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凯伊姆心有余悸。他的身体从未如此失控过,即使是大崩裂时也没有。
如果要说两小时前发生了什么,凯伊姆只能想到“审判”二字。
大地张开巨口,将有罪之人囫囵吞下,细细咀嚼,随即恢复平静。
即便是现在,地面也在微微震动着,如同心跳。
吊诡的是,凯伊姆并未跌入其中。
因此,这并非神迹。
因中毒而丧失意识的兄弟很多,而护送他们回城又需要流失一部分人力。更关键的是,由于方才的变故,人心惶惶。
“正因为发生了这种……这种事,所以我们要继续前进。难道说,我们要浪费圣子、浪费国家交给我们的机会吗?哼!当年在牢狱里,你们的胆子可没这么小。”
吉克皱着眉,冷厉地瞪着惊魂未定的众人。
但是,凯伊姆明白,这只是不得已的说辞。
人类最恐惧的并非死亡,而是未知。
“但……但是……那可是终焉的晚霞,多少兄弟都掉下去了!”
“是崩坏啊!崩坏……崩坏又开始了!”
“难道……是因为我们僭越了天神的界限吗……”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击碎了众人的嘈杂。
烟雾散去,只见许多人像受惊的仓鼠般,伏在地上颤抖着。
硝烟味窜了出来。
“笨蛋。胆小鬼。没种的。”
阿伊莉丝撇撇嘴,丢下手中的引爆器。
一直面无表情的她,此刻嘴角却抽搐起来。难以平息般,她紧紧咬住下唇。
“谢谢。”
轻声道谢,吉克阴沉着脸,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扫视着一副副惊慌失措的脸。
“真是丢脸。你们,真的以为我们的敌人是什么天神吗?”
泛起仿佛人畜无害的微笑,吉克望向远方,星海与群山包裹着的,我们的目的地。
“会使用计谋的,只不过是力量不足的人类罢了。”
吉克决定,以少量队员继续前进。已经丧失战意的人,则负责护送中毒的队员回城。
在那里,一定有着答案。
帮欧兹把伤者搬上马车,凯伊姆拍拍吉克的肩膀:
“你们先走,我有一些事情想查。”
吉克愣了愣,瞪着凯伊姆。
“现在已经人手不足了,你这保镖还打退堂鼓?工资还要不要了?”
“给我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后,我会追上你们。”
“是因为……艾莉丝?”
凯伊姆点点头。
诚然,艾莉丝的失踪与旧态复萌让他非常担心,但另一个人的身影,就像幽灵一样飘荡在他心头。
在那一刻,他出现了幻觉。
天翻地覆之时,在重重树影后,他亲眼看见了,那对璀璨夺目的洁白双翼。
回城的马车燃着数只火把,大摇大摆地向着来路驶去。在相反的方向,数十个身手矫健的身影则如同鬼魅般,在夜色的遮蔽下继续前进。
嘈杂声逐渐远去,凯伊姆闭上双眼。
微风,从旷野踱向崭新的深渊。
感受着地面的震动,他的双手,悄然摸上腰间。
锵——
破风而来的箭矢,被凯伊姆的双刃格了开来,扎在泥土上。巨大的力道,使得箭尾的羽翎狂躁不休,竟如钢铁般铮铮作响。
强忍着肱二头肌传来的痛感,凯伊姆面露狠色,将反握的短匕直直向前掷去。
真正的搏杀,生死只在一瞬间。
这份力道,凯伊姆很有自信。
能够射出这一箭的,只能是个体格健壮的大汉。而这瞄准腹部以下的一击,既不会立刻把他杀死,又能够为凯伊姆取得足以致胜的优势。
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凯伊姆的信息严重不足。继续这样下去,吉克一行人绝对无法与能够撕裂大地的神秘敌人对抗。
凯伊姆唯一明了的,就是对方的狡诈与狂妄。故意投入不会立刻致死的药,大大削弱队伍的战力,又以宣誓性的方式召出晚霞、撕开大地,击垮队员的战意。
但是,对方绝非神明。
神明不屑于用如此现实的战法,只会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毁灭敌人。
吉克说得对。
会使用计谋的,只不过是力量不足的人类罢了。
即使对气息的方位很有自信,但树林很密,任何一棵银杏都可能挡住凯伊姆的一击。一旦失算,他就必须以单手迎战,如果对手的实力强劲,很有可能只能逃跑。
凡事总有风险,而杀手这行尤甚。无论技巧多么高超,一个瞬间的失算都可能导致自己的死亡,甚至单单运气不好。
凯伊姆的耳朵,没有放过利器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
中了。嘴角划起一个冷酷的弧度,凯伊姆一边警惕着陷阱,一边向前摸去。
奔跑的途中,他的身体紧张起来,甚至燃起久违的兴奋感,仿佛回到了牢狱。
能够撼天动地的对手,到底是怎样的家伙?
默默回想了一下许久未曾动用的各种审问手段,凯伊姆舔舔嘴唇。
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让他好好地问个清楚吧。
直到尖利的笑声响起之前,凯伊姆还沉浸在这份兴奋感中。
强烈的异质感在凯伊姆的脑中轰鸣,而他不愿去想其他的事。
而他的理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是可能的吗?
他幻想过无数种重逢。
是啊,既然蒂娅连开天辟地都能做到,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凯伊姆早已没了做饭的习惯,但他从来只租带厨具的房子。
无数次推开家门时,他都在期待着什么。
她一定会找到他,然后系上那件她最喜欢的围裙,做着他最喜欢的菜。
最重要的是,她会给他一次机会。
一次向她赎罪的机会。
凯伊姆永远也忘不了鲁基乌斯刺向蒂娅的那一剑,仿佛自己握持着剑柄,血液冰寒。不,不仅如此,他来来回回折磨着她,而这都是自己的责任。
再见的时候,凯伊姆一定会轻轻地搂住她,摸摸她那颗固执的脑袋,然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男孩那样,痛哭流涕。
就像——
就像,现在这样。
尖利的笑声,击碎了凯伊姆的臆想本身,但怀里的蒂娅并未随之消逝。
他的罪行,并非仅此而已。
搂住她?摸摸头?哭泣?
这就能赎下他对她犯下的罪吗?
——仅仅是亵渎罢了。
而这是新的罪。
肉体的感知告诉他,蒂娅还是那个蒂娅。他的缇娅,就在此处,就在他的怀里。
只不过,凯伊姆没能见到她的笑颜。
这是可能的吗?
有人正缓步走来。戏谑般的杀意在空气中肆虐,但凯伊姆视若无睹。
他只是跪在地上,引颈受戮,犹如等待处刑的犯人。
轻罪轻罚,重罪重罚,乃是正义所在,审判之理。死或许是一种刑罚,但并不等于赎罪。
他的裁决,不在悬崖之下。
快啊,凯伊姆的心中呼喊着。
这是一种亵渎,但他无法不去恳求眼前的刽子手。
快把我杀了吧。
趁我的眼泪,干涸之前。
温热的鲜血,从被贯穿的胸脯上汨汨涌出,染红了那件她很喜欢的白衬衫。
在心脏之上,是一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