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尼二狗、一村
圖:一村
工作方式非常簡單——找兩張椅子坐下,看上一大堆的照片,然後聊天。
大概在2016年,我開始大量瀏覽攝影師一村拍攝的關於《英雄聯盟》的照片——其富於故事性的,直截了當的影像記錄成為當時瞭解賽事與選手的良好抓手。
隨著時間推移,我對記錄下這些影像的人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知。我開始逐漸明白為何一村能夠採摘到那麼多會被人們反覆回顧的精彩鏡頭——源自於他在賽場上的全情投入。
當然,還有他的二重身份——除了攝影師之外,一村慣以“玩家”自居。作為一個體驗、陪伴電子競技近二十年的“玩家”,一村對於電競賽場有其獨特理解。事實上,他能夠拍下那些充滿意義的照片,攝影技術只是其中較小的一部分原因。
今年,我們再一次來到S12全球總決賽賽場,英雄聯盟賽事的至高舞臺。我們會用過去曾經嘗試過的方法,以圖文疊加的形式講述本次全球總決賽上,我們的體驗、經歷和感受。
此為本系列的第一篇,內容關於剛剛結束的S12入圍賽。如一村所說,隨著入圍賽的結束,S12全球總決賽的“第一季”已經落下帷幕了。
一、
丹尼二狗:在開始聊之前,我瀏覽了你從落地墨西哥到入圍賽結束的所有照片,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張,關於RNG,關於陳晨。
一村:我已經兩年沒有拍攝LPL,所以相對來說,我沒有過去那麼瞭解這些選手。但當我看到陳晨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我覺得他表現的還是很有禮貌和採訪經驗,作為一個第一次來到世界賽的選手,他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不怯場。
丹尼二狗:我有想到你會重點鋪捉他的鏡頭——他是一支老隊伍中的新面孔。在入圍賽的拍攝過程中,這個選手有沒有給你一些新的認知?
一村:相比於Theshy、Ale這樣稜角很鮮明的上單來說,他更有“三好學生”的感覺,個性沒有那麼強,或者說沒有表達出來。但也有人和我說過這是一個很有自己想法的選手。我覺得或許他在RNG已經找到了一些平衡。
同時他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看他鼠標挺好看,就和他聊,他說他用的是限量版的“狗屁王”,還沒有發售。很巧,聊完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在網上看到了這款鼠標的宣傳圖。
丹尼二狗:那張照片有個對應,就是他手上紅色的肌肉貼,和他的鼠標是一樣的顏色。
一村:我問過他,你貼和不貼有什麼區別?他說貼了會好一點,移動的時候會有支撐,手沒有那麼累。
丹尼二狗:入圍賽小組賽第二天,RNG拿到了自己在S12的首勝,你構思了一張照片,讓陳晨比了個“1”。
一村:其實一開始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拍他,沒有一個確定的思路……去年我是這麼拍聖槍哥的,我說,贏一場比個“1”,再贏一場比個“2”,最後一直比到“5”。
入圍賽第一天RNG輸了嘛,第二天贏下來的時候,他們心情很好。當所有人都已經從遊戲裡出來了之後,陳晨還在一直和隊伍分析師聊遊戲裡的內容,我都不太忍心打斷他。當時牆上有worlds的標誌,我就說,第一次來打世界賽,又是第一場勝利,拍一下吧,他也很配合。第一張沒拍好,我覺得角度可以再提高一點,顯得形象再高大一點,就有了這張。拍完之後,他馬上轉回去又去聊遊戲了,一秒鐘就切換回去了。
丹尼二狗:這張照片讓我想到的不是去年聖槍哥的同款,而是今年S12的主題——“One & Only”。
一村:你看他手指的位置。構圖的時候我把他的手指放到了“One”上面。我看到牆上那個“One”字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是他的第一場勝利。
丹尼二狗:你是怎麼理解“One & Only”這個主題的?
一村:可能你不知道,在我剛打電競的時候,有一個《CS》選手被稱為“The one and only”,也是我的第一個電競偶像——HeatoN。我在2004年左右的時候看過他的視頻,他是AK的宗師,也是最早提出壓槍概念的人。
我不知道拳頭會如何理解、解釋這個主題,但是“One & Only”對我來說是我的起點,我過去的回憶。而回到那個起點,被稱為“The one and only”的HeatoN反而是超越了時代,走在所有人前面的。
當然,這個短語可以有很多種理解,包括你可以說,每一個來參加全球總決賽的選手都是“One & Only”。
二、
丹尼二狗:你上一次去有觀眾的線下賽場是什麼時候?
一村:2020年,S10決賽的線下舞臺。挺久的了。
那一次和這一次不太一樣,那一次是足球場,場地太大,我的很多時間都消耗在來回的奔波而非感受上。這一次入圍賽的場館不大,我能感受到現場所有的震動和音浪,我所有的感官都在被打開、放大。
丹尼二狗:雖然我沒有在墨西哥現場,但在看直播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體驗到線下的感覺——解說說到一半,背景裡觀眾直接唱起來了。那些聲音會提醒我,這不僅是一場虛擬世界的遊戲,也是發生在一個真實空間裡的事件。
一村:線下的比賽是實實在在的,那種音波對你耳膜,對你身體的衝撞,不像看直播,而是你整個人就在那個環境裡了。最大的感受是,你就是比賽的一部分。很美妙的感覺。
丹尼二狗:我在2017年MSI體驗過巴西觀眾,南美人的熱情,確實會讓你感覺到耳目一新。
一村:說實話,我覺得沒有區別。觀眾都是一樣的,可能文化上南美的觀眾會更熱情一些, 但是本質上大家都沒有區別——我們都是“Gamer”,因為喜歡這個遊戲,所以去看比賽。語言有差別,文化有差別,但是觀眾的熱情是沒有差別的。
丹尼二狗:你不願意把觀眾做類型上的區分?又或者說,你覺得這樣的賽事,總會有一個能夠點燃觀眾的點?
一村:沒錯。我最後一天拍攝的時候有兩個女孩,一開始害羞,用牌子擋臉,後來EG贏了,她們也不擋臉了,也跟著沉浸進去了。
線下觀賽就是這樣,很情緒化。你就是會隨著現場的音量、節奏被帶動。我常常在一天的賽後在微博上寫一些東西,但是等到我第二天醒來了,冷下來,理性下來之後,我會覺得這些文字是不是太煽情了?刪掉。但是過段時間,我又會重新加回去……隨著比賽的推進,我的感性和理性的部分也在瘋狂地反覆橫跳。
丹尼二狗:聊聊現場具體的人吧。比如那位本土戰隊ISG的支持者,從第一天就一直在現場給隊伍加油的老奶奶?
一村:是的,只要有Isurus的比賽,她一定都在——我們用Isurus這個詞吧,在現場說ISG沒人知道什麼意思。但只要一說Isurus,馬上大家就“伊蘇魯!伊蘇魯!伊蘇魯!”,那種一聽就知道不是英語的,很獨特的發音就出來了。
丹尼二狗:我們一直說電競是屬於年輕人的,所以當賽場上出現這種年紀較大的觀眾的時候,總是能夠引起我們格外的注意,我印象中的就有Faker的奶奶、Caps的爸爸,還有這樣一位Isurus的老粉絲。
一村:有時候你會發現,年紀越大的人反而情緒越激動。我第一次拍到這樣讓我滿意的一張照片也是在美國,2016年全球總決賽小組賽上的一個老人。為什麼會拍那個老人,不是因為他老,而是因為他是全場最high的那個——我第一次聽到“Let’s go Cloud9!”就是在那個時候。有時候年紀大的人一旦high起來,會比我們更有能量。
三、
丹尼二狗:這是一張和前面有很大反差的照片,我看到它的第一印象是疲憊。
一村:那是我抓到的一個瞬間,老奶奶只靠了一小會兒——不是疲憊,只是難過。其實是她在安慰他,她在拍他的肩膀。那個時候,最後一場比賽剛結束,觀眾們也在陸續地離開。
有三個畫面,一是一個胖胖的粉絲低著頭,最後把自己的行李一拿,走了;另外是一個女孩,憋不住了,流淚;還有就是上面這個。這三個畫面前後相隔幾乎只有幾分鐘。現場的粉絲真的是很傷心。
丹尼二狗:那一天,本土隊伍Isurus要在小組賽連著打RNG和DRX。真的很難想象他們粉絲在那一天的心情。他們一定是很希望隊伍贏的,但是他們同時也知道,Isurus在那一天需要面對……
一村:來自中韓兩個賽區的強力隊伍。
丹尼二狗:同時,站在我們的角度,我不認為LPL有任何觀眾會覺得Isurus在硬實力上勝過RNG。我自己都不會這麼覺得。
一村:嗯。
丹尼二狗:除了觀眾,其實你也拍到了許多選手在離開入圍賽舞臺時候的留戀,或者悲傷。
一村: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Isurus之外還有SBG。他們因為疫情的原因很久沒有出來打比賽了,一定是想和GAM在紐約會師的。
他們上單的鬥志很強,不是說帥,而是最發狠的那個人,比賽中也是最投入的一個,打線就是純打線,一定要把對面打死。
丹尼二狗:賽前我看到SBG和GAM開了個發佈會,他們有一個口號是“Rise as one”——讓我有點感觸。其實SBG還是留下了很多的記憶點,比如上單薇恩。
一村:作為進攻性極強的賽區的隊伍,他們打的還是很有夢想感的。可惜技不如人,最後還是輸給了MAD。
丹尼二狗:其實這就是一個入圍賽容易被忽略的點。如果和小組賽作比較的話,小組賽是4進2,淘汰一半的隊伍。但入圍賽是12進4,淘汰三分之二的隊伍。而且速度很快,幾天裡就結束——全球總決賽開賽第三天,就已經有三支隊伍確定淘汰了。是件很殘酷的事情。
一村: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能把入圍賽當成“入圍”賽來看吧。單看比賽可能會覺得,既不是我們賽區的比賽,也打的“有來有回”,打的很“糙”,但是在現場,你感受到的不是這種東西,你感受到的就是全力以赴。對我們來說,入圍賽只是入圍賽,但是對於一些其他隊伍來說,入圍賽就是他們一整年的全部。是沒有退路的比賽。
丹尼二狗:包括巴西隊伍LOUD也讓我有所思考。他們在BO5裡輸給DFM之後很難過,打野在臺上就繃不住了,AD下臺之後也哭了。但是後來我想,就算他們贏了這一場BO5又怎麼樣呢?他們第二天要去打RNG,還是一樣大概率會輸。包括你在第二天也拍到DFM輸掉之後的那種失落的樣子,所以給我的感覺就是,又怎麼樣呢?就算你贏了,也只是晚一天流淚而已。
一村:我不這麼想。早一天難過和晚一天難過還是不一樣。能往前走一步,就絕對不能在原地停留。就算知道這場比賽大概率會輸,你也不能躺平,你覺得選提莫是躺平麼?我覺得不是。電競有一點就是,我可以輸,我也可以難過,但我不能投降。
認輸就沒有意義了。
丹尼二狗:還有一張讓我印象深刻的照片是發生在小組賽的最後一天,前一天其實Isurus已經淘汰了,但是最後一天的比賽,那個老奶奶還在給隊伍加油。
一村:是的,雖然第三天他們就確定淘汰了,但是第四天他們贏了,粉絲一樣開心,就像奪冠了一樣。
進不了小組賽我就不打這場比賽了?不可能的。墨西哥那個女孩最後不是哭了麼?一樣喜極而泣,對她來說,那一天的Isurus一樣是英雄。
四、
丹尼二狗:其實在入圍賽小組賽第三天,三支隊伍確定被淘汰的時候,EG的中單jojopyun剛滿18歲生日,現場採訪他的主持人都戴上了生日帽。那一天EG也是贏下了CHF,可以說是很圓滿的一天。
一村:jojopyun是EG現在的核心,無論是在社交平臺上還是遊戲裡。我對jojopyun的印象就是,他比較喜歡Xiaohu,所以他們俱樂部的人找Xiaohu錄了一段視頻給他,他特別開心。
丹尼二狗:記得在最後一天的比賽前,你有問過我關於EU和NA之間恩怨的問題,我想,那個時候你應該在構思如何去操作那一場比賽?
一村:不是如何操作,而是我在想賽場上可能會發生的情況,然後我去等。當時我想到的是,如果MAD贏了,上單Armut會有多High,他們又會整出什麼“活兒”。那如果EG贏了的話,那就是新的歷史,意義又不一樣。
那一天我其實稍微去晚了一些,我去的時候,EG和MAD兩隊的輔助正在互換隊服。兩邊明明在社交媒體上火藥味十足,但是到了線下又看到他們關係挺好,讓我覺得這兩個賽區的人是真的相愛相殺。
感覺這兩個賽區是誰也離不開誰了。
丹尼二狗:其實EU和NA究竟誰大誰小我覺得並不重要,有沒有人還在乎這個事情,這本身很重要。我是希望這個梗還是能夠繼續在兩邊的玩家之間傳唱下去。
一村:2019年MSI的時候,EU和NA會師決賽,我當時拍了一張兩位觀眾站在一起的照片。NA的觀眾垂頭喪氣,EU的觀眾就很開心。這麼想來,決賽NA隊伍TL的上單還就是Impact。這一次他又要和EU打一場BO5。上一次,他是輸了一成的。
丹尼二狗:賽前,你有想過NA會通過這樣一場BO5來創造歷史麼?
一村:賽前我的預測就是3-0,很多人都不相信。從賽場上來說,你能感覺到他們是鉚足勁的,從賽區文化的角度上來說,甚至NA贏EU比進小組賽可能還要更重要一點。
丹尼二狗:北美在全球總決賽近幾年的表現確實一般,可能大家對這個賽區的關注度也在慢慢下降,但其實EG這一波BO5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重新證明自己了。
一村:我是希望他們出線以後能在小組賽裡走更遠的,可惜分組很恐怖。
但是換個角度想,如果沒有入圍賽,讓EG去打這個組幾乎是很難的,但是打了入圍賽後,希望他們能夠建立起更多的自信,以及挑戰剩下三個對手的勇氣。
丹尼二狗:RNG和DFM是那一天的第二場BO5。第一局其實就小小地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一村:賽前我看到有網友說,RNG一場都輸不了,結果第一場就輸了。
不過,RNG第二把把比分扳平的時候,我覺得RNG的自信就已經回來了。對我來說,之後的懸念也就不是很大了。小Ming有一張很開心的照片,就是1-1的時候拍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可能DFM就到此為止了。當時我已經在構思賽後要如何拍Evi了……儘管如此,他之後選出來的蠻王還是擊殺了陳晨,給了現場觀眾不少驚喜。
丹尼二狗:那一場BO5,Evi包括整個DFM確實有過亮眼的發揮。
一村:我覺得我們不能否認的一點是,DFM確實打的不錯。我們也不能否認的是,Evi選手在對線時候也確實打出了自己的風采。
電競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也比過去更強了,但是就是拿不到更好的結果。這也是賽場上經常會出現的事,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你給我一個RNG——我要在BO5裡贏今年的MSI冠軍才能進入小組賽。
我個人會有種沒辦法和命運對抗的感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時候命運就是一張大網,無形地框住了你,即使你都快27歲了,還是沒能放過。
但是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和命運對抗。DFM作為日本賽區的隊伍,還是能夠讓我想起《灌籃高手》裡的湘北。不管對手有多強,不管結局是輸是贏,我們始終都要做自己的主角。在這場BO5結束,入圍賽塵埃落定之後,我突然意識到,每一支入圍賽隊伍都是如此。
丹尼二狗:所以你在比賽結束之後,有去拍Evi麼?
一村:我拍Evi的感覺和拍Deft的感覺一樣——我不希望我拍到的是他職業生涯最後一張照片,所以我才要去拍這一張照片。然後,我讓他比了兩個“2”,代表2022年,希望他明年這個時候,手指能變成“3”。
也希望DFM不要停下自己的腳步。
丹尼二狗:不管怎麼說,對於LPL,對於我們來說,入圍賽的結束還算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一村:入圍賽最後一天的比賽結束之後,我就像是看了一場電影,從頭到尾沒有尿點。每一場比賽我都經歷,現在又說給你聽。無論小組賽會怎樣,對我來說入圍賽已經happy ending。Worlds2022“第一季”已經完結,接下來是下一季。
五、
丹尼二狗:如果你覺得入圍賽的故事好,好在什麼地方?
一村:這個故事裡面的每一個角色都不能缺少,也都是各自的主角。所有線索最後匯聚到一張圖——就是小組賽的分組。像一場交響樂。
丹尼二狗:或者說,一個沒有劇本的真人秀。
一村:秀的話,有展示的成分。當然,體育比賽也是秀,但又有不同於秀的地方——觀眾看比賽是在看秀,但是對於選手來說,他們不是在秀,是在書寫自己的故事。為自己。就好像我今年算是一個最前排的觀眾,但是我看到最後發現,他們不是在演給觀眾看。
丹尼二狗:你覺得入圍賽賦予了你什麼?
一村:首先就是,入圍賽讓我對小組賽更加期待了,我們一起即將走進全新的篇章。其次,入圍賽讓我找回了自信,能繼續堅持自己的攝影風格。我的拍攝方式就兩種,第一種是控制場面,去調度,比如讓選手擺出怎樣的造型;第二種就是等一個畫面的出現。好的攝影師會平衡這兩種方法。我覺得我的風格是——尋找片刻瞬間是大於我去引導現實的。
我想過這個問題,是去控制一個畫面更重要,還是去記錄一個畫面更重要?對我來說是後者,後者需要你更多的耐心、理解和包容,更多的去享受對方的情緒。讓選手擺個“1”很重要,讓選手擺兩個“2”也不難。
但是你不能對選手說,你給我哭一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