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時間越久，對周圍的興趣就越淡。於是就會想……在這個圓圈之外會是什麼呢？漸漸的，你就會對現在身邊的一切產生懷疑。如果一切都會死去，那麼你所獲得的不過是一時歡愉。朝夕之間，庭前花落，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乾淨。”
“這就是你的遺言？”
“不要打斷別人說話，特雷西斯。承認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受自己支配就那麼難麼？……我說到哪了？哦，對，所有的時光都是過眼雲煙。直到我找到了一些，和我一樣被困在時間之外的朋友，日子才算好過了許多。”
“……”
“我說了，別動手，沒用的。……總之，和他們的一起的時光真的很愉快。只是，這仍然沒能解決我，或者說——我們所有人的疑問。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之外是什麼呢？甚至，究竟有沒有外面的世界？現在的世界日復一日毫無新意，即使再美也終有疲勞的一天。”
黑衣術士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平靜微笑，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在場的所有人心頭一緊：“那麼，去找吧，去世界的外側。如果這個世界之外真的有什麼，它們應該也不會放棄對世界裡側的探索。在這時，薩卡茲，出現了。久遠的歷史，神秘的法術，違背理化定理和現有源石技藝法術理論的血脈傳承……更何況，我的一位活過千年的血魔始祖朋友家中有很多收藏。於是，我的巴別塔就誕生了。哦，這當然和特蕾西婭沒有關係，希望你們理解，一切只是巧合罷了。”
“你只是在講故事。”
“但你開始感興趣了，不是嗎？之後，果然找到了。然而，我卻害怕了。我居然對這個世界抱有簡單的留戀和不知何處而來的責任感。又經歷了很多，我就走到了今天。你說我是什麼都好。我知道，你們私底下叫我什麼。只有我才明白，惡鬼，惡靈……這些稱謂。實在是對我……太寬容了。我的本質並不是那麼溫良的東西。”
“……列隊！”
“接下來，你們就會見到這個令我自己都厭惡的本質了。”
舞者腳步輕快，袍服隨風搖動。
他的黑色長劍隨他起舞，像遊鱗在清流中穿梭。
他在這裡，為薩卡茲已有記錄的三千四百多年來的歷史，獻上滿懷敬意的終幕之舞。
……
（五）
1:18P.M.
羅德島旗艦
四層休息室L
開玩笑，怎麼還就真得按郵件上那個時間來這裡？
我自己提前在這裡埋伏好不行嗎？
赫伯特三秒解開門禁兩秒開門一秒掩飾自己自得到猙獰的表情衝進休息室，然而——
休息室裡只有四個烏薩斯人——準確地說，是隻有一位駿鷹和三個烏薩斯孩子。
赫拉格手裡捧著一本詩集，天火盯著老爺子的手跡，真理也正翻著自己尚未讀完的《ABC謀殺案》。
烈夏和古米被突然衝進來的某人嚇得扔掉了自己的手柄。
老爺子注意到赫伯特迅速變化的面部表情，呵呵笑道：“博士，突然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
赫伯特有些尷尬：“不……就是……”
我該怎麼解釋！
總不能說有人閒著沒事偽造了個連我都查不出來的郵件地址就是為了整我吧？
說出來我自己都不信。
激戰正酣的兩隻小熊撿起了自己的手柄，嘴裡嘟囔著：“博士真是的，每次進來之前不能先敲一下門嗎，突然衝進來還以為是……”
赫伯特臉色發黑，坐在將軍身邊，捂著額頭嘆了口氣。
十分鐘後，吸菸室。
赫伯特和前烏薩斯將軍站在窗前，神色愈發散漫。
將軍望著窗外，視線停在在那遠處籠罩在迷霧中的移動城市：“博士，上次我們如此長談，大概是在一年前了吧。”
赫伯特從外衣內側口袋裡翻出一盒香菸，抽出一支，手指在末端輕彈一下，藍色火星將它點燃，在空氣中散發出白色氤氳：“是在那場戰役之前。”
“當時，你真是嚇了我一跳。阿斯卡倫女士和凱爾希女士以為你瘋了，險些要把你囚禁起來……是我當時攔下了她們。當然，現在想想，當時我們也攔不住你，對嗎？”
赫伯特輕笑道：“是。當時的我，的確是急瘋了。分身乏術，又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們。”
“你希望一力承擔所有的後果，事實上也這麼做了準備。你很大膽。倘若當時的你功敗垂成，在任何一方手裡都不會有好下場。烏薩斯對付間諜的手段，我很清楚。你可真是讓人捏一把汗啊。”
赫伯特笑了笑，沒說什麼。
赫拉格看他這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說道：“但是，誰都沒想到，那場本應無人生還的戰役，最後居然只是用傷亡十二人的代價勝了。羅德島的骨幹甚至完整保留了下來。”
“大家配合的好。”
“是博士指揮之外的能力嚇了我們一跳。”
話已至此，赫伯特也沒打算遮掩什麼，直言不諱：“作戰計劃也是有極限的。有時候，敵人強大到一種地步，再優秀的戰略，也只是能使資源更完美的應用，卻不能改變戰爭的結果。而一場戰爭，無論戰士們打的多英勇，若是輸了，就是指揮官的失職，士兵流的血全都白費。而值得慶幸的是，當時的我，有能力親身參與這場戰爭，哪有輸的道理？只是，最後還是有些不完美的地方。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
赫拉格不置可否：“博士，打過敗仗嗎？”
“不多，但都很致命。戰爭內、戰爭外，都是。”赫伯特平淡地總結自己過去幾百年來的人生。
“呵呵，這就難怪了……看來博士在打敗仗上的經驗上，還需要多多修煉才是。”
赫伯特笑著搖了搖頭：“將軍，我已經退隱了。現在最多就是處理處理土匪流寇這種小人物。炎國俗語，和為貴啊。”
“我也不必和你聊這些……只是，最近聽幾個小朋友說，你的心情不是很好。不然，我也不會讓你拿著那支菸那麼長時間。”
赫伯特順手把剩下的半截未燃盡的香菸扔進菸灰缸，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你以為我要吸菸嗎？其實，點燃它的時候，我就沒必要再去碰它了。”
赫拉格坐在他對面，微微點頭：“理解。年輕時，我在戰場上也是這樣的。只不過，戰場上有好友和好酒陪著我。”
“將軍，你說，我是不是還留在戰場上，一直沒回來？”赫伯特突然提高了聲音，像是長嘯，又像是嘆息。
“得看你，怎麼看戰場。我現在就在另一片戰場上，和羅德島的諸位一起。”
“啊……那我，就是已經不在戰場上了。”
“還適應休息的生活嗎，博士？”
“沒什麼實感。已知的麻煩事做完之後，就得應付那些不是意外的意外。”
“我還以為你會和凱爾希女士聊這種問題。”
“無病呻吟就別麻煩她了。我可不想看她那副嫌棄我的臭臉。”
“說起來，博士，突然衝到休息室來，總不會是專程來找我的吧？”
“不，我本來不知道休息室裡有您。和將軍聊天只是順便的。權當……祝您假期愉快。”
赫伯特和赫拉格簡單說了關於這封“邀請”的匿名信件，老爺子也露出深思的神色：“應該沒什麼惡意吧？”
“何解？將軍教我。”
“既然敢約你在艦內休息室見面，要麼就是沒有惡意，要麼就是不瞭解你。對你而言，這兩者情況有什麼威脅嗎？”
“的確。可將軍有沒有想過，此人會不會是認為一切盡在掌握，所以完全不在乎我的能力呢？”
“你的意思是，他是為了戲耍你才會這樣做?”
“不錯。不知道他的真實意圖，就沒法應對。更何況，對方可能並不是常理可以揣度的敵人。”
“這我倒是要向博士請教了——‘不能用常理揣度’是什麼標準？”
“意思就是……你知道烏薩斯的所謂邪魔嗎？”
“知道。和內衛打過交道之後，曾經得到機會遠遠地看過一次。不過它們看上去不像能和羅德島扯上關係的人啊。”
“……將軍，你這倒是提醒了我。”
“哦？”
“如果真是那種存在，它根本犯不著找羅德島的麻煩啊。”
“對這方面，你比較瞭解。”
“羅德島和它們沒有關係，意思是，它們沒法順著與羅德島的聯繫威脅到這裡。最多，就是找我的麻煩。約在某個休息室，大概是知道我最近對工作和休息太執著了，執念成了信標，所以，自然而然就會挑在辦公室或者休息室，這個地方其實是我挑的。否則為什麼不約在那些敏感又隱秘的地方？挑在將軍你在的休息室，只是個巧合。”
“……”赫拉格大概能聽懂赫伯特胡言亂語一樣的分析，但對其中的原理卻不甚瞭解。
赫伯特已經忽視了面前的將軍，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換句話說，如果聯繫只是這樣脆弱，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準備對付它們的正體……影子一類的東西對我根本構不成威脅。而如果是可以用常理揣度的人，我只需要一瞬間就能幹掉他。”
“博士，我其實一直對你現在的實力有些好奇。倘若你我二人正面決鬥，你會需要多長時間戰勝我？”
“戰勝？錯了，將軍，正面對決……我會一敗塗地。不過若是都用上看家本事，當我察覺到你存在的那個瞬間，你就已經死了。決鬥甚至不會開始。如果是暗殺，也不可能。”
“雖然知道結果，但還真是讓人掃興啊。”
“我這點伎倆也不是那麼值得信賴的東西。極不穩定，有時候強的能一擊毀滅一座城市，有時候和沒有一樣。將軍的劍是用鮮血與榮光鑄成的，無論如何，也要比這機緣巧合獲得的力量強得多了。”
“行。”赫拉格起身，朝吸菸室外走去，“我會幫博士留意，如果只是那種潛入的敵人或者別的什麼，我還是挺有經驗的。”
“謝過將軍。”
房間只剩下一人時，赫伯特開始考慮其他的事。
仔細想想，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去棋牌室和那幾個夥計打牌。
小迷迭香精神治療的後續健康觀察，今天是最後一次。
還有……
特蕾西婭。
仔細回想起來，不太對啊。
雖然說她現在恢復初期，合理的休息時間遠遠長於正常人，但即使昨晚她回來按照11點算，雖然之後還處理了一些工作，也無論如何不至於開不了七點開始的會啊。
不過……如果她真的肯閒下來休息，我也……
想到這裡，赫伯特忍不住嘆了口氣。
（六）
2:18P.M.
羅德島分區C
醫療室F
赫伯特收回法術，迷迭香身上的藍色光點也漸漸褪去。
“好了，小迷迭香，可以睜開眼睛了。”
縮在椅子裡的菲林少女緩緩睜開眼睛，赫伯特注意到，之前一直藏在她意識裡的那一連串躁動不安的最後一根精神聯繫也終於徹底沉寂下來。
畢竟未來需要成為阿米婭的臂助，藏著這種不安定因素可沒法讓人放心。
這孩子的潛力不可限量，只要引導得當，就會成為阿米婭最堅強的劍和盾。
精神這種堪稱禁忌的法術領域，無論是作用範圍還是效果，亦或是上限，都要比普通的造型法術強大得多。
就現在的小女孩來說，如果不經過更合理的訓練，日後還是會像六七歲的小孩子揮舞大劍那樣，傷人傷己。
可這孩子已經十七歲了，現在訓練是不是有點兒晚了啊……
不說這個還真是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一直在眼前……
居然已經這麼大了。
阿米婭也不小了。
真是……眼前的事一直都反應不過來。
怎麼想都覺得可惜，從現在開始加大訓練，能彌補多少就彌補多少吧。
“博士……博士？”
少女的聲音讓赫伯特回過神來，這才想起來自己一直盯著小傢伙兒，好久都沒說話。
“啊，抱歉，剛才有點兒走神。最近精神不太好。”赫伯特抱歉地笑了笑，摸摸迷迭香的頭。
“博士在想什麼？”
“嗯……小迷迭香，你最近還在用那個小本子幫助自己記憶嗎？”
“沒有啊，只是有時候會留張便條。”
赫伯特把跟蹤檢查的信息錄入羅德島醫療部的系統中：“這樣啊，看來是沒什麼問題了。現在我可以下結論，你已經完全擺脫過去的病痛，成為一個健康的……呃。抱歉，礦石病大概暫時沒有辦法，不過以我們現在的能力，壓制到完全不影響發揮，倒是沒什麼問題了。”
“那我之後是不是可以給大家幫更多的忙了？”
“當然，不過本來迷迭香就已經為羅德島付出很多了嘛。這次是島上大部分幹員都休息，你可以回本艦和阿米婭一起玩的。”
小貓搖了搖頭：“這裡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把所有的工作都留給大家。”
赫伯特見她如此堅持，便也不再提要她回去這樣的事：“好吧。但你也要好好休息，不許帶著疲勞硬撐，那樣只會事倍功半。”
“啊，有件事忘了……”迷迭香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朝醫療室外面跑去，“博士你先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看著小傢伙離開的背影，赫伯特才意識到這孩子已經不適合“小傢伙”這樣的稱謂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迷迭香拉著小拖車，上面堆滿了包裝精緻的禮物。
“這些是……”
“這些是我和其他幹員們給大家的禮物。凱爾希醫生和阿米婭在島上分發禮物，我們在這邊商量了一下，就決定也要給朋友們一些禮物。除去那些大家都有的部分，這些是我們特別的謝禮。”
“謝禮？”
“嗯。有平常相處的很好的朋友，也有一起作戰的夥伴……就是一年前，大家第一次集體出動的時候。我也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幫助。所以這次，就拜託博士把禮物送給本艦的大家啦！”
赫伯特震驚地看著這堆比小迷迭香高兩個頭的禮物。
說起來，自己的印象也就停留在三四年前，那時候小迷迭香還沒長多高。
可現在人家身體已經完全長開了，這些禮物還要比她高四十多公分，這是……
“那個……香香？我能問個問題嗎？”
“怎麼啦，博士？”
“這些都是……大家的心意？”
“嗯，拜託博士務必親手送給他們哦。上面都已經寫好要送給誰了。”
“……咳，沒問題，禮物先在這一放，我這就回去拜託可露希爾……”
“絕對不可以！”小貓態度相當堅決，“我們精心準備，博士親手送出去，才能體現分區大家的心意！”
“雖然你這麼說了……”
迷迭香雙手合十，低頭道：“拜託博士了！”
“好吧……”
話都說到這裡了，那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謝謝,博士！”
“香香……”赫伯特輕輕撫摸著迷迭香的小腦袋，語氣相當慎重：“我希望你能在假期結束後的一週內回到本艦。至少每週你需要有三天在本艦。”
“博士，要摸禿啦！……可是我大概有兩年左右才會迴歸本艦吧，博士當時離開時不是重新分配了工作嗎？”
“別管了。至少三天，絕對不能少。”
“唔……但我馬上就有一次外勤……”
“換人。……待會兒你未來半年的委派給我。我會換人。”
“為什麼，博士？”
赫伯特的眼睛裡散著暗藍色的星點，宛如夏日深夜的天穹：“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
“但是，博士不一直都是……”
“不一樣。我是要成為你精神法術的老師。以後在源石技藝的應用上，我是你唯一的老師，你也是我目前唯一的弟子。”
“哎？可阿米婭說她會……”
“阿米婭自身也還沒能熟練掌握真正的精神技藝。對此，會有更合適的老師繼續調教她。當然，我不反對你們交流練習的感受。”
“好吧……我聽博士的……”
“香香，只有自己強大，才能顧及更多的人。實力不足的人是沒有底氣說出追求理想保護同伴這樣奢侈的話的。”
“我知道了。等到假期結束，我會回本艦找博士的！”
“OK……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白收你這個徒弟。為師先給你第一份禮物……”
“啊？”
“別拒絕。在我原來住的地方，師父都是要給徒弟收徒禮的。”
赫伯特隨手一揮，從空間裂縫中抽出一把四十多公分的狹長短劍，遞到迷迭香手上。
無鞘短劍沒有鋒刃，通體黝黑，在燈光下泛著光澤。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但迷迭香也能感覺到這把短劍一樣的東西正散發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息。
“博士，這是……”
“我以前常用的武器之一，只是最近才找回來。而現在嘛……我有這個。”
赫伯特故技重施，又抽出一把連鞘長劍，和迷迭香手中的短劍有些相似，但看上去要更簡約一些——至少短劍上還有些精緻的環紋裝飾，但這把長劍……倒不如說是一根黑色長棍，只是劍首鑲嵌著一顆黑色寶石，才讓它沒顯得那麼寒酸。
“我要接受近衛訓練嗎，博士？”
“啊，說起來，我還沒在小迷迭香面前露一手……這樣吧，你看好！和靈魂有關的法術……我也是略懂一二。”
話音剛落，赫伯特身邊的空氣中凝聚出躍動的光點，飛蛾一般撲向他的身體。
光點冷卻成纖薄的黑色甲冑和罩在外面的黑色古典術士長袍。
迷迭香感覺身邊的世界也逐漸變成暗藍色，而自己正漂浮在空中，眼前是浩瀚無垠的天空。
不，那好像是水面？
那我現在是在水下了？
書上說的海底，向上看就是這樣嗎？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
小迷迭香情不自禁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卻觸碰到了那似乎遙不可及的海面。
奇怪的觸感。
像金屬，又像冰涼的瓷片。
…………
“博士，你身後那個是……哦，辛苦您了！”
“啊，不……嗯，就這樣吧。”
在回本艦的連接搭橋上，赫伯特和他身後的禮物小拖車相當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