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最危险的敌人,是自己亲手埋葬的真相。”
灰白色的雪花自空中轻轻飘落,飘向人来人往的街道。城市天际的能量塔忽然亮起的一阵红光,改变了这片雪花原有的色彩,伴随着一股炽热的水汽升起,只剩下几粒冰碴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最后被一只旧皮鞋踩个粉碎。
街道上的争吵声盖过了冰碴破碎的声音,无人会注意到这万分之一的雪花的消逝,就像没人会注意到那踩在水洼上的维萨拉。
维萨拉抽了抽自己那被酒精熏得肿胀的鼻子,理了下身上的深绿色外套,喃喃自语着希望自己不要走错地儿。他径直穿过街道上的一间商店,走进那藏匿在店铺背后的院子。
这儿不同于街道外的喧嚣,只有几栋年纪比维萨拉还要大的公寓,静静伫立在那雪幕背后。
维萨拉的童年就曾在这样的房子中度过,他还记得他的发小科斯莫,他们那时整天就在这样的房子里上蹿下跳。现在,曾经的孩子快年过半百,往日的乐园也只剩下几栋墙壁被酸雨锈蚀得变样的旧屋,静静站在那不断落下的雪花之中,依靠着庞大的能源塔苟延残喘。
公寓的铁门紧锁着,看门的是一个老头,岁月没收了他的毛发,并为他换上了一副臃肿的皮囊,多余的皮肤挤在他的脸上。老人看见走来的维萨拉,并没感到有多意外,费力地伸出装着简陋机械臂的右手,拍下旁边的开关。
这种旧型号的机械臂早该报废,上面甚至还依稀残留着“荣誉老兵”的字样。这种旧型号的机械臂是曾经名为‘国家’的权力机构赠送给为他们效劳士兵的福利,看似简陋,却惊人的实用。
由于电路老化的缘故,那扇长满锈蚀的铁门在老人拍下开关后过了很久,才缓缓向里打开。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年轻人迎面撞在了维萨拉身上。
“注意看路啊,浑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维萨拉对着面前的年轻人抱怨着,他注意到那青年脸上没刮干净的胡子,看起来像是才刚到长胡子的年纪没多久。而后者只是哈着腰替维萨拉整理着身上那件被自己弄乱的外套,还没等维萨拉来得及额外说些什么,便匆匆跑出这间院子。
维萨拉下意识地检查着自己的外套口袋,确定自己最重要的钱包和酒壶都还在兜里后,就此作罢不再打算和对方纠缠些什么。同时,他听见隔壁的老人在那自言自语道。
“奇怪…那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维萨拉一口气爬到了六楼,站在一扇破旧而孤独的房门前,门边一个破旧的塑料信箱前,用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安德森太太”的字样。
就是这儿了。
安德森太太,一位年长的老妇人,在二十年前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独自一人将自己的女儿蒂斯娅抚养长大后,却又突然接到了女儿失踪的噩耗。绝望的老太太找来了维萨拉,帮忙寻找她失踪的女儿。
而最近,她却说自己收到了女儿发来的邮件……
维萨拉松了一口气,伸手按响了门铃,老旧的蜂鸣器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化作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阵苍老且充满慈爱的声音
“是谁在外面?”
“是我,安德森太太。”
说罢,那扇房门便打开了一条缝,安德森太太的脑袋从屋里探了出来
“安德森太太,我听你说最近你收到了你女儿的信件,是怎么一回事?”
“啊…是的,你能来帮我看一下吗,年轻人?”
“当然,任何能够促进破案的线索我都喜欢。”
维萨拉正要进屋,却发现屋内的安德森太太表现得有些犹豫,迟迟不肯取下门链。这时,他才回想起,安德森太太并不希望到她家里的客人身上会带武器……
维萨拉用笑容掩盖着自己的不耐烦,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枪包,却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
该死,那玩意一定是在过来时落在了车上。
维萨拉的枪套一直不太牢固,毕竟他的配枪与枪套在自从他被警队解职后,就一直带在身上没有还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枪套早已磨损,他的配枪从里面掉出来的事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于是他只好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的空枪套,说到
“别担心,我的枪放车上了,来说正事吧。”
深夜,在那人迹罕至的郊外,远处穹顶城的灯光染红了半边天空,雪花静静地从空中飘落,洒向这片被诅咒的寂静之地。
一道耀眼的车光与引擎的轰鸣,打破了原属于城郊的沉寂,伴随着一阵挡雨条拍打车窗的不安声响,维萨拉驾驶着自己那台旧车,正赶往一处名为汉顿,或曾被称作汉顿的地方。
也不知这究竟算是恼人的恶作剧,还是鬼魂存在的真实证据,这封信竟然是从无人居住远离能量塔的城郊发来,那儿既没有暖气没有供电,不可能会有人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甚至就连汉顿的名字,也意味着“不存在之地”。
可面对找女心切的安德森太太,维萨拉没法拒绝,只好先答应她,自己会去汉顿亲自寻找她女儿的踪迹。
这一路上,维萨拉可没少受苦。这台破车,即便暖气已经开到了最大,但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远赶不上暖气从无处不在的车缝里泄露出去的速度。
“妈的,这该死的鬼天气……”
他埋怨着从车门边上摸来一瓶烈酒,用嘴咬丢瓶盖,匆忙往嘴里咽上一口,才终于感到自己的身体稍微暖和一些。
维萨拉怀恋着12岁的那最后一个夏天,他的父母带着他与他的发小科斯莫一齐到海边度假的日子,他可真怀念那在阳光下玩沙子的好日子。
但窗外那掉了一半的挡雨条可不打算给他安宁,在外面一个劲地拍打着窗户,把他从温暖的幻想拉回到了冰冷的现实。维萨拉不满地瞪了一眼窗外掉了一半的挡雨条,但那玩意就是挂在外面,迟迟不愿掉落。
为了让自己忽视那恼人的噪声,维萨拉摸索着打开了车上的电台,一阵杂乱的电流声立刻加入了这场吵闹的协奏曲之中。
这台破车实在是太老,以至于那电台的显示屏基本上是报废了,只是亮起一阵微微绿光,本该由电子管构成的文字早已不见踪影,维萨拉只能凭借着肌肉记忆转动着旁边的旋钮调频。
维萨拉祈祷着,希望这时候还能接收到什么节目,好能帮助他从这阵嘈杂的协奏曲中解脱。不幸的是,他花尽心思找到的第一个节目,竟然是他最为痛恨的晚间新闻。
一段提前录制好的女播音员声音从电台里响起,维萨拉讨厌这个节目,一个是因为他不想听那该死的复读机嚷嚷个不停,另外就是他实在是讨厌穹顶城每天的新闻……
“近日,穹顶城治安局总督,警长科斯莫宣布,与环洋公司的合作项目‘全景电幕’已经进入尾声阶段,一旦实行,将会为穹顶城每户人家免费上门安装电幕……”
科斯莫……光是提到他发小的名字就让维萨拉恨得直咬牙,他们本在一起长大,又一起加入了警队,但最后那浑蛋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叛了他,亲自将他踢出了警队……
维萨拉愤怒地拍打着方向盘,响起的车喇叭盖过了维萨拉愤怒时喷出的垃圾话。愤怒过后,维萨拉继续寻找着新的节目,并祷告下一个节目不会让他再听见那个烦人的名字。
“欢迎回来,本次节目,我们很荣幸将嘉宾,从事记忆学研究的里昂博士,到我们节目现场来,”
一位男主持人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欢快的音乐响起。维萨拉记得这是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脱口秀节目,但他已经想不起这个节目的名字,而这个节目也早已停播。
现在这个大概只是某期录播罢了。
“里昂博士,您能否根据您对‘记忆的可塑性’的研究,为我们详细介绍一下这东西是如何颠覆我们大脑的记忆的?”
“首先,我想说明一下,我并不是想说记忆会像一摊粘土一样可以塑造成任意造型,而是一种通过暗示、误导和虚构的信息,来诱导个体“回忆”起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可塑性记忆……维萨拉笑了笑,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某个人的胡言乱语,人怎么可能会回忆得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不过至少,有这样一期节目听着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维萨拉抬头看向道路前方,无尽的道路向着前面的黑暗延伸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灰白色的雪花拍打在车窗上,又再被不断起伏的雨刮从车窗上扫下。恍惚之间,维萨拉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名字,仿佛听见了那遥远的巨响。
“砰!”
一只手拍打在维萨拉的车窗上,将维萨拉从睡梦之中唤醒。他迷迷糊糊地摇下了那扇结上厚厚一层霜的车窗,看向车外那名穿着城边巡逻队制服的男人,内心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
“该死…”
“上午好先生,一切都还好吗?”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警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此刻外面已经来到了白天,灰蒙的天空刺激着维萨拉的眼睛,使他没法睁眼看清站在窗外那名险些被车厢里的酒气熏走的巡警面孔。
“请下车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听闻巡警的要求,维萨拉闪过一道白眼,嘴里用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声音咒骂着,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驾照后下车去。
“兰托斯·维萨拉,”
巡警拿着对方递来的证件在手里比较着证件上的照片和本人的样貌,照片上那人明显要比维萨拉看上去要年轻乐观许多,且脸没有那么浮肿,鼻头也没现在这样肿大,眼睛也不像现在这样布满血丝…这不该是驾照,而是一份劝人远离酒精的宣传广告。
“维萨拉先生,能否和我解释一下你把车停在公路上是为了做什么吗?”
“我在赶路,赶往汉顿…”
“汉顿?”
“嗯,去探望一个朋友。”
“朋友,”巡警上下打量着维萨拉,缓缓开口道“你不介意打开车门来,让我检查一下你都带了什么礼物去看你的朋友吗?”
这家伙想要搜查他车上的违禁品,自地区都市项目实施策划以来,携带任何货物去别的
都市进行交易都是被禁止的行为。面前这名巡警很明显把他当作那些走私犯中的一员了。
尽管维萨拉心里尽是不愿意,但他没法拒绝对方的搜查要求,再说他的车上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违禁品的就只有他的那把配枪,那是他被警队停职时,偷偷从局里带出来的‘纪念品’。
“可以,请便。”
说罢,他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枪套,想确认一切安好,却发现那儿空无一物。他不禁感到一丝惊恐,这时他才终于想起昨天配枪掉落在车上某个角落的事。
可那名巡警已经开始搜查他的车厢,就像一头咄咄逼人的猎犬,不遗漏车厢每一个角落。
维萨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受到喉咙里涌出一阵酸涩感要是此刻能来上一口烈酒就好了,他看了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又再瞅了一眼他放在车门边的酒瓶。
要是能喝上一口烈酒就好了…
“没什么问题先生,不过下次请不要再把车停在道路中间睡觉了,”
那名巡警结束了搜查,向维萨拉敬礼说道。
对方对枪只字未提,是没有找到?还是想要趁他不注意时讹他一笔?
维萨拉几分警惕地看着面前那人,但后者已经低下头去,警帽的帽檐挡住了他的面孔,只能看见那下巴上留着没刮干净的胡须。而那名巡警对维萨拉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拿出手中的平板,为维萨拉出上一张道路中间乱停乱放的罚单。
这不是什么大错,少喝两瓶酒就能交上这笔罚款。
在维萨拉极不情愿地上交这笔罚款后,目送着那名巡警坐回自己的巡逻艇,消失在了雪幕后,这时维萨拉才急忙钻进车里,寻找着自己那支丢失的配枪。
可是同样,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的枪丢了。
失落,痛苦,愤怒…维萨拉多希望自己此刻的情绪能够对得上这些词语,可他最后却发现自己大脑只是一片空白。他就这样丢掉了和自己最为留念过去的唯一联系。
维萨拉拿着剩下的那半瓶烈酒从车上下来,呆呆地站到路边,望着远处雪幕背后的穹顶城,灰白色的雪花再次从天空中洒落,融化在维萨拉肿胀的鼻头上。远处,巨大能量塔的猩红色灯光一明一暗地变化着,那是穹顶城的心脏,是将穹顶城与周围荒地区分开来的唯一象征。
但从这儿看向穹顶城,却感不到繁荣,也谈不上文明,有的不过是贫困人口和无业游民,以及那拥挤而杂乱的建筑群。这个科技快速发展的世界,不需要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也不打算花不必要的资源去重新清理旧时代的遗物,穹顶城就这样被主流所抛弃,被时代所遗忘。
曾几何时,穹顶城也有过一段伟大的过去,如今却只剩萧条。

片刻过后,维萨拉终于到了汉顿。他走下车来巡视着这片废墟,这座旧时代的小镇,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堆积在空地之上,又再被无情的风雪覆盖。这使得维萨拉更加确信不可能会有人住在这儿。
就在维萨拉准备离开时,恰巧就是有这样一栋看起来结构还算完整的房子,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那是幻觉吗?为什么他会一直没注意到?
维萨拉迈过地上的残砖碎瓦,朝那栋建筑走去,正要试图敲门时,门轻轻一推便开了。一阵寒风从门缝间刮过,屋里仍是一片废墟,大半个房间被塌下来的屋顶掩埋,远不像从外面看起来那般完整。
一个女人的尸体倒在房间中央,尸体周围的血液已经凝固成冰。尽管尸体的脸颊已经结上一层霜,但维萨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是他在寻找的蒂斯娅。看来前段时间里她确实住在这儿,不过现在...她却被人谋杀了。
维萨拉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也不知道是否该向安德森太太如实转告这边发生的一切。他摇摇头,后退几步却险些被地上一件的硬物给绊倒。
维萨拉骂骂咧咧,底下身来检查着地上那间硬物,却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一股酸液涌上了他的喉咙,他挣扎着冲向室外,将那股充斥着酸腥味,还夹杂着烧酒味的浑浊液体吐在了灰白色的雪地之上。他艰难地扶着自己的身体,回头再次看向地上那个硬物。
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维萨拉又开始呕吐,直到他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为止。他质疑这一切究竟是某种充满恶趣味的玩笑,还是一场该死的噩梦。
掉在地上的东西并非他物,正是他的配枪。
老旧的电台里传来了两人对话的声音,那是一期很久远的对话节目。节目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而这档节目最后也因某种原因而停播。
“举个例子,你可否记得前几年,你和你老婆的结婚纪念日,就是你回家得很晚的那一次。”
“有点印象?不过能否再多说一些,让我回想起是哪一次?”
“那天,想必是拥堵的交通让你错过了晚餐时光,最后你来到家门前,轻轻按响了门铃……”
“屋里没人答应,于是你便试着敲门,却发现门并没上锁,一推即开。你回到家中,狭小的屋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而客厅的餐桌上则放着两只蛋糕,还有那已经烧掉了一半的蜡烛……”
“浴室中传来潺潺水声,预示着她为你们的纪念日所做的一切精心准备,而你的迟归却辜负了这份心意。于是你静静地坐在餐桌前,等待着她出来迎接她的愤怒。”
“但当她裹上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时,并没有像你所担心的那样生气,而是从后面轻轻将你抱住,你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
“欢迎回来……”
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接连是一阵嘈杂的敲门声,这段录音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