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复杂的生态系统、聪明而有趣的生物AI是《雨世界》最为让人熟知的一面。然而，这个过于响亮的名头却往往盖住了《雨世界》同样优秀的叙事。作为一个以潮湿工业废土作为舞台的游戏，《雨世界》与其他末世游戏一样，也在故事背景中存在一个已经覆灭的文明。然而，《雨世界》却并不注重文明消逝后个体如何求生、秩序与符号如何重构，而是以一种悲凉的基调专注讨论一个问题：假如所有生物都困在由“重复”编织的巨大囚笼中，他们该如何寻找出路？

“循环”与“出路”是构成《雨世界》游玩心流及故事叙事的两个关键词。“困于循环”是因，“寻找出路”是果，二者作为一个整体，无时无刻都体现在这款游戏的玩法与叙事中。而本文便着重于从我的游玩感受出发，主观地谈谈这两个词如何影响《雨世界》及其DLC《雨世界：倾盆大雨》的方方面面，又如何使其玩法与剧情体验始终保持高度一致。

因此，本文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大量剧透内容，但仍欢迎对《雨世界》感兴趣但却无精力完整通关的玩家阅读——毕竟对于新玩家来说，《雨世界》缺乏引导的早期体验很难带来足够的正反馈。对于这款经常出现“死局”的游戏来说，或许适当地云一云，在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再亲自游玩，也不失为更好体验其魅力的一种方式。

“逃离”与“探索”：互为因果的游戏心流

“雨循环”是《雨世界》最为核心的游戏机制，也是其游戏名字的直接来源。它是一个时间概念：在这里，每天的时间不是由昼与夜，而是由“干燥期”和“降雨期”区分的。一个“干燥期”和一个“降雨期”组成的时间段即为一个雨循环，相当于现实中的一天。每当降雨期来临，一场恐怖而极端的暴雨便会倾泻而下，淹死甚至直接“砸死”所有暴露在雨中的生物。因此，包括玩家在内的所有生物都要在降雨期来临前填饱肚子，并躲进名为“避难所”的区域避雨。在游戏中，“降雨计时器”这一UI负责指示距离下次降雨的时间。它有一个较大的随机范围：有的时候，倒计时的时间较长，玩家会有宽裕的时间探索；而有的时候，干燥期会仅有数分钟，玩家必须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并返回避难所。

真的很极端

“避难所”是一个个分散在游戏各个区域的小房间，能够在降雨期间关闭并保护其中的生物。只要玩家在干燥期内吃到足够的食物，便可随时进入避难所休眠，等待暴雨结束。每次成功休眠即算作游戏完成一轮。此外，游戏也仅在蛞蝓猫休眠时存档。

蛞蝓猫左上角开了个口的正方形图案指示的便是避难所房间

避难所关闭及蛞蝓猫休眠

“业力”（Karma）是与游戏的另一个概念“业力门”相挂钩的机制：蛞蝓猫每成功休眠一次，业力就能上升一级，而如果在休眠前不幸死亡（在休眠前退出游戏也会算作死亡），业力则下降一级。在游戏早期，蛞蝓猫的业力最高能达到五级。游戏的各个大区域之间都有“业力门”作为障碍，它们会要求蛞蝓猫达到相应的业力等级才能通过。一般来说，区域难度越高，通过业力门所需要的业力也越高。

该UI集成了游戏的三大信息：左侧的奇怪符号表示当前业力等级；符号外侧的小圆点表示距离降雨的时间，会一个个逐渐消失，全部消失则表示暴雨即将来临；右侧的七个空心圆圈表示饥饿度，会随着进食而变为实心

如图，业力门一般有左右两个入口，该业力门左侧入口要求四级业力，右侧要求二级，而图中的蛞蝓猫此时只有一级（左下角闪光标志），因此无法通过

作为一个以探索为核心的游戏，雨循环与业力门都是用于限制玩家探索节奏的重要机制。由于暴雨的存在，玩家若想保持存活，就必须保证能在暴雨来临前返回已知避难所或寻找新避难所。而在新避难所位置未知的情况下，若想以最安全的方式探图，就得保证自己的探索范围能往返本轮开始时的避难所。不过，游戏中大部分避难所的安全活动范围都是互相重叠的。只要以当前避难所为圆心摸清半径内的区域，就一定能发现新的避难所，并以其作为新的锚点开启新一轮探索。

游戏区域“郊区”内三个避难所的大致安全活动范围

当然，如果不考虑是否能往返避难所的话，玩家的活动范围就会扩大很多。这种方式会让探索效率得到巨大提升，能以更快的速度了解食物、捕食者及避难所的位置，从而能更清晰地规划此后的路线。只是，这样也会极大地提升死亡风险，让蛞蝓猫的业力等级得不到提升——意味着无法通过业力门前往新区域。

由此一来，《雨世界》便形成了这样的游玩节奏：玩家需要以本轮开始时的避难所为锚点，一边躲避捕食者的攻击，一边探索周边地图、寻找食物及新避难所。待玩家对本区域足够熟悉后，便可专注于生存积攒业力，并通过业力门到达新区域，学习该区域的生存模式并开启新的探索。

在很多时候，“逃离”与“探索”成为了这款游戏中互为因果的核心体验。往具体的体验说，由于初始蛞蝓猫极为弱小，与捕食者战斗带来的永远是负收益。无论遇到什么捕食者，玩家的最佳决策往往都是躲避、逃跑。就我自己来说，在游戏的前10个小时里甚至觉醒了“猎物本能”一般的体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跑路。而往更深入、更抽象的体验来说，由于“探索”几乎是《雨世界》唯一能带来正反馈的玩法，那么“重复”当然也成为了玩家最大的敌人：无论何种原因导致玩家长时间被困在一两个避难所周边，体验到的就始终只有重复的区域和重复的死亡，这自然极为枯燥且压抑。玩家只有想办法寻到并通过“业力门”这一“出口”，才有望逃离噩梦般的重复，寻到未知与新奇。

非常独特且漂亮的后期区域“高墙”

然而在《雨世界》的游玩中，“重复”是必然会发生的。无论是逐步紧逼的暴雨，难以规避的捕食者，还是悬崖、水路等地形障碍，这款游戏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把玩家困死在一个小区域内。尽管制作组为《雨世界》的各个区域都准备了新的生物、玩法以及极为丰富的场景美术，但通过重复的死亡和寻路来熟悉周边，这往往也是前往新区域的前提。

在游戏开发之初，两位主要开发者Joar Jakobsson和James Primate始终认为《雨世界》的游玩缺乏一个结局。然而随着玩法机制的逐步完善，他们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不断突破循环与重复的游玩心流，为《雨世界》补充了一个与游玩体验高度相称的剧情故事：既然蛞蝓猫被循环的暴雨、循环的景观乃至循环的死亡所困，既然蛞蝓猫一直在逃离暴雨、逃离捕食者，那会不会存在一种方法，能让其逃离这个万事万物都在循环往复的世界呢？

也许正是基于这个思路，Joar和James为游戏中的末世图景构想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游戏中存在如此庞大的城市废墟？为什么这废墟里只剩下了互相捕食的野生动物？一切都与一个更大的“圈”挂上了关系。

古人：戛然而止的文明

在蛞蝓猫的故事正式开始前，有一个叫做“古人”（The Ancients）的种族曾经主宰着《雨世界》的世界。由于游戏中所有有关古人的壁画都抹掉了面部，他们的完整外貌已无从得知，但我们仍能从其装束看出，古人的社会十分重视宗教与仪式。

描绘两名古人进行互动的壁画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古人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并不会真正地“死去”。他们发现，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被困在了一个生死相连的循环中。死亡不过是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不管愿意与否，自己都会再次醒来。显然，古人并不愿让自己的生命困于无尽的重复之中。他们把这一现象命名为“大循环”（The Great Cycle），在文明的进程中穷尽了一切手段来寻找永久死亡的方法。

载于游戏可收集物“珍珠”中的信息

早期的古人认为，有五种原始欲望把自己困在了世上。根据游戏中的壁画，这五种欲望应为“暴力”、“色欲”、“交际”、“暴食”及“求生”。古人相信，只要能摆脱这五种欲望，自己就能迎来真正的死亡，即“飞升”（Ascension）。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他们建立起了大量寺庙，通过各种各样的戒律（如戴面具、诵经文）来克制自己的欲望，希冀着以这种方式摆脱大循环的控制。

然而，这样的斋戒对古人的精神和意志是十分折磨的。他们无法得知这样的方式究竟能不能让自己摆脱循环，觉得世界就像一张渔网一样，自己越挣扎、越蠕动，就会被缠得越紧。古人怀着逃离循环的执念，却深信这执念本身也是困住他们的一大欲望。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除了相信斋戒有效，别无他法。

出于未知的原因，古人在某个时期开始向大地深处挖掘，并有了颠覆认知的发现：一片由金色流体构成的巨大海洋。经过研究，古人发现这种流体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性：所有落入其中的物质都会彻底溶解消失，离开物质世界。他们将这种流体命名为“虚空流体”，并开始越来越多地放弃斋戒和禁欲，转而让虚空流体来抹除自己的存在，哪怕这种方式蕴含着一个巨大风险——如果在跳入虚空流体时仍对现世留有强大执念，那你的意识就不能被完全抹除，而是化为"回响"留存在大地上，永远囚禁于生与死之间。

游戏区域“管道堆场”插画

未成功飞升的古人所化为的“回响”

与此同时，古人也发现了一种将虚空流体转换为巨量能源的方法，开始了名为“虚空流体革命”的科技大变革，很快就从蒸汽时代一跃到了生产力高度发展的新科技时代，建起了庞大的城市群和交通网络。由于意识到虚空流体存在缺陷，古人开始通过科技手段寻找一种能够完美破解“大循环”难题的途径，建造了大量名为“迭代器”（iterator）的巨型智能计算机。

所有迭代器的建立都只为一个目的：寻找一个不使用虚空流体而消灭自我的方法。这个方法必须满足“三重肯定”这一前提，即方法存在、方法具有便携性、方法在技术上可行且能广泛运用。简而言之，它们需要寻找一种简单的、让所有生物都能够飞升的途径。而寻找的方法也极为简单粗暴：即无尽的穷举。古人相信，只要给定迭代器无限的时间，哪怕它们只是毫无规律地反复尝试，也总有一个迭代器能找到出路。

古人将迭代器设计为了半机械、半生物的构造，让它们有了不同的思想与性格，并能够相互通讯及合作，以此提高破解大循环的效率。然而，由于迭代器并非纯粹的机械构造，它们自然也与其他生物一样困于大循环中。为了让迭代器专注于工作，古人还限制了他们的功能，使其无法通过任何方式自我了结。无论它们怎样愤怒、沮丧或觉得不公，都只能像迷宫里的虫子一样进行无尽的尝试，直到最终找到出口。

迭代器的核心——与蛞蝓猫大小相仿的机械人偶

迭代器的运行需要巨量的资源，尤其是水和虚空流体。虚空流体用于给迭代器供给能源，而水则用于给机体降温，以及维持迭代器的“细胞”——神经元的运行。然而，巨大的用水量导致迭代器不断向大气中排出过量蒸汽，其结果便是游戏中“雨循环计时器”归零时出现的超级暴雨——没有生物能在这样的浩劫中生还。

大量迭代器的建造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让地表渐渐不再适宜居住。于是，古人干脆在迭代器顶部建起了城市群，让自己在云层之上过着不受暴雨侵袭的生活。而生活必需品则由迭代器周边的工农业自动化设施生产。

迭代器上的城市

此时，古人的科技水平达到了顶峰。他们创造了大量“功能性有机体”来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如守护游戏区域“记忆陵墓”的钢鸟，在困难模式开阔地出现的魔王秃鹫、钢秃鹫等。据推测，包括蛞蝓猫在内，游戏中的很多生物都是这样的人造生物或其亚种。毕竟，迭代器带来的极端暴雨气候自然不是“正常”的生物能够适应的。

非常难缠的钢秃鹫（对不起但对这玩意儿的第一印象只有“卧槽，芙兰朵露”）

然而，在文明到达如此高度繁荣的程度后，所有的古人却在某一个时间点尽数消失了。他们收割了所有的农作物作为路途给养，通过列车到达了地底深处，并集体跳入虚空流体抹除了自己的存在。这一事件被命名为“普世飞升”，但留下的记录却少之又少，没人知道具体的原因。

并且令人不安的是，古人在这次事件中是没有选择权的。在游戏中，蛞蝓猫能遇到的多个回响便可能都是“普世飞升”的牺牲者。他们并不愿结束自己的生命，却都被迫进入了虚空流体，带着生前的执念化为了回响，永远囚禁在了世界中。

位于游戏区域“地下”的列车

至此，古人的文明便这样戛然而止了。无论此前有过怎样的辉煌，所有一切的都在这个时间点突兀地画上了句号。而古人一直以来对打破大循环的执着，最终也化为了对其他生灵的灾祸：古人在离去时并未解除对迭代器的禁令，使其依旧只能困在铁罐头里进行无意义的穷举。而没了古人的维护，迭代器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机械部件逐渐老化、失效。与此同时，迭代器带来的生态浩劫持续影响着其他生物，他们只能在不断被自然环境侵蚀的城市废土里，一边躲避暴雨一边艰难求生。整个世界都渐渐回到了混乱、无序的状态。

从暴雨到暴雪：巨物的崩塌、世界的凋零与回归

《雨世界》的游戏流程与两个迭代器密切相关：五块卵石（Five Pebbles，以下或简称五卵石）及仰望皓月（Looks to the Moon，以下或简称皓月）。这两个名字既指游戏的可到达区域（即迭代器的支架、外壳与内部），又指能与玩家互动的“迭代器化身”——即一个与蛞蝓猫大小相仿的机器人偶。在《雨世界》庞大的地图中，五块卵石及仰望皓月几乎是唯二能与玩家交流的NPC，而大部分蛞蝓猫角色的剧情任务都需要拜访这两位“穷举之神”。因此，来回穿梭这两台超级计算机的内外占据了《雨世界》的很大一部分流程。

迭代器究竟有多大呢？让我们看一看游戏地图：

上图为《雨世界》原版的世界地图，蓝框部分表示的即是迭代器“五块卵石”的外部及内部区域。没错。在未载入DLC《倾盆大雨》的情况下，光是五卵石的区域就占据了整个世界地图近三分之一。构成五卵石的“下悬挂”、“支架”、“五块卵石”、“高墙”四个部分总计近110个房间。而在DLC将迭代器“仰望皓月”区域补充完整后，在这两大巨构的内外旅行则愈发构成了游戏的核心记忆点。

在游戏中，仰望皓月与五块卵石同属一个群组。皓月是该群组的组长，它成熟、耐心，常被其它群组成员称为“月姐”（Big Sis Moon）。五卵石的形象则更类似一名骄傲而莽撞的年轻人。它把蛞蝓猫视作蝼蚁一样的存在，对之不屑一顾。与此同时，它也非常不满于古人为其安排的使命，不愿意像虫子一样只知在迷宫里乱窜。

五卵石锐评黄猫

古人灭亡后，五卵石逐渐厌倦了寻找三重肯定的任务，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或许能突破禁令的方法，让自己也能逃脱囚笼、迎接死亡。为此，他在未与其他迭代器交流的情况下开始尝试这种方法，并在此期间增大了自己的用水量。然而，五卵石与皓月同时共享着同一片水源。五卵石无节制地增大用水导致皓月的机能不断衰弱，皓月也因此多次尝试向五卵石发送消息请求其降低用水量，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由于皓月拥有比五卵石更高的权限，在自身越来越危急的情况下，它使用了强制通讯要求五卵石停止过量用水。然而，这一打断行为严重影响了五卵石的工作，让它打破禁令的行动彻底失败。此外，即便此时五卵石已经减少用水，皓月的机体也已经无法承受损耗，最终仍然彻底坍塌，形成了游戏区域“被浸没的巨构建筑”。

与此同时，五卵石的“自杀尝试”为自己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副作用。它的机体内开始产生一种香菇模样的、会吞噬机械构造并自我增值的“肿瘤”，官方名为“腐化”（Rot）。尽管五卵石尝试用水将其冲出体外，但始终无法根除这种“生物”，只能任由其缓慢扩散，一点点摧毁自己的躯体。此外，这些恐怖的“蓝香菇”还会主动捕食其他生物。它们有着多条粘性强大的触须，能让其在墙壁间快速移动，并利用敏锐的听觉迅速接近猎物。纵观整个游戏流程，“蓝香菇”绝对是玩家最不希望面临的几种敌人之一。

载入DLC《倾盆大雨》后，《雨世界》共提供8只可选的蛞蝓猫角色。它们的剧情故事均发生在同一张世界地图中，但时间点有所不同。根据先后，其剧情顺序大致为：矛大师→工匠→猎手→饕餮→求生者→僧侣→溪流→圣徒。玩家需要在这张地图上多次经过重复的路线——而这些路线也会随着时间的不同呈现出巨大的变化。

在我个人看来，《倾盆大雨》最大的亮点正是这地图环境的时间变化。它用极为丰富的美术及音乐资源，展现了五块卵石和仰望皓月这两个巨物如何一点点变为残骸，以及世界如何逐渐向原始状态回归——文明的痕迹不断消失，世界重归混沌与寂静。

矛大师是时间线上最早的蛞蝓猫，正是五块卵石不断加大用水量，让仰望皓月因为缺水而临近崩塌的时间点。它是迭代器“七轮红日”的信使，其流程第一步便是与七轮红日的“监视器”（可以理解为迭代器观察外界的“眼睛”）一起出发，抵达五卵石的演算室并查看其情况。这时的五卵石仍十分健康。尽管腐化已经出现，但规模依然在五卵石可控的范围内。而它此时对待周遭事物的态度也极为暴躁而孤傲：在矛大师携带着七轮红日的讯息拜访五卵石化身时，它认为这是其他迭代器在怜悯和训斥它，并粗暴地将矛大师扔出了自己的房间。

与此同时，由于仰望皓月尚未倒塌，矛大师也成为了唯一能拜访它完整机体的蛞蝓猫。尽管皓月的机体已经开始出现断电现象，但仍然能维持大部分功能，且外观也正如其名字一样——浩瀚而美丽。

下一只登场的蛞蝓猫为“工匠”。在它的时间线中，仰望皓月已经倒塌，且玩家也暂时无法进入倒塌后的仰望皓月区域。工匠的剧情是一段温情又暴戾的，与爱和复仇相关的故事。由于其并非本文的重点，在此便不再赘述。将它放在这里的原因是：工匠是唯一能进入五卵石顶部的城市区域“大都会”的蛞蝓猫。在这里，玩家能更加切实地体会迭代器的庞大：这座建立在云端上的城市在游戏中足足有70余个房间，涵盖市区、地铁、讯号塔、古人议会等多个区域，全部逛完得花上数个小时。

“猎手”、“求生者”、“僧侣”（俗称红猫/白猫/黄猫）的剧情间隔相对较短。红猫是迭代器“无稽烦忧”的信使，它带着秘钥来到了仰望皓月区域重启了皓月的化身人偶。白猫、黄猫则是一个野生蛞蝓猫族群的成员。由于误判了暴雨的时机，白猫意外在雨中跌入水流，一路被冲到了游戏区域“郊区”，而黄猫则不愿就此丢掉家人，随着白猫一并跳入了水流，在各个区域内一点点寻找白猫的踪迹。

白猫及黄猫代表着《雨世界》的标准流程：玩家没有特定的任务或使命，所要做的就是探索游戏的各个区域并努力生存。当然，正如本文第一章节所提及的那样，白猫与黄猫是存在通关的可能的，流程便是重走古人的路子——飞升。它们需要在仰望皓月的指引下拜访五卵石，让五卵石帮助自己将业力上限提升至十级，并跟随其路线指示深入穿过游戏区域“农场阵列”，深入地底来到古人钻探出的“虚空之海”，跳入海中抹除自己的存在。

壮丽的虚空海

我们先不谈这俩猫怎么就这么傻乎乎地去“自杀”了，而是继续说五卵石的情况。正常来说，尽管剧情顺序并非最早，但由于白猫和黄猫是最先解锁的蛞蝓猫，因此玩家也会在这段流程中第一次见到五卵石。此时的它最接近“神”的姿态：进入演算室后，它先是会为蛞蝓猫“开智”，即赋予其理解语言的能力。此后，它半句话不谈自己，而是会以一种怜悯的态度形容蛞蝓猫“被困在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安慰蛞蝓猫“从微生物到神明一般的迭代器，每个生物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并慷慨地为蛞蝓猫指引前往虚空海的路线。

如果玩家走的是标准路线，即一点点从五卵石的机体下部爬升至演算室见它，就会发现它的情况并不乐观：腐化已经侵蚀了五卵石近四分之一的机体，形成了一个叫做“不幸的发展”的区域。在这里，蓝香菇随处可见，这种恶性肿瘤侵蚀着五卵石的每一个部件，并随时可把路过的蛞蝓猫变为晚餐。而五卵石也对此评论道：“我救不了天下苍生，也救不了你，我甚至救不了我自己。”

游戏区域“不幸的发展”

在又一只蛞蝓猫“溪流”（俗称水猫）来到这片区域时，腐化已经蚕食了五卵石机体的绝大部分，让整个区域的降水都变得不再稳定。在水猫流程的前半部分，暴雨与洪水变得极为频繁，降雨倒计时由其它猫的10分钟左右变为仅有约3分钟。如果不以极快的速度觅食和移动，就会立马被紊乱的暴雨淹没。

此时，曾经的“五块卵石”区域已经更名为“腐化之地”，其子区域命名也由“通用系统总线”、“内存集成”等变为了如“原始皮层”、“囊性导管”一样的形容重病患者的词汇。不再稳定的供电和照明，遍布视野的香菇肿瘤，以及因其破坏而混乱不堪的地形，这些都让水猫线的五卵石机体成为了整个游戏最噩梦般的地图。这时的五卵石也全然没有了曾经的高傲姿态，而是反过来请求被它称为“老鼠”的水猫，让其帮忙取下自己的质量稀释电池，前往仰望皓月区域并用这枚电池重启皓月的一部分功能。五卵石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些许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以说，水猫线的游玩体验是非常压抑的。从五卵石癌症晚期的体内钻出来后，水猫还要去给仰望皓月“验尸”。为了帮皓月安装电池，水猫需要深入淹没在水中的仰望皓月机体，穿越已经长满水草、遍布水生生物的机体残骸以寻找电池仓。尽管水猫拥有最长的水下呼吸时间，但这一段区域黑暗而狭长，玩家照样容易找不到换气点而活活憋死。此外，还要随时提防躲在暗处的水蜈蚣、利维坦等捕食者，玩家必须一路保持高度警惕。

最后，蛞蝓猫“圣徒”的旅途为《倾盆大雨》的故事画上了句号。失去能源供应后，五卵石的机体不再排出炙热的水蒸气。暴雨消失的同时，整片区域的温度也越来越低，逐渐被茫茫白雪所覆盖。气候的变化带来的是生态的巨大改变：许多无法适应低温的生物已经彻底消失，而幸存的生物大多都长出了绒毛以抵御低温。与此同时，受益于群居带来的优势，“金蜥蜴”与“拾荒者”这两种生物的数量反而有所增长。就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孤身一猫的圣徒在风雪中醒了过来。

五卵石必然会倒塌——只要完整游玩了前面几只蛞蝓猫的流程，玩家必然是会想到这个结果的。不过，制作组为玩家面临这一结果的时刻进行了非常巧妙的设计：从“烟囱天棚”前往五卵石的外部区域“高墙”是其它蛞蝓猫流程的一条常用近道。由于圣徒的起始位置就在附近，只要玩家调动此前的游戏经验，自然会想到通过烟囱天棚这个十字路口来快速前往其它区域。

然而，当玩家通过业力门后，会发现“烟囱天棚”已经更名为了“孤塔”。而玩家也会很快领会这个名字的含义：通往高墙的栈桥已经彻底消失了。

迭代器是古人的极致造物，代表着古人的文明发展达到顶点。然而，暴雨的消失意味着迭代器的死亡。在圣徒的世界中，曾经的“五块卵石”区域已经变为了凄冷寂静的“无声构造”。所有的技术与智慧都彻底失去了踪影，由钢筋与齿轮组成的森林成了此地曾有文明的唯一证明。幸存的生物将过往的能量电池槽当作了温暖的避风所，失去了宿主的蓝香菇也已全然消失。这里只剩下一个一边听着损坏的赞美诗音乐，一边像个痴呆老者一样重复着呓语的机械人偶——曾经的穷举之神。

如果让我来总结的话，我会说“回归”是圣徒线的主题词。除了五卵石的彻底崩塌，区域命名的改变是这条剧情线的一大特点：“农场阵列”变为了“凄凉田野”，“排水系统”变为了“地下森林”，“垃圾堆”变为了“冷冽废土”，等等。农场、工业、管道，甚至垃圾，所有描绘文明的词汇都消失了，世界转而向原始的状态回归，仅剩生物与本能。

风雪盖住了终末的一切声音，却盖不住来自旧世的回响。在这样一个寂静贫瘠的世界中，摒弃杀生的圣徒需要穿越废墟和冰雪，在五卵石辖区的各个角落依次拜访七个回响，以此将自己的业力上限提升至满级。这时，圣徒会睁开久闭的双眼，获得飞行及超度其它生物的能力。此后，圣徒便可以回到五卵石及仰望皓月身边，帮助它们实现苦寻已久的解脱。

被超度时，五卵石会模糊地说出发音类似“thanks”的词汇，大概是在向你道谢吧

要想通关圣徒的剧情故事，玩家需要像黄白猫一样，一路向西穿过凄凉田野并向地下进发，在过滤系统的钻井底部跳入深渊来到新区域“魔方节点”。该区域的英文原名为“Rubicon”，实际应译为“有来无回之地”更合适。不过，这个区域也的确像魔方一样，是由其它区域的各个房间以不合逻辑的方式拼接而成的。一切都变像梦境一样，随机而混沌。

圣徒线最终区域“魔方节点”

我们无法得知此地的真实性质是什么，但只要一直向上移动，圣徒就会回到古人的普世飞升之地，即虚空之海。与其它蛞蝓猫跳入虚空海，并不断往下游相反，圣徒则是从虚空海的深处不断上游。在向上的过程中，圣徒的身体会不断虚化，长出一条条金色飘带，暗示它已成为飞升失败的造物：回响。最终，游戏会切入CG，播放空灵而凄凉的BGM“回归的熵增”，镜头则由天空缓慢下降，回到圣徒的初始房间。在肆虐的风雪下，这只绿色的蛞蝓猫重新出现在了与开局一模一样的位置，昭示着它的结局——轮回。

摘自《倾盆大雨》开发者之一Andrew Marrero对“魔方节点”的评论：

魔方节点的主题是事物的往返循环。反转，镜像和反射。旧的区域和事件的重复。在虚空之海中向上游而不是向下。超度虚空蠕虫而不是让它超度你。业力下降而不是上升。屏幕变白而不是变黑（指切入结局CG时）。甚至在结尾播放的音乐也是《雨世界》标题曲的反转。作为时间线上最早的蛞蝓猫，矛大师在结局时镜头由地面移至天空，而位于时间线末尾的圣徒则是由天空移至地面——揭示圣徒的诅咒是陷入无休止的业报循环。

生命自会找到出路

“出路”并非一定是弃世飞升而去。

穿越皑皑白雪，一路来到曾经埋于地下的排水系统，背景的风雪声逐渐由淙淙的水声和嗡嗡的虫鸣所替代。厚重的混凝土挡住了风雪的侵袭，曾经的排水管散发着蒸汽与热量。就在这样的地方，奇异的植物借着缝隙的光亮狂野生长，形成了奇异的“地下森林”。

深入这片区域的深处，哪怕天空的光亮不再照进，仍然有莲蓬模样的植物顽强生存，并为其他生物提供着微弱的光亮。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名为“濂珠沉葬，玉碎琉璃”的回响静静等待着圣徒的造访。它的话语数得上整个《雨世界》最美丽的文本之一：

即使在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地方，美丽也会持续不断地绽放。我不想离开，也不愿离开。为什么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寻求解脱，就好像我们被囚禁了一样？虚空给了他们什么东西，能夺走我们被赐予的生命之礼？此时！此地！才是我们应去的地方。

回响“濂珠沉葬，玉碎琉璃”

哪怕是智慧程度最高的古人，也仍然有不少成员不愿抹除自己的存在——回响便是他们飞升失败而留存于世的残躯。那么其他不那么聪明的生物呢？大概连“大循环”是什么都意识不到吧。事实上，虽然所有蛞蝓猫都有“飞升”这一可选结局，但除了红白黄三猫和圣徒，其他蛞蝓猫的标准流程都不涉及“跳虚空海自尽”，且部分蛞蝓猫存在“官方结局”：如圣徒线中，仰望皓月机体是部分重启后的状态，这便是基于水猫“溪流”的运送电池结局。

饕餮（俗称胖猫）的故事发生在白猫之前。它是一个蛞蝓猫族群的族长，来到五卵石辖区纯为一个目的——尝遍天下美食。它的流程涉及两个全局解锁项目：完成“美食任务”（吃够22种不同的食物）并通关“迁徙”结局，能为数只蛞蝓猫的世界解锁随机出现的“蛞蝓猫崽”，让玩家可以在照顾猫崽中体验仅属自己的故事。另一方面，完成饕餮的结局可为白猫、黄猫解锁通往区域“外层空间”的道路，为其增添新结局“归乡”。

是的。这实际上也是个很简单的道理：逃离“雨循环”为什么一定只有弃世飞升一条路？可以想象，白猫及黄猫的飞升结局应更多是为展现世界观服务——毕竟它们最想做的事儿都是与家人团聚。在《倾盆大雨》DLC加入后，它们总算可以向更西边前进，通过游戏中唯一能照到大片阳光的区域“外层空间”，回到开场cg出现的那棵猫猫树下。

这也是《雨世界》唯一一个提供“系统外视角”的区域。此前，玩家总是在两个迭代器的内部及周边活动，只有来到外层空间的猫猫树顶部后，玩家才总算第一次有了眺望五卵石机体的机会。遥望着远处的景色，听着温柔缓慢的bgm，我想无论是谁的心底都会萌生出一个自然的想法：我终于出来了。

比较遗憾的是，胖猫的结局名为“迁徙”。结束旅程后，它回到族群中教导了族人大量的生存技巧，并带着蛞蝓猫群向更适合生存的地方迁徙了。当白猫和黄猫历经千辛万苦回到猫猫树后，会发现自己曾经的家人已经离开了。等待他们的不过是一个空巢。不过，制作组特意为多种可能均设计了cg：白猫单独归乡、带1只猫崽归乡、带2只猫崽归乡均会在cg上体现。而黄猫在归乡时也会遇到在树洞里等待的白猫（及其猫崽）。他们会组建一个新家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雨世界》最大的特点，即由各种生物构成的复杂末世生态系统，本身也展示着生命的各种可能性。即便秃鹫、蜥蜴等生物都很可能是古人制造的“功能性有机体”，有着各种各样的残缺，他们也一样在一个暴雨肆虐的潮湿废土中顽强生存。哪怕到了圣徒的时间线，环境因低温和暴雪变得更加极端，生物也在通过长出绒毛、群体狩猎等方式好好地生存。从地表的冰川到地下的森林，哪怕文明面临绝迹，生命却依旧繁荣——世界的状态既是在向终末推移，又是在向起点回归。时钟不过是由六点走到了十二点，所有的一切都既是结束，又是开始。

哪怕不知何为弃世飞升，生命也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游戏正式开始后的第一个房间

结语

感谢你读到这里。

《雨世界》是一款在给予文本信息上极为克制的游戏。无论是对玩法机制的提示，还是对设定与剧情的解释，整个游戏的文本加在一起也不过半小时不到就能读完。它的叙事极其依靠过量的场景美术、优秀且精心设计了触发点的音乐、大量让人身临其中的氛围音效，以及各种叫人又爱又恨的生物。这意味着，用一条逻辑连贯的线索将这些非文本经历抽象为文字，这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这篇文章的写作过程中，我经历了无数思路阻滞的时刻，多次大改结构并想过放弃，花了足足四五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完成。尽管没有统计，但花在这篇文章上的时间大概都要能赶上我《雨世界》实际游戏时间的一半了。

《雨世界》并非一款常规意义上的“好游戏”。它有着难以让人适应的操作手感，有着很多依靠自己摸索很难发现的生存技巧，它也不鼓励玩家杀杀杀，反倒是更鼓励逃逃逃。以及，在绝大部分游戏时间内，玩家连个能说说话排解下寂寞的NPC都找不到。玩家需要孤独地面对强大的捕食者，面对黑暗压抑的环境及复杂的路线，乃至面对自己的内心想法。但是，它的种种设计却总是给我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和谐感。《雨世界》中有太多的始于终相连、因与果相连的要素，所有的设计都仿佛雨点落入水潭中一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相互碰撞、交融、并回响。从生态圈到雨循环再到大循环，在剧情、玩法、体验的种种细枝末节上，我都总能感觉到“它们好像在说同一件事”。搞清楚这三个“圈”到底是怎么扣在一起的，理解《雨世界》的和谐感究竟从何而来，这便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在UP主“旭日之记忆”的《雨世界》系列视频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雨世界》是一款明确了要让玩家受罪的游戏。它不会在意玩家的体验，在没做好觉悟前，这个游戏只有劝退二字。它需要玩家有一种从心底里涌现出的，没有来由的向前的动力，推着你把这个游戏玩到通关。”我并不能判断是否所有通关《雨世界》的玩家都有同样的经历，但对于我而言，的确是有一股没有来由的动力推着我忍受困难和孤独，通关了《雨世界》的所有剧情故事。在此之后，这股动力并未消散，又继续推着我跨越无数心理障碍，让我总算写完了这篇长文。

也许我后面会继续尝试为这种“道不明的动力”寻找一个解释。但无论如何，仍然再次谢谢你能将这篇万字长文看到底。究其根本，本文的核心是为了梳理我自己的思路，让我准确找到一条描述《雨世界》带来的种种模糊感受的线索。但如果你因为本文或多或少产生过了一些没有过的想法，那便说明我做的事也是产生了一些社会价值的。

谨以此文献给我近三年最爱的游戏，愿众生都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参考资料

《雨世界》维基百科 https://rainworld.miraheze.org/wiki/Rain_World_Wiki
《雨世界》在线互动地图 https://rain-world-map.github.io/
【中字】雨世界古人“简”史：文明轮回中的一环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mw411A7MF/?spm_id_from=333.999.0.0&vd_source=6396d62862c401b9a619974b9198ddd0
【游戏纪录片】一名程序员如何创造了游戏中最复杂的生态系统：雨世界丨ThatGuyGlen丨自制中文字幕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9V4y1Z7hT/?spm_id_from=333.999.0.0&vd_source=6396d62862c401b9a619974b9198ddd0
雨世界完整剧情解析（二）：蛞蝓猫篇 https://www.bilibili.com/opus/764323283461996552?spm_id_from=333.1391.0.0
雨世界剧情的深度分析和完全主观猜想 https://www.bilibili.com/opus/819270685391061043?spm_id_from=333.999.collection.opus.cl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