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學會了去熱愛海水，把這裡當作我的家鄉。不過曾經的我還不是這樣。我還記得這件事。儘管仔細回憶起那時候的事情正在變得越來越難，但我確實記得曾經我還不屬於這裡，不屬於海水，不屬於深海。
我還記得那清晨的天空，橙色的朝霞刺破天邊的薄雲。沙礫擠在我的腳趾間，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我柔軟的皮膚上。那時候我還生活在乾燥的陸地上，我還記得生活在人群之中。我是……人群？不對，我只是一個人。
那時候，我還得戴眼鏡，穿衣服。迷霧湧起的時候我正站在岸邊。有什麼東西呼喚著我，而我順從了那聲音。我跳進水中，逐漸遠離岸邊。盡全力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遠。
等到我終於再也遊不動了的時候，我就慢慢沉入了水底，而就是在那裡，我得以重獲新生。
現在，我又能繼續暢遊了，而且如今的我不僅渾身皮肉堅韌發達，還能在海底自由呼吸。眼下，我遵從著找到我的那位的命令奔赴遠方，那是一位……一位生活在海底的古老存在。
就在眼前，我看到了我的目的地。一座鋼鐵巨塔，由陸上人建造，和過去的我一樣的人。他們中有些就生活在這裡，我很快就會見到他們了。
我知道這樣的地方是幹什麼的，儘管我過去從沒到過上面。這些機械引擎是用來鑽入深淵，抽取世界的黑色鮮血的。但在這裡，野蠻暴力可不是他們的專利。
在我周圍，在海水中遨遊的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我們都是深海的子民，曾經在陸地上的生活中迷失了自我，如今已然重歸正道。
今日，我們在本能的驅使與支配下重回水上。一種猶如發自內心的渴望推動著我們，因為我們中一位獲選的同胞對我們發出了召喚，他被人類從大海中劫走，很快就會被機器粉碎。
大海的子嗣被人盜走，那麼我們就勢必將她奪回。大海深處的怒火久經錘鍊，而我們便是這海淵深處復仇之火的拳掌爪牙。我們必將怒焰送到那些軟弱無力的陸上皮囊頭頂。
我即是復仇，我亦是救贖。更有深海贈予的堅韌鎧甲，我將永不落敗。
我現在身處鐵塔之下的無光水域中。這些鋼鐵結構不適合我現在帶甲殼的硬化手指，想要抓是很難抓住的。但我的身體還記得一些曾經的用法，有幾塊肌肉做出了回應，我開始攀爬，把自己從水中拽到了空氣世界之中。
在我身畔，我的同胞們也開始大批大批爬上這片鋼鐵之網。我們可不是落入網中的小蟲，恰恰相反，我們就是海中的蜘蛛，來此享受我們的盛宴，也來此傾瀉大海的憤怒。
巨大尖銳的聲音在我們頭頂炸響，打斷了我的專注。我抬頭向上望去，有個人類正往下看著我們，手裡拿著一把步槍。現在的我已經聽不懂他喊叫的內容了，但是他的意思還是很清晰的。我們已經被發現了，那些軟肉仔很快就要出來戰鬥了。
太棒了。
那些自動武器開始吵吵嚷嚷大聲“發言”的時候，我離那平臺還有差不多一半路程。我能感覺得到有些同胞的決心動搖了，他們痛苦不堪，子彈射穿了他們堅硬的軀殼。但是他們離我很遠，離開了水，離開了我們所應處之地總會讓我們產生這種感覺
我抵達了平臺，毫髮無傷，那個拿著槍的人就在那裡。他端平武器指向我，但是他的動作就太慢了。我徑直跳向他，堅硬的指節卡住了他的腳踝，然後迅速收緊。我一邊聽著他大聲尖叫，一邊感受著他的骨頭在我的手指間噼啪開裂，最終碎成一團。
我鬆開手站起身來，看著這傢伙努力爬動。現在他的腿變成了一團血淋淋的斷茬。槍也扔在了一邊的金屬甲板上。
我撿起那支槍，又有些過去的記憶復甦了。我還活在地面上的時候，傍晚下班後我會在射擊場呆上一會，避開我的丈夫和孩子們。
我知道應該如何使用這件武器。
又一個人類對著我大叫起來。我把槍口對準他扣下了扳機。他那柔軟的軀體迸出一蓬鮮紅的血霧，然後飛到了一邊倒下不動了。
我即是復仇與救贖！
其他同胞也開始陸續抵達平臺，我開始向人類跑來的方向前進，逐漸深入這鋼鐵結構，繼續完成我的使命。逐門逐戶，搜索，狩獵，尋找被奪走的東西。
什麼東西砸了我一下，害得我歪倒在一邊牆上。是一個掄著一截金屬管子的傢伙，他又一次發起了攻擊，這一次瞄準了我的臉。我舉起手臂格開攻擊，但我們的視線正好對上。
那男人從我的眼睛中看出了過去的我還留存著的某些東西。那一瞬間，他猶豫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他為自己宣告了死刑。
又一次，我堅硬的手爪扣住了他的手腕，裂骨碎肉的力量加諸其上，他不由得鬆開水管，痛呼出聲。
我抓住了他的喉嚨，那喊叫很快變成了進水一樣的咕咕聲，他咳嗽著噴出了鮮紅色的血液，雙眼也開始茫然失焦。
又有一段過往人生的記憶闖入我的腦海。我的生母臨終前躺在醫院裡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咳嗽的。隨之而來的就是機器的警報和闖進來的醫生們。她的眼睛似乎想找到我的目光，但一陣抽搐席捲全身之後，那雙眼睛也不再有光了。
我手上掐的更緊了些，那男人也是一番掙扎之後就再也不動了。我鬆開手指，任他的屍體跌落在地
復仇到這就差不多了。現在我得趕緊救人去。
我越跑越快，撕開艙門，衝過走廊，跳下樓梯，逐漸深入這裡。我能感知到吾主的選民身在何方，眼下，就被藏在這片鋼鐵迷宮的中心。
這些房間又從我的回憶裡勾出了更多畫面，我看到了桌椅床褥。看到了一間廚房，之前可能有幾個人聚集在這裡。碗盤放在一邊，上面還有吃到一半的食物。這些食物顯然已經被拋諸腦後了，當時就餐的人現在逃命都還來不及。
更多的樓梯，更多的艙門。終於，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扇死死閂住的門攔住了我的去路。我試著砸了幾下旁邊的窗戶，又用爪子試探了一下金屬製的門板。沒有任何效果。
其他人也來跟我會和了，這個小小的地方逐漸擁擠起來。其中有一個人比我們更年長，也更偉岸，更健壯。深淵之下傳來了無聲的號令，命令我等向後退開，為我們的長兄留出施為的空間。
他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向封死的入口。鋼鐵發出刺耳的聲音，略微變形，震顫不已，但是仍然堵在我們的道路上。當他退回來的時候，我看到那門已經有些凹陷變形，上面也有明顯的撞擊痕跡了。
他略微積蓄力量，又來了一記勢大力沉的撞擊。門板尖嘯著扛住了衝擊，依然沒有讓出道路。
但當他第三次全力撞上艙門的時候，門板的抵抗就此結束了。鋼鐵彎折斷裂，我們的長兄發出一聲得勝的咆哮，徑直衝進了房間。我聽到那些軟肉仔大喊起來，隨之而來的是讓地板都跟著晃了幾晃的爆炸。我們的兄長的雄軀消失了，剩下的部分變成了這裡牆壁和地板的裝點。
說時遲那時快，我裹挾在我的族裔之間衝進了房間，來自本能的命令要我們立刻採取行動。
六個人類準備對抗我們，準備對抗大概三十多個深海的前鋒。他們努力想要保護自己，槍口光焰頻頻閃動。但我們人數太多了。有一個女人把鋼製板條箱當作掩體，當她從後面探出身體的時候我抓住了機會瞄準開火。子彈打中了她的胳膊，巨大的衝擊力帶著她滾了幾圈，撞在牆角不動了。
這些軟肉仔簡直虛弱不堪，金屬艙室中四處迴盪著瀕死的哭號。真是浪費生命，迷霧本來可以收下這些無知的蠢貨，把他們重塑成更好的樣子，就像對我們所做的一樣。
隨後，突然間，寂靜在血淋淋的房間中降臨，讓剛剛結束殺戮的我們有剎那間的恍惚。
我們還沒完成任務，我的本能還在推動我繼續前進。那孩子還關在這裡的什麼地方，就在這房間裡。我們都聽到了深海的命令，開始著手進行進一步搜索。
在房間的角落裡，擺著一個大箱子。上面纏著繩子和纜繩，繩頭還拖在地上。湊近些就能看到箱子前面還鑲了一塊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面灌滿了渾濁的水。
一張臉突然貼在了觀察窗上，我們苦苦搜尋的深海之子就被關在這鋼鐵打造的牢籠之中。我們必須得把她救出來。我們必須要——
我被一位姐妹擠到了一邊，她舉起扭曲變形的雙手頂在觀察窗上，拼盡全力壓下。她手上長出的尖銳骨質尖刺在玻璃上留下了些許刻痕，但那東西並沒有完全碎裂。
又有一人推開眾人來到前面，利爪攫住了把手，在合頁和接縫上砍出尖銳的摩擦聲。我們的家族成員們紛紛湧上前來攻擊這塊監牢。有那麼一刻，我還以為這東西能頂住我們降於其身的酷刑，但是隨著一聲尖銳的金屬撕裂聲，巨量的濁水順著我們打開的缺口湧出，獲選之子自由了。
我們即是拯救！
效忠於深海的命令本身即是獎賞。當祂賜福於我時，我總是會因湧過身體的極樂與感動而如同昇天。隨著那孩子爬出樣品箱，族人們喉中湧出的聲音匯成了一首不和諧的合唱。獲選之子在溼漉漉的地板上撲騰挪動，直到一位姐妹受命上前協助。
我們排成了謙卑恭敬的隊伍，跟在她身後離開了這裡。
我們向下層甲板爬去的時候，我聽到頭頂上有什麼聲音。我抬頭看去的同時又想起了些東西，只見一架直升機懸停在半空，起落架上垂下長長的繩索。有些軟肉仔逃掉了。他們本想把主的選民帶走，但是現在他們失敗了，只好落荒而逃。
我心中的一部分笑了起來。我停下腳步，舉起槍對準目標扣下了扳機。子彈飛的到處都是，但他們顯然注意到了我給出的信息。直升機很快離開了這裡，消失在了遠方天邊。
海水還在呼喚著我。我繼續向下攀爬，離開了平臺，迴歸了大海。當我與我的同胞們一起潛入水中離開這裡之前，我又回望了那平臺一眼。
我等所崇敬的尊神發動了祂的復仇中的最後一步。一隻狀如巨大手掌的長爪從水下伸出，像是擺弄什麼精緻脆弱的玩具一樣抓住了鋼鐵鑄造的高塔。整個設施從底座上被輕而易舉地撕了下來，直接被拖進了水中，被拖進了深淵。
被拖進了我們的王國。
我扭動身體向下潛去準備返回我真正歸屬的世界，深海。只有在那裡我才會真正如同在家一樣自由自在。深淵之歌呼喚著我，催促我快快前行，快快下潛，回到我們生活的那個秘密領域，在那裡，我們可以在他的屍身之上大快朵頤。
但在我向下游去的時候，我聽到了些別的什麼聲音。一段幾乎被其他聲音覆蓋的虛無縹緲的歌聲，好像是一個女人在哄勸我調轉方向，到她身邊去。
我停下了划水的動作，有些猶豫。但是我的同胞們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他們毫不停留地從我身邊遊過，很快，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漂浮在一片深藍之間。
我必須儘快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