子有了活力。
“虽然我现在也和你差不多了……他们抓你去做什么?”
“***。鬣狗抓女人不外乎就是做这种事,我们都是他们的商品。”坐在旁边的姑娘告诉我。
“你们为什么不逃?”她们身上没有像我这样五花大绑。
“逃走的后果更惨,如果真能逃早就有人逃出去了。”车夫女儿旁边的女孩把手叠在她手上,这么和我说。
“抱歉,我什么都做不了。”在人们找到这里之前,我的尸体会被抛在荒郊野岭,腐烂进泥土里,就如同我来到这世上一般,无人知晓。
“不要道歉,可敬的人……谢谢你来找我,告诉我们本不该在这里,你比我们更有勇气。”车夫女儿的手指轻抚我后背,双手托着我的脑袋拉近她的身体,我将悲惨的脸庞靠在她的身体上,月光钻过狭小的窗户,盖在我们的身上,让我们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
第二天,壮汉和她的女人们再次走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把我从椅子上解放开来,我像个坏掉的木偶般倒在地上,他蹲下来看我,问道:“他在哪儿?”
我摇头,他掏出一把匕首搁在我脖子上,威胁我说会慢慢给我放血。刀刃冷冽的触感让我后背一凉。
“不要消磨我的耐心,他们已经要找来了,我们要马上转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了避免麻烦,你会杀了我……但一般来说……我活着更有用。”
“呸,老子不管这些,我数三,你再不说就死在这儿吧。”
“我家还挺有钱的……你可以拿我去敲诈我家人。”大崩构后家道中落,我家虽有些小钱,但说不上富裕,我只是想尽可能挣扎一下。
“别给我放屁,告诉我那小子去哪儿了,我就把你放回去,我数三,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别费心了,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伊亚根本不存在,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存在呢,他的身姿、他的思想,有如北斗星那般闪闪发光,有如那些冒险故事的主人公,他会跨越诸多的困难,冲破命运的桎梏——就像那七人一样,拯救世界,成为英雄。而我便是记述者,我来记录他的冒险,流传后世,给予人们勇气。
如果再能见到伊亚的话,我会对他说些什么呢?比如……
“久等啦,我就在这儿。”随着铁与铁碰撞的叮当声,木门被推开,光芒处英雄站在那里。
“嘿嘿……”我扭曲面孔,发出不成体统的笑声,也许是伤口的关系,疼得我流下泪水。“真慢。”
“你小子!”壮汉猛地回身,冲着伊亚扑去。他摆动双臂,挥起被锁链缠绕的诡异羊头骨法杖,朝着壮汉脑袋一记猛击,只一下,壮汉闷哼一声就被拍倒在地,但他似乎还想撑起身子,伊亚踱步上前,把法杖当作钝器向下砸去,依稀可以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细长眼睛的女人半张着嘴僵住身体,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猎奇景象。
伊亚面无表情,抬起羊头骨,俯视着壮汉,他像金鱼一样发出吐泡泡的声音,依稀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伊亚把手摆到耳边做出询问的样子。
“放,放了……我。”
“不行。”
伊亚简明扼要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继续挥动法杖,这一下把壮汉的耳朵整个砸烂,从背后看去鲜血淋漓。看着自己的杰作,伊亚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闭上眼睛,把暴力的声音与音乐重合,那是父亲最爱的乐章,在如末日般的灾难来临之前,我坐在他的腿上看着窗外,幻想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故事,我想要见证,见证‘他们’的故事。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能听到最后的声音便只有那句“不要辜负牺牲。”
我们依靠货物坐着,任由马车在不平的路面上左摇右晃。我的脸缠满纱布,比平常重了一倍。
“你总算醒了。”伊亚盘腿坐在我旁边,嘴里不知道在吃着什么。这些天因为重伤,我总是醒了又睡,休养一周后才能勉强坐上出发的马车。
我们应该走了不少路,马车行驶上柔软的草地,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飞鸟越过头顶,随即沉寂下去,空气变得有些沉重,夹杂着咸味。“大海……”我嘟囔着这两个字。
“是哦,前面就是缆车站,过了这个山头就到阿斯特拉了,很期待吧?”
“那里有鬣狗帮。”我甚至没力气加上疑问的口吻。
“镇上的人说是的,那里就是鬣狗窝。”
“伊亚……”
“嗯?”
“你叫伊亚吗?”
“也许吧,人生在世如果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纠结不清的话可是一百年都不够用,我觉得我是伊亚,那就是伊亚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有点开心。
“到了那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们好好吃个爽,用你的钱。”
那件事之后我们得到了镇上的一笔感谢金,他们(连老板都来了)像要给我举行葬礼一样围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说着什么感谢的话,据说伊亚把功劳都推给我了,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想着遥远世界的事情。
“谢谢。”我好像还没和他道谢过,他也许是没听到,并没有理睬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不是法师吗?”
“但是那样比较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