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同學聚會
印納雅·可汗給自己猛灌莫爾斯飲料[1],幾滴粉紅色的液體順著下巴滴在了領帶上。這套西裝很不適合他,上面的扣子也都被扯鬆了,讓他看起來像個傻瓜。
“一個打著淺藍色領帶的胖傻瓜,”他想,“就不該來的。”
“還是去吧,你能見到你的朋友們!都是哪些人來著?馮·菲爾森,他確實是個好男孩而且……”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有精神病的恐怖分子,我鄙視他,下流的暴發戶。”
“……他成為了一個非常受人尊敬的人……”
“……成為了一個事業狂,這個令人作嘔的傢伙,還成為了一個種族主義者。我想起來他當時是怎麼叫我的了,想讓我告訴你嗎,媽媽,告訴你他當時叫我什麼?”
“……還有特雷茲和傑斯珀!聽我說,傑斯珀現在也很有名……”
“駱駝屎,媽媽,他叫我駱駝屎。”
可汗觀察著磁帶是如何貼著磁頭滑動的。機器裡的塑料輪子彷彿催眠般地轉動,磁粉變成了音樂,那是一首慢歌。在那一瞬間瞬間,他彷彿感覺到那些光點又再次悄悄爬上了會堂的牆壁和地板,就像是天空中的星星或者水底的一群水母。光點滑到了茉琳·郎德的白色禮服上,他放在女孩腰上的手變得汗津津的。該說些什麼呢?時間停滯,音樂消失,茉琳·郎德的深綠色眼睛映射在了可汗的厚框人造材料眼鏡上。
讓我留在這兒……[2]
“啊……”某個女人,很可能來自他們年級的另一個班,停在了男人的旁邊。她開始說些什麼,但隨後又彷彿想要伸手拿零食。另外兩個男孩都沒有來,可汗獨自一人。穿著褲裝的女人被裝在褲裝裡。[3]不能只是站著,必須得做點什麼,可汗想著。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神奇的筆,它的玻璃下透出薩馬拉人民共和國常務委員會主席薩普瑪特·科內金斯基的笑容,那正對攝像頭、具有歷史標誌性的有力的黑白色微笑。在他的左邊有一個斜靠在船尾欄杆上的人,他有著老鼠一樣的臉、身穿秘密警察的黑色皮夾克。“請看,委員就要消失了!“可汗一邊說著,一邊把圓珠筆轉動了過來,隨後那個臉長得像老鼠的人就消失了,只剩下常務委員會主席薩普瑪特·坎金斯基本人和擅長提出尷尬建議的、卑躬屈膝的烏霍託姆斯基留在甲板上。原本站著委員的地方只剩下了空蕩蕩的欄杆,被委員遮住了的橋的一部分也露了出來。
“非常有趣。”穿著褲裝的女人說,她的目光越過了可汗的肩膀在尋找著什麼。可汗整理了一下粘在額頭上的頭髮,另一隻手裡仍然握著那隻圓珠筆。現在只有他還盯著這支筆看了,臉上帶著恍惚的微笑,自言自語地說著:“委員出現了,委員又消失了。”
這樣的微笑閃爍了一下,隨即就從男人有著雙下巴的臉上消失了。可汗用帶著悲傷的大眼睛觀察著會堂拼花地板上大人們中的喧鬧:56級的同學們呼喚著彼此的名字,握手,並互相展示自己放在錢包裡的孩子的照片。
委員是,委員不是。[4]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一間寬敞的房間的拼花地板上。地板剛漆過,金色的頭髮垂在這位室內設計師的額頭上。他盤腿坐著,纖細蒼白的手放在大腿上;抬頭看,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窗戶裡反射著這間屋子的陳設。在他身後的昏暗中,能看見一把被極簡主義設計師簡化到只剩骨架的椅子、一個有著石頭檯面的小廚房和兩個方尖碑般沉默的模擬信號系統音響。一道長長的鬼影懸掛在房間頂部。衣帽架上掛著一件 “珀爾修斯黑”牌的米色雙排扣厚呢大衣,鞋架上放著價值3000雷亞爾的麂皮皮鞋。
他把手放在調光器上,燈光逐漸消失。落地窗上房間的倒影消失了,窗外是一片蕨類植物的海洋,廣闊的深綠色一直延伸向遠處,然後慢慢消隱在了雲杉樹下的陰影之中。他通常就坐在這聽音樂,但今晚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見雨滴落在蕨類植物上的沙沙聲。
在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傑斯珀·德·拉·加迪和他的擁躉者們一起開創了舉世聞名的
伊利達極簡主義的設計語言,也開發出了大量的鼻糖[5]。之後他們便一起在建築師協會的咖啡廳和各個著名室內設計工作室的洗手間裡巡迴演講,慶祝他們創造了未來,然後抿一小口瓶裝水說出結束語:“我們正在進行的這個項目,它將統治——通過我們正在確立的形狀語言——統治下個世紀所有人的視覺認知。”以及“在將來的某天我會寫一本關於這個的書!沒有品味的人就是邪惡的人,邪惡就是品味低下。在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通過簡潔的室內設計來把世界變得更好’這件事,聽起來真的還有那麼無法讓人想象嗎?”
隨後鼻糖就過時了,但瓶裝水留了下來。傑斯珀抿了一小口,站起來整理了一下領帶上的結和他的V字領毛衣,拿起了電話的握把給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
隨著這臺機器載著傑斯帕呼嘯著衝進漆黑的樹林,那個掩映在雲杉樹之下的立方形混凝土建築逐漸看不見了。院子裡殘留著一縷汽油燃燒產生的煙。在空蕩蕩的房子裡的玻璃牆壁之間,一部電話鈴聲大作——那是一個畫著極其美麗紋理的白色設備,擺在一個木製的立方體桌子上。
天很黑。
國際聯合警署的探員特雷茲·瑪基耶克沿著巨大的板條從列車裡走上了磁力車站[6]。列車的鋼製結構在越下越大的雨裡閃著光澤,聳立在被纏成一團的電纜懸掛在空中的月臺之上。在列車車廂的下面,被負載電流燒熱的磁鐵騰起了蒸汽,隨風飄到了站臺的瀝青地面上。瑪基耶克從乘務員手裡接過自己的行李,隨著人群走進了車站大樓。
一枚硬幣落進了公用電話的投幣口。撥號音響起,這位聯合探員對著話筒練習起了該如何正常而放鬆的說一聲“嗨”。他臉上和眉間的雀斑隨著時間推移完全消失了,嘴角的劃痕卻始終讓他顯得焦躁不安。無人接聽。男人從手提箱裡拿出了寫著地址的紙片,決定搭乘電車前往。
磁力車站漆黑的輪廓懸浮在城市之上,發著光的電梯轎廂從它的腹部降下,彷彿蒲公英一般散落在瓦薩。在其中的一臺電梯中,瑪基耶克探員俯瞰著自己腳下這座燈火輝煌的北陸唯一的大都市。雨水模糊了電梯的窗戶。遠處的北海附近,低矮而平坦的城市分裂成了一片閃爍著燈光的廣闊群島。德律風根[7]細長的信號塔在陰沉的綠色建築群裡孤零零的矗立著。高速公路蜿蜒盤旋,其上的車流閃著金光,像是睡著了一樣緩緩移動。那兒就是商業中心科尼斯茅姆,它的正下方是薩勒姆,這個移民聚集區的彩色燈光瀝青路上流動。馬車從驛站的遮陽篷下出現,緩慢而艱難地沿坡而上,隨後馬蹄噠噠地消失在亮綠色的栗子樹之下。鐵路在洛維薩數十上百的公園裡分散開,通向大學島和居住區,在那裡,城市悄悄地被針葉林所取代。在遙遠的郊區,燈光消失,瑪基耶克能感覺到整個度假區、空蕩蕩的海灘和松樹林在雨中瑟瑟發抖,從那邊開始才是真正的卡特拉。9月末,一場寒流越過卡特拉的黑色林地、空地和山谷,從另一側席捲了冬季環線。
棗樹葉從驛站的遮陽篷上飄蕩而下,落入候車室裡,一個聲音像小貓一樣的女孩在擴音器裡宣讀著線路編號和其延遲情況,建築物框架產生的回聲傳回了她身邊。樹葉粘在候車室和馬車的窗戶上,空氣中充斥著它們腐敗時產生的氣味。
國際聯合警署的探員把自己塞進了馬車,手裡拎著一個手提箱。在這個手提箱上,雷亞爾地區幾個洲的輪廓組成了一隻飛翔的猛禽——那是國際聯合警署的徽記。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可汗撒謊了,他不是什麼私家偵探,這只是一個夾雜著幻想和謊言的複合體。這個複合體從他自己在父母的地下室蒐集遺失的紀念品的職業經歷獲得了它肥胖的身材和油膩的頭髮,又雜揉進了他更為成功的同學、特雷茲·瑪基耶克在國際聯合警署失蹤人員調查部門的工作經歷。這個幻想謊言複合體忠實地幫助可汗應對了很多場合,但不是這次。
“不好意思,我好像沒太聽清?”穿著褲裝的女人有點心不在焉。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說得更具體點,我負責尋找失蹤的人。在警察和權力機關都放棄了之後,失蹤者的朋友和家人——大多數情況下是家人——就會來找我。在這之後我……我就會盡力而為。”在可汗的身後,斯萬·馮·菲爾森向他曾經的老師贈送了他關於管理學的風趣文集,臉上帶著一副見多識廣的表情。有有誰能猜想到,這個有著淺黃色皮膚和異國情調名字的人嘴裡能說出“駱駝屎”這樣的詞語。
“嗯……”她轉向可汗,“所以說你還在尋找她們,還在尋找。”
“是的,好吧,在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這樣的,確實。但在我研究這件事情的時候……一件事又引向了另外的事情。”這個戴著淺藍色領帶的男人有些出汗,他開始失去耐心了。“此外……所以那又怎麼樣?聽著!在這兒有一半的對話都是關於那個話題的。現在就告訴我,你根本不在乎這件事。”
“首先,那些對話不是關於這個話題的。你覺得它們是,但它們不是!其次,我當然在乎,只不過在我看來,這整件事情都有些……有些悲傷。”
“什麼有些悲傷?”
“這個話題,這些還在咀嚼這件事的人。有人還在給報紙投稿,說他們在某個地方看到了某個女人,而她就是若干年後的茉琳或者安妮之類的。”
“去他媽的!”
餐桌上附近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朝可汗和馮·菲爾森看了過來。穿褲裝的女人有些不自在,看向了別處。戴著人造材料眼鏡、滿頭大汗的男人只想把還剩一半的椒鹽捲餅拍在自己的臉上然後躲到衣櫃裡。
高中門前的棗樹在風中搖晃,樹葉落在了正門的階梯上、人行道上和泥濘的水窪裡。一輛車停下,車輪發出了尖利的響聲,在水窪裡激起一陣漣漪,震碎了倒映著的路燈的光暈。接著傳來了出租車車門被關上的聲音,一雙價值3000雷亞爾的麂皮皮鞋踩進了那個水窪。室內設計師咒罵著跨了三大步。他惱羞成怒地放棄處理沾上的泥巴,把文件夾夾在手臂下,沿著階梯走進了正門。
室內十分溫暖,空氣裡飄著膠水的氣味。傑斯珀穿過門廳,室內破舊的鑲木地板在他的鞋下吱吱作響。他從一個微笑著的志願者手裡接過名牌,然後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後兜裡。
“請把它戴在您的胸前,這就是它的用處——讓大家能認出彼此。”
“好的。”傑斯珀回答道,但卻依然把名牌留在了口袋裡。
在告示板上貼著一排VIII B班學生的肖像照和班級合照的年鑑。一個瘦弱的金髮男孩有著和肩膀不相符的大腦袋,頭髮一直垂到耳後。在他左邊是一個戴著醜陋領帶的肥胖的伊爾瑪移民小孩。小時侯的可汗用一種朦朧的眼神盯著鏡頭。長著雀斑、個子很高的瑪基耶克站在靠後的“豆杆”排,他建議可汗把眼鏡摘掉,這樣能讓他看起來不那麼蹩腳。
男人的視線在VIII B班的合照上一排排地移動,焦慮在他心中逐漸增長。但他的想象已經先於他了:在女孩那一排的中間某處,一個巨大的核聚變反應團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像是一個遙遠的星座,或是正在緊密結合的物質。
那是八年前,當傑斯珀瘦削的面容第一次出現在了設計月刊浮誇的封面上。不過誠然,那盞聚光燈是他和另外兩個有著癮君子眼睛的幻想家所共享的。他們三個人坐在自己最有代表性的沙發上接受拍攝。柔光箱將光線漫射開,法肯加夫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他們的下面寫著“先驅”“未來”“端莊”和其他很多詞語,傑斯珀都記得很清楚。兩個小時之後,傑斯珀獨自坐在他發著光的方形房子裡,掌心裡攥著一個橡膠編成的髮圈,坐在一堆多得有些病態的班級照片和新聞剪報上。傑斯珀瞥了一眼隨風飄動的杉樹,只要那種氣味還沒消散,他就絕對不想再看一眼。傑斯珀把那個髮圈扔進了標有“生活垃圾”的垃圾桶,然後把關於女孩們的文件夾收回了包裡。他站在房間的正中央,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已經受夠了。現在就要結束這一切。
但她們到底在哪?她們為什麼不在這?為什麼他們兩個都不在?沮喪的傑斯珀轉身回到告示版前,想要正確地開始這項任務,想要一覽所有的圖片。這時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停在了門廳的中間,他到現在還和母親生活在一起。
二十年前的早春。
小印納雅·可汗側著摔進了表面蓋著一層薄冰的泥濘水窪。他畫著馴鹿圖案的毛衣髒了,暗紅色的血從鼻孔裡滴滴答答地流出。在眾多具有打擊意味的、令他痛苦的、讓他就留在地面上的聲音之中,這個男孩慢慢地爬了起來,隨後又立刻再次滑倒。終於,他站了起來,雙目盯著就站在幾米外的斯萬·馮·菲爾森的眼睛。泥水在小可汗臉上乾結,他舉起正因仇恨和恥辱顫抖的拳頭,擺出了一個不太正確的戰鬥架勢。
“嘿,知道他說了什麼嗎,啊?”馮·菲爾森再次開口。
另外四個菲爾森的狗腿子其實都知道可汗說了什麼,但還是裝模作樣的問:“說吧斯萬,他都說了些什麼?”
斯萬毫不吝嗇地回答道:“他說自己陪了茉琳一起回家,然後親了她。你明白嗎,這條水蛭[8]陪了她,這條水蛭親了她!”
嘲笑聲轟然響起,這幾個狗腿子立刻接話道:“你為什麼要編這麼噁心的故事?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是你編造了這麼蹩腳的故事,那錯就在你。你是怎麼想的,難道覺得茉琳聽到這麼噁心的故事會非常高興嗎?嗯?她難道會嗎?”
仇恨的淚水在穿著馴鹿毛衣的男孩的臉頰上劃出一道線。昨天放學之後。可汗過度地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而那是一個糟糕的錯誤。太陽從一片雲後現身,在好幾十米之外,圍成圈的觀眾們都能看到茉琳·郎德的頭髮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彷彿一個閃亮的光環。女孩因為害羞而紅了臉。姐妹中最年長的夏洛特把手放在了茉琳的肩膀上,隨後她們倆一起轉過身去,只留下穿著春季外套的背影。
“你的毛衣上不應該有些……我想想……駱駝圖案之類的東西嗎?”
一聲突然的尖叫像利劍一樣劃過學校的庭院。可汗孤注一擲地衝向了馮·菲爾森的方向。雖然他稍微有些打滑,但他能從眼睛裡看到阿彌斯忒德史詩裡的英雄,拉蒙特·卡扎伊,是怎麼縱身一躍把銳利的長矛插進敵人胸膛的。
距離逐漸縮小,野獸般猛烈的衝撞似乎無可避免。可汗的視野因為恨意而縮窄,但角落裡卻突然出現了一隻手臂攔住了他,這個人的另一隻手臂對著馮·菲爾森氣喘吁吁的胸膛,擺出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傑斯珀展開手臂,一縷金髮垂在他的臉上。他把嘴裡的口香糖吐了出來,然後爆發出了一連串“喂,斯萬,別在這亂搞”之類的指責。可汗嘗試從他同桌的鉗制中掙脫,摔破的臉頰和流血的鼻子蹭髒了傑斯珀的肩膀。
他們就這樣站在一起。鈴聲響起,午休時間結束了。院子把它內部的學生傾倒一空。傑斯珀用一張餐巾紙擦試著他肩部的毛衣:“所以說你是親了茉琳還是怎麼了?”
“沒有。但我陪她一起回家了,而且整個過程進行得很順利,非常順利。”
“只是沒有那麼順利。”
“是的。”
“這是那時候的那件襯衫!可汗,這絕對就是那件襯衫!”
“傑斯珀!”
兩個已經長大的人站在衣帽間,進行了多年以來的第一次握手。在傑斯珀有些猶豫不決的微笑裡有著一克重的熱心。他開口說道“我在咱們上次見面的時候表現得有些不太得體。我現在想通了——是我的錯。”
可汗對這件事只是一笑而過。他幾天沒刮的鬍子隨著他友善的雙下巴一起顫動著。
“我給你留下了一個很糟糕的印象,”傑斯珀思考了一會兒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但我有新消息,一些嶄新的消息。”他指了指那個文件夾,然後十分好奇地盯著可汗:“另外你——我猜——在這段時間裡成為了一名廚師?”
“你知道的,我總是很硬核。”
可汗用一種毫不會被正在進行的同學聚會注意到的方式,從衣帽間取下了自己的夾克,然後和傑斯珀一起走向了門口。
“聽著,關於那個會消失的委員!”
“那東西也沒那麼無聊嘛。”
“我給特雷茲也做了一個。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版本。照片是一樣的,但你猜猜,如果你把它再稍微多轉動一點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
“烏霍託姆斯基也會消失!連帶著一隻海鷗。那隻海鷗有一半被擋在了烏霍託姆斯基的後面。”
“否則就會剩下半隻海鷗掛在空中。”
“非常正確。”
水滴從瑪基耶克探員的雨傘上滴下,一陣煙霧在傘頂盤旋,隨後就消散進了風中。“阿斯特拉。”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然後把地圖摺好收進了手提箱。他面前是一片高中的草坪,兩個男人穿過銀色的雨幕,從草坪上徑直朝他跑過來。身穿畫著小魚圖案的灰色外套的瑪基耶克後退了一步,在這個巨大的傘下面騰出空間。國際聯合警署的標準行為。
“你道歉了?”
“他道歉了。”可汗代替傑斯珀回答道。
“咱們……去那邊聊可以嗎?”瑪基耶克用頭指了指學校。
可汗搖了搖頭,傑斯珀接過話來具體說道:“咱們不如去城裡吧。那裡有一個新開的地方。一個嶄新的地方。”
三個人擠在一把大傘下面,專心致志的邁開步子。雪橇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銀色的雨幕在這幾位朋友的身後慢慢閉合。
八年前。
……8號格式立體聲的磁帶咔地一下插在磁力讀取裝置上,指示燈下的指針指向12分貝。這節奏順滑得令人難以忍受,比鼻糖更加時髦——其實也不好說,很難做出評判。那些節奏就出自這裡,出自這個瓦薩舉世聞名的錄音室,由一個半帶著神話色彩的人創作。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奧蘭治移民,同時也是一名DJ和音樂製作人,不過也可能是一群人或是一臺飄在空中的機器。但鼻糖則確實來自於一艘穿越了沒有地圖的灰域的私人巡洋艦,由手持砍刀、帶著革命夢想的奴隸和用卡賓槍看管著現場的工頭製造。法肯加夫創作了這段旋律,這樣女孩們就能隨之舞動,而男孩們就能好好欣賞了;那些手持砍刀的奴隸們製造了那些鼻糖,這樣拉·普特·瑪德雷就不會把他們的家人送到執行槍決的行刑隊面前。這些鼻糖被放在了山頂的高原上,用太陽的金色射線熟化了六個月。下雨的時候,太陽會被世界鷹用它數千公里長的翅膀從青藍色的天空中託舉起來。音樂的節奏彷彿被水淹沒,然後又煥然一新——這一段半分鐘長的部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接著又迴歸原來的旋律,但變得更冷淡了。放蕩縱慾的靈魂在法肯加夫的耳旁低語,它們長著天使般潔白的翅膀,但噴吐在這個DJ耳朵上的氣息卻是熱烈而激情四射的,聞起來像是肉桂配上最原初的邪惡。神聖的主啊,我鼻子裡的這種麻木感是多麼的讓我感到快樂;神聖的主啊,旋律從水下浮現的這一部分是多麼好聽。如此令人悲傷,甚至比之前還要冷淡。我有多冷酷?!我就在封面上,封面上的我就是那麼冷酷。我是一道在漆黑房間裡的垂直光柱。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明白了嗎?
坐在傑斯珀設計的白色方形坐墊上和多功能辦公桌模塊後面的客人跟傑斯珀分享了在這次世界博覽會上的見聞。即使社會主義的香檳杯也會叮叮噹噹地相互碰撞。傑斯珀胡亂揮舞著四肢,彷彿是一隻患了白化病的公雞。他右手裡拿著的水瓶中飛出了珍珠般的水滴,灑在了窗戶上。
瓦薩的街道滑向了出租車車窗的後面,就像時間一樣,來了,然後就走了。一匹大黑馬打了一個響鼻,鼻孔裡噴出一股白氣。某些甜蜜的東西滲進了這位國際聯合警署探員破碎的心。雨勢減小,黑暗中的年輕人們慢慢地收起了他們的傘。地鐵站入口,一個熟悉的地名。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女孩拐進了一個小巷子,黃色彩燈裝飾著的廣告牌在潮氣中騰起白霧。車流倒映在房子和關了門的商店的窗戶上,直到公路升到了人行道之上。城市在石頭路擋之間一閃而過,一輛經過的車的窗戶裡,一個小男孩對瑪基耶克揮了揮手。
在科尼斯茅姆橋上,車窗外掠過的路燈變成了一條虛線。水面旁矗立著一個富有盛譽的居民區的灰色輪廓,特雷茲的家也在那裡,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住在這。從汽車車廂的擋風玻璃前方開始就是島區,這個區在二十年前聲譽不太好。傑斯珀解釋道,現在精心的開發和一些有著突破性地位的畫廊已經將奧斯特茅塑造成了下一個“潮流街區”。
“你是想說布爾喬亞-波西米亞人[9]嗎?”
出租車計價器嘀嗒作響,車廂裡溫暖而昏暗。傑斯帕甚至沒聽出特雷茲話語裡打趣的地方。
“嘿,快說啊。”可汗把關於城市發展和班級聚會的多主題對話轉向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
“我需要一個幻燈機,還有一個磁帶,在這樣的‘電影院’裡我才會說。”
“那先給我們看看那個髮圈。”
“是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傑斯珀,給我們看看那個髮圈,給我們看看那個橡膠編成的髮圈。”特雷茲加入了懇求的行列。
“哎,算了吧,別這樣。我沒帶著它。我把它扔了。那是一段總體上非常奇怪的時光……”
可汗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機敏的微笑:“傑斯珀,別做護食的狗。”
“就是,別當護食的狗,把它也給整個班級看看!”
傑斯珀看向窗外:“不行。”
時間安靜地流逝。車輪在路上發出隆隆聲,信號燈咔咔地閃爍著。可汗和特雷茲咧著嘴看著對方,傑斯珀則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看著窗外,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自己肩負著把對話繼續下去的職責。
“那你是怎麼跟菲爾森說的?跟他講了個偵探故事嗎?”
“髮圈,傑斯珀,髮圈!快給我們看看!”
這位室內設計師認命般地把手伸進了“珀爾修斯黑”牌雙排扣厚呢大衣的胸袋裡,拿出了一個戒指盒。
最近本來如此美好,但現在卻又這樣悲傷。在窗戶底下和房地產開發商年輕的妻子談論放克音樂!美學和未來主義曾經就是這種感覺,而現在它將永遠是這樣的,慣例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揚聲器像石柱一樣矗立著,裡面傳出的小貓一樣的聲音正在千篇一律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戀愛了,他戀愛了,他戀愛了……”窗外寒冷而潮溼的晨灰色透過黑暗照在了蕨類植物上。之前的那種感覺再也沒出現過了。那是關於傑斯珀的一種感覺。一些歌手在某處的錄音棚裡,很可能還用了些麻醉品。但用了之後他們也完全沒有感覺更好。但這都不重要了,反正總歸得整點。
一分鐘後,在房間的中央,在奶灰色的晨光裡,站著二十六歲、剛剛加入棒球大聯盟的傑斯珀·德·拉·加迪。他咖啡色襯衫的扣子散開著、鼻孔發紅擴大,憤怒地尖聲大叫著。
“派對結束了。請大家回家吧。”
沒人聽見。法肯加夫太大聲了,就像一道突然出現在寂靜之中的光柱,8號格式立體聲磁帶播放器的停止按鈕在他手指下。他扭過頭。
“派對結束了。回家吧,人渣。”
傑斯珀的眼睛像玻璃一樣透亮,嘴巴彎成了一個駭人的輕蔑的弧形。在他的注視下,所有人尋找著自己的頭巾和手包,然後尷尬地離開。他的幻想傢伙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得到的回應卻是一道彷彿來自看不見底的深淵的凝視,這道目光會永久的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
房地產開發商年輕的攝影師妻子稍微落後了離開的人群,然後調轉方向回到了立方體建築的混凝土屋簷下。“腳鏈!”她欺騙道。
綁著長長帶子的腳,腳踝上的銀鏈子,共同構成了下一個陰沉的場景。傑斯珀坐在廚房角落隨處放置的各種各樣的垃圾袋之間。在蘋果核、空水瓶和用來裝自制意大利麵的紙袋之間,他盯著這個房地產開發商妻子友善的臉。傑斯珀的眼睛深處像是九月份籠罩著海浪濺起的水霧的海灘,傳達著他一點也不在乎的態度。你的同情——不用了,謝謝。蘆葦叢在風中沙沙作響,慘白色的天空下矗立著一排更衣室,四個女孩跑向了沙灘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室內設計師的右手裡攥著一個淺粉色的橡膠編成的髮圈。
可汗抬眼看著傑斯珀,攥著戒指盒的手放在鼻子下面,眉毛擰成了一團。他很擔心。汽車停下的時候,小屋裡感受到了一陣震動。出租車司機把頭從駕駛室裡探進了小屋裡,但在看見這群人臉上的表情後又很快的縮了回去。
“那種氣味消失了。”可汗說。
“我知道。”
“這很不對勁。”
“我知道。”
譯註:
[1]莫爾斯(Mors)是一種俄式飲料,由各種應季的莓子製成,通常還會加入一份伏特加。
[2]此處原文為瑞典語: Håll mig här...
[3]原文如此。愛沙尼亞語原版為"Pükskostüümis naisterahvas on pükskostüümis.",英譯本譯為"The pantsuit wearing woman is in a pantsuit."
[4]原文如此。愛沙尼亞語原版為"Komissar on, komissari pole.",英譯本譯為"Commissar is, commissar is not. "
[5]鼻糖(Ninakomm),指鼻用麻醉類藥物。
[6]磁力車站(Magneesivaksalis),英譯者指出羅斯托夫的一張插畫很可能描繪的就是這個場景
Vaksal, The floating train station, https://rostovjanka.artstation.com/projects/0XdO8
[7]德律風根(Telefunken),是一家現實中存在的德國廣播電視設備公司。
[8]原文中此處寫作Kann,既是對可汗(Khan)名字的誤讀,在愛沙尼亞語中也有水蛭的意思。
[9]布爾喬亞-波西米亞人(Burgeois-Bohemia),“波西米亞人”代表著一群不受傳統束縛的神秘主義者的形象,而“布爾喬亞”則是“中產階級”的法語音譯。“布爾喬亞-波西米亞人”是指將這兩個群體的特點融合在一起的一類人,即“既收入豐厚、追求生活享受,又崇尚自由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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