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丨《神圣而可怕的空气》第二章


3楼猫 发布时间:2022-11-23 12:05:40 作者:一朵瑾花 Language

2. 同学聚会

印纳雅·可汗给自己猛灌莫尔斯饮料[1],几滴粉红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滴在了领带上。这套西装很不适合他,上面的扣子也都被扯松了,让他看起来像个傻瓜。
“一个打着浅蓝色领带的胖傻瓜,”他想,“就不该来的。”
“还是去吧,你能见到你的朋友们!都是哪些人来着?冯·菲尔森,他确实是个好男孩而且……”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有精神病的恐怖分子,我鄙视他,下流的暴发户。”
“……他成为了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人……”
“……成为了一个事业狂,这个令人作呕的家伙,还成为了一个种族主义者。我想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叫我的了,想让我告诉你吗,妈妈,告诉你他当时叫我什么?”
“……还有特雷兹和杰斯珀!听我说,杰斯珀现在也很有名……”
“骆驼屎,妈妈,他叫我骆驼屎。”
可汗观察着磁带是如何贴着磁头滑动的。机器里的塑料轮子仿佛催眠般地转动,磁粉变成了音乐,那是一首慢歌。在那一瞬间瞬间,他仿佛感觉到那些光点又再次悄悄爬上了会堂的墙壁和地板,就像是天空中的星星或者水底的一群水母。光点滑到了茉琳·郎德的白色礼服上,他放在女孩腰上的手变得汗津津的。该说些什么呢?时间停滞,音乐消失,茉琳·郎德的深绿色眼睛映射在了可汗的厚框人造材料眼镜上。
让我留在这儿……[2]
“啊……”某个女人,很可能来自他们年级的另一个班,停在了男人的旁边。她开始说些什么,但随后又仿佛想要伸手拿零食。另外两个男孩都没有来,可汗独自一人。穿着裤装的女人被装在裤装里。[3]不能只是站着,必须得做点什么,可汗想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神奇的笔,它的玻璃下透出萨马拉人民共和国常务委员会主席萨普玛特·科内金斯基的笑容,那正对摄像头、具有历史标志性的有力的黑白色微笑。在他的左边有一个斜靠在船尾栏杆上的人,他有着老鼠一样的脸、身穿秘密警察的黑色皮夹克。“请看,委员就要消失了!“可汗一边说着,一边把圆珠笔转动了过来,随后那个脸长得像老鼠的人就消失了,只剩下常务委员会主席萨普玛特·坎金斯基本人和擅长提出尴尬建议的、卑躬屈膝的乌霍托姆斯基留在甲板上。原本站着委员的地方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栏杆,被委员遮住了的桥的一部分也露了出来。
“非常有趣。”穿着裤装的女人说,她的目光越过了可汗的肩膀在寻找着什么。可汗整理了一下粘在额头上的头发,另一只手里仍然握着那只圆珠笔。现在只有他还盯着这支笔看了,脸上带着恍惚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着:“委员出现了,委员又消失了。”
这样的微笑闪烁了一下,随即就从男人有着双下巴的脸上消失了。可汗用带着悲伤的大眼睛观察着会堂拼花地板上大人们中的喧闹:56级的同学们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握手,并互相展示自己放在钱包里的孩子的照片。 委员是,委员不是。[4]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一间宽敞的房间的拼花地板上。地板刚漆过,金色的头发垂在这位室内设计师的额头上。他盘腿坐着,纤细苍白的手放在大腿上;抬头看,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窗户里反射着这间屋子的陈设。在他身后的昏暗中,能看见一把被极简主义设计师简化到只剩骨架的椅子、一个有着石头台面的小厨房和两个方尖碑般沉默的模拟信号系统音响。一道长长的鬼影悬挂在房间顶部。衣帽架上挂着一件 “珀尔修斯黑”牌的米色双排扣厚呢大衣,鞋架上放着价值3000雷亚尔的麂皮皮鞋。
他把手放在调光器上,灯光逐渐消失。落地窗上房间的倒影消失了,窗外是一片蕨类植物的海洋,广阔的深绿色一直延伸向远处,然后慢慢消隐在了云杉树下的阴影之中。他通常就坐在这听音乐,但今晚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雨滴落在蕨类植物上的沙沙声。
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杰斯珀·德·拉·加迪和他的拥趸者们一起开创了举世闻名的
伊利达极简主义的设计语言,也开发出了大量的鼻糖[5]。之后他们便一起在建筑师协会的咖啡厅和各个著名室内设计工作室的洗手间里巡回演讲,庆祝他们创造了未来,然后抿一小口瓶装水说出结束语:“我们正在进行的这个项目,它将统治——通过我们正在确立的形状语言——统治下个世纪所有人的视觉认知。”以及“在将来的某天我会写一本关于这个的!没有品味的人就是邪恶的人,邪恶就是品味低下。在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通过简洁的室内设计来把世界变得更好’这件事,听起来真的还有那么无法让人想象吗?”
随后鼻糖就过时了,但瓶装水留了下来。杰斯珀抿了一小口,站起来整理了一下领带上的结和他的V字领毛衣,拿起了电话的握把给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
随着这台机器载着杰斯帕呼啸着冲进漆黑的树林,那个掩映在云杉树之下的立方形混凝土建筑逐渐看不见了。院子里残留着一缕汽油燃烧产生的烟。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的玻璃墙壁之间,一部电话铃声大作——那是一个画着极其美丽纹理的白色设备,摆在一个木制的立方体桌子上。 天很黑。
国际联合警署的探员特雷兹·玛基耶克沿着巨大的板条从列车里走上了磁力车站[6]。列车的钢制结构在越下越大的雨里闪着光泽,耸立在被缠成一团的电缆悬挂在空中的月台之上。在列车车厢的下面,被负载电流烧热的磁铁腾起了蒸汽,随风飘到了站台的沥青地面上。玛基耶克从乘务员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随着人群走进了车站大楼。
一枚硬币落进了公用电话的投币口。拨号音响起,这位联合探员对着话筒练习起了该如何正常而放松的说一声“嗨”。他脸上和眉间的雀斑随着时间推移完全消失了,嘴角的划痕却始终让他显得焦躁不安。无人接听。男人从手提箱里拿出了写着地址的纸片,决定搭乘电车前往。
磁力车站漆黑的轮廓悬浮在城市之上,发着光的电梯轿厢从它的腹部降下,仿佛蒲公英一般散落在瓦萨。在其中的一台电梯中,玛基耶克探员俯瞰着自己脚下这座灯火辉煌的北陆唯一的大都市。雨水模糊了电梯的窗户。远处的北海附近,低矮而平坦的城市分裂成了一片闪烁着灯光的广阔群岛。德律风根[7]细长的信号塔在阴沉的绿色建筑群里孤零零的矗立着。高速公路蜿蜒盘旋,其上的车流闪着金光,像是睡着了一样缓缓移动。那儿就是商业中心科尼斯茅姆,它的正下方是萨勒姆,这个移民聚集区的彩色灯光沥青路上流动。马车从驿站的遮阳篷下出现,缓慢而艰难地沿坡而上,随后马蹄哒哒地消失在亮绿色的栗子树之下。铁路在洛维萨数十上百的公园里分散开,通向大学岛和居住区,在那里,城市悄悄地被针叶林所取代。在遥远的郊区,灯光消失,玛基耶克能感觉到整个度假区、空荡荡的海滩和松树林在雨中瑟瑟发抖,从那边开始才是真正的卡特拉。9月末,一场寒流越过卡特拉的黑色林地、空地和山谷,从另一侧席卷了冬季环线。
枣树叶从驿站的遮阳篷上飘荡而下,落入候车室里,一个声音像小猫一样的女孩在扩音器里宣读着线路编号和其延迟情况,建筑物框架产生的回声传回了她身边。树叶粘在候车室和马车的窗户上,空气中充斥着它们腐败时产生的气味。
国际联合警署的探员把自己塞进了马车,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在这个手提箱上,雷亚尔地区几个洲的轮廓组成了一只飞翔的猛禽——那是国际联合警署的徽记。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可汗撒谎了,他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这只是一个夹杂着幻想和谎言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从他自己在父母的地下室搜集遗失的纪念品的职业经历获得了它肥胖的身材和油腻的头发,又杂揉进了他更为成功的同学、特雷兹·玛基耶克在国际联合警署失踪人员调查部门的工作经历。这个幻想谎言复合体忠实地帮助可汗应对了很多场合,但不是这次。
“不好意思,我好像没太听清?”穿着裤装的女人有点心不在焉。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说得更具体点,我负责寻找失踪的人。在警察和权力机关都放弃了之后,失踪者的朋友和家人——大多数情况下是家人——就会来找我。在这之后我……我就会尽力而为。”在可汗的身后,斯万·冯·菲尔森向他曾经的老师赠送了他关于管理学的风趣文集,脸上带着一副见多识广的表情。有有谁能猜想到,这个有着浅黄色皮肤和异国情调名字的人嘴里能说出“骆驼屎”这样的词语。
“嗯……”她转向可汗,“所以说你还在寻找她们,还在寻找。”
“是的,好吧,在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确实。但在我研究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件事又引向了另外的事情。”这个戴着浅蓝色领带的男人有些出汗,他开始失去耐心了。“此外……所以那又怎么样?听着!在这儿有一半的对话都是关于那个话题的。现在就告诉我,你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首先,那些对话不是关于这个话题的。你觉得它们是,但它们不是!其次,我当然在乎,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整件事情都有些……有些悲伤。”
“什么有些悲伤?”
“这个话题,这些还在咀嚼这件事的人。有人还在给报纸投稿,说他们在某个地方看到了某个女人,而她就是若干年后的茉琳或者安妮之类的。”
“去他妈的!”
餐桌上附近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朝可汗和冯·菲尔森看了过来。穿裤装的女人有些不自在,看向了别处。戴着人造材料眼镜、满头大汗的男人只想把还剩一半的椒盐卷饼拍在自己的脸上然后躲到衣柜里。 高中门前的枣树在风中摇晃,树叶落在了正门的阶梯上、人行道上和泥泞的水洼里。一辆车停下,车轮发出了尖利的响声,在水洼里激起一阵涟漪,震碎了倒映着的路灯的光晕。接着传来了出租车车门被关上的声音,一双价值3000雷亚尔的麂皮皮鞋踩进了那个水洼。室内设计师咒骂着跨了三大步。他恼羞成怒地放弃处理沾上的泥巴,把文件夹夹在手臂下,沿着阶梯走进了正门。
室内十分温暖,空气里飘着胶水的气味。杰斯珀穿过门厅,室内破旧的镶木地板在他的鞋下吱吱作响。他从一个微笑着的志愿者手里接过名牌,然后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后兜里。
“请把它戴在您的胸前,这就是它的用处——让大家能认出彼此。”
“好的。”杰斯珀回答道,但却依然把名牌留在了口袋里。
在告示板上贴着一排VIII B班学生的肖像照和班级合照的年鉴。一个瘦弱的金发男孩有着和肩膀不相符的大脑袋,头发一直垂到耳后。在他左边是一个戴着丑陋领带的肥胖的伊尔玛移民小孩。小时侯的可汗用一种朦胧的眼神盯着镜头。长着雀斑、个子很高的玛基耶克站在靠后的“豆杆”排,他建议可汗把眼镜摘掉,这样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蹩脚。
男人的视线在VIII B班的合照上一排排地移动,焦虑在他心中逐渐增长。但他的想象已经先于他了:在女孩那一排的中间某处,一个巨大的核聚变反应团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像是一个遥远的星座,或是正在紧密结合的物质。
那是八年前,当杰斯珀瘦削的面容第一次出现在了设计月刊浮夸的封面上。不过诚然,那盏聚光灯是他和另外两个有着瘾君子眼睛的幻想家所共享的。他们三个人坐在自己最有代表性的沙发上接受拍摄。柔光箱将光线漫射开,法肯加夫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的下面写着“先驱”“未来”“端庄”和其他很多词语,杰斯珀都记得很清楚。两个小时之后,杰斯珀独自坐在他发着光的方形房子里,掌心里攥着一个橡胶编成的发圈,坐在一堆多得有些病态的班级照片和新闻剪报上。杰斯珀瞥了一眼随风飘动的杉树,只要那种气味还没消散,他就绝对不想再看一眼。杰斯珀把那个发圈扔进了标有“生活垃圾”的垃圾桶,然后把关于女孩们的文件夹收回了包里。他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已经受够了。现在就要结束这一切。
但她们到底在哪?她们为什么不在这?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在?沮丧的杰斯珀转身回到告示版前,想要正确地开始这项任务,想要一览所有的图片。这时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停在了门厅的中间,他到现在还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二十年前的早春。
小印纳雅·可汗侧着摔进了表面盖着一层薄冰的泥泞水洼。他画着驯鹿图案的毛衣脏了,暗红色的血从鼻孔里滴滴答答地流出。在众多具有打击意味的、令他痛苦的、让他就留在地面上的声音之中,这个男孩慢慢地爬了起来,随后又立刻再次滑倒。终于,他站了起来,双目盯着就站在几米外的斯万·冯·菲尔森的眼睛。泥水在小可汗脸上干结,他举起正因仇恨和耻辱颤抖的拳头,摆出了一个不太正确的战斗架势。
“嘿,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啊?”冯·菲尔森再次开口。
另外四个菲尔森的狗腿子其实都知道可汗说了什么,但还是装模作样的问:“说吧斯万,他都说了些什么?”
斯万毫不吝啬地回答道:“他说自己陪了茉琳一起回家,然后亲了她。你明白吗,这条水蛭[8]陪了她,这条水蛭亲了她!”
嘲笑声轰然响起,这几个狗腿子立刻接话道:“你为什么要编这么恶心的故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是你编造了这么蹩脚的故事,那错就在你。你是怎么想的,难道觉得茉琳听到这么恶心的故事会非常高兴吗?嗯?她难道会吗?”
仇恨的泪水在穿着驯鹿毛衣的男孩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线。昨天放学之后。可汗过度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而那是一个糟糕的错误。太阳从一片云后现身,在好几十米之外,围成圈的观众们都能看到茉琳·郎德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一个闪亮的光环。女孩因为害羞而红了脸。姐妹中最年长的夏洛特把手放在了茉琳的肩膀上,随后她们俩一起转过身去,只留下穿着春季外套的背影。
“你的毛衣上不应该有些……我想想……骆驼图案之类的东西吗?”
一声突然的尖叫像利剑一样划过学校的庭院。可汗孤注一掷地冲向了冯·菲尔森的方向。虽然他稍微有些打滑,但他能从眼睛里看到阿弥斯忒德史诗里的英雄,拉蒙特·卡扎伊,是怎么纵身一跃把锐利的长矛插进敌人胸膛的。
距离逐渐缩小,野兽般猛烈的冲撞似乎无可避免。可汗的视野因为恨意而缩窄,但角落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臂拦住了他,这个人的另一只手臂对着冯·菲尔森气喘吁吁的胸膛,摆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杰斯珀展开手臂,一缕金发垂在他的脸上。他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然后爆发出了一连串“喂,斯万,别在这乱搞”之类的指责。可汗尝试从他同桌的钳制中挣脱,摔破的脸颊和流血的鼻子蹭脏了杰斯珀的肩膀。
他们就这样站在一起。铃声响起,午休时间结束了。院子把它内部的学生倾倒一空。杰斯珀用一张餐巾纸擦试着他肩部的毛衣:“所以说你是亲了茉琳还是怎么了?”
“没有。但我陪她一起回家了,而且整个过程进行得很顺利,非常顺利。”
“只是没有那么顺利。”
“是的。” “这是那时候的那件衬衫!可汗,这绝对就是那件衬衫!”
“杰斯珀!”
两个已经长大的人站在衣帽间,进行了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握手。在杰斯珀有些犹豫不决的微笑里有着一克重的热心。他开口说道“我在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表现得有些不太得体。我现在想通了——是我的错。”
可汗对这件事只是一笑而过。他几天没刮的胡子随着他友善的双下巴一起颤动着。
“我给你留下了一个很糟糕的印象,”杰斯珀思考了一会儿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我有新消息,一些崭新的消息。”他指了指那个文件夹,然后十分好奇地盯着可汗:“另外你——我猜——在这段时间里成为了一名厨师?”
“你知道的,我总是很硬核。”
可汗用一种毫不会被正在进行的同学聚会注意到的方式,从衣帽间取下了自己的夹克,然后和杰斯珀一起走向了门口。
“听着,关于那个会消失的委员!”
“那东西也没那么无聊嘛。”
“我给特雷兹也做了一个。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版本。照片是一样的,但你猜猜,如果你把它再稍微多转动一点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乌霍托姆斯基也会消失!连带着一只海鸥。那只海鸥有一半被挡在了乌霍托姆斯基的后面。”
“否则就会剩下半只海鸥挂在空中。”
“非常正确。” 水滴从玛基耶克探员的雨伞上滴下,一阵烟雾在伞顶盘旋,随后就消散进了风中。“阿斯特拉。”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把地图折好收进了手提箱。他面前是一片高中的草坪,两个男人穿过银色的雨幕,从草坪上径直朝他跑过来。身穿画着小鱼图案的灰色外套的玛基耶克后退了一步,在这个巨大的伞下面腾出空间。国际联合警署的标准行为。
“你道歉了?”
“他道歉了。”可汗代替杰斯珀回答道。
“咱们……去那边聊可以吗?”玛基耶克用头指了指学校。
可汗摇了摇头,杰斯珀接过话来具体说道:“咱们不如去城里吧。那里有一个新开的地方。一个崭新的地方。”
三个人挤在一把大伞下面,专心致志的迈开步子。雪橇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银色的雨幕在这几位朋友的身后慢慢闭合。 八年前。
……8号格式立体声的磁带咔地一下插在磁力读取装置上,指示灯下的指针指向12分贝。这节奏顺滑得令人难以忍受,比鼻糖更加时髦——其实也不好说,很难做出评判。那些节奏就出自这里,出自这个瓦萨举世闻名的录音室,由一个半带着神话色彩的人创作。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奥兰治移民,同时也是一名DJ和音乐制作人,不过也可能是一群人或是一台飘在空中的机器。但鼻糖则确实来自于一艘穿越了没有地图的灰域的私人巡洋舰,由手持砍刀、带着革命梦想的奴隶和用卡宾枪看管着现场的工头制造。法肯加夫创作了这段旋律,这样女孩们就能随之舞动,而男孩们就能好好欣赏了;那些手持砍刀的奴隶们制造了那些鼻糖,这样拉·普特·玛德雷就不会把他们的家人送到执行枪决的行刑队面前。这些鼻糖被放在了山顶的高原上,用太阳的金色射线熟化了六个月。下雨的时候,太阳会被世界鹰用它数千公里长的翅膀从青蓝色的天空中托举起来。音乐的节奏仿佛被水淹没,然后又焕然一新——这一段半分钟长的部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接着又回归原来的旋律,但变得更冷淡了。放荡纵欲的灵魂在法肯加夫的耳旁低语,它们长着天使般洁白的翅膀,但喷吐在这个DJ耳朵上的气息却是热烈而激情四射的,闻起来像是肉桂配上最原初的邪恶。神圣的主啊,我鼻子里的这种麻木感是多么的让我感到快乐;神圣的主啊,旋律从水下浮现的这一部分是多么好听。如此令人悲伤,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淡。我有多冷酷?!我就在封面上,封面上的我就是那么冷酷。我是一道在漆黑房间里的垂直光柱。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明白了吗?
坐在杰斯珀设计的白色方形坐垫上和多功能办公桌模块后面的客人跟杰斯珀分享了在这次世界博览会上的见闻。即使社会主义的香槟杯也会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杰斯珀胡乱挥舞着四肢,仿佛是一只患了白化病的公鸡。他右手里拿着的水瓶中飞出了珍珠般的水滴,洒在了窗户上。 瓦萨的街道滑向了出租车车窗的后面,就像时间一样,来了,然后就走了。一匹大黑马打了一个响鼻,鼻孔里喷出一股白气。某些甜蜜的东西渗进了这位国际联合警署探员破碎的心。雨势减小,黑暗中的年轻人们慢慢地收起了他们的伞。地铁站入口,一个熟悉的地名。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孩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黄色彩灯装饰着的广告牌在潮气中腾起白雾。车流倒映在房子和关了门的商店的窗户上,直到公路升到了人行道之上。城市在石头路挡之间一闪而过,一辆经过的车的窗户里,一个小男孩对玛基耶克挥了挥手。
在科尼斯茅姆桥上,车窗外掠过的路灯变成了一条虚线。水面旁矗立着一个富有盛誉的居民区的灰色轮廓,特雷兹的家也在那里,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住在这。从汽车车厢的挡风玻璃前方开始就是岛区,这个区在二十年前声誉不太好。杰斯珀解释道,现在精心的开发和一些有着突破性地位的画廊已经将奥斯特茅塑造成了下一个“潮流街区”。
“你是想说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9]吗?”
出租车计价器嘀嗒作响,车厢里温暖而昏暗。杰斯帕甚至没听出特雷兹话语里打趣的地方。
“嘿,快说啊。”可汗把关于城市发展和班级聚会的多主题对话转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方向。
“我需要一个幻灯机,还有一个磁带,在这样的‘电影院’里我才会说。”
“那先给我们看看那个发圈。”
“是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杰斯珀,给我们看看那个发圈,给我们看看那个橡胶编成的发圈。”特雷兹加入了恳求的行列。
“哎,算了吧,别这样。我没带着它。我把它扔了。那是一段总体上非常奇怪的时光……”
可汗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机敏的微笑:“杰斯珀,别做护食的狗。”
“就是,别当护食的狗,把它也给整个班级看看!”
杰斯珀看向窗外:“不行。”
时间安静地流逝。车轮在路上发出隆隆声,信号灯咔咔地闪烁着。可汗和特雷兹咧着嘴看着对方,杰斯珀则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看着窗外,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把对话继续下去的职责。
“那你是怎么跟菲尔森说的?跟他讲了个侦探故事吗?”
“发圈,杰斯珀,发圈!快给我们看看!”
这位室内设计师认命般地把手伸进了“珀尔修斯黑”牌双排扣厚呢大衣的胸袋里,拿出了一个戒指盒。 最近本来如此美好,但现在却又这样悲伤。在窗户底下和房地产开发商年轻的妻子谈论放克音乐!美学和未来主义曾经就是这种感觉,而现在它将永远是这样的,惯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扬声器像石柱一样矗立着,里面传出的小猫一样的声音正在千篇一律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恋爱了,他恋爱了,他恋爱了……”窗外寒冷而潮湿的晨灰色透过黑暗照在了蕨类植物上。之前的那种感觉再也没出现过了。那是关于杰斯珀的一种感觉。一些歌手在某处的录音棚里,很可能还用了些麻醉品。但用了之后他们也完全没有感觉更好。但这都不重要了,反正总归得整点。
一分钟后,在房间的中央,在奶灰色的晨光里,站着二十六岁、刚刚加入棒球大联盟的杰斯珀·德·拉·加迪。他咖啡色衬衫的扣子散开着、鼻孔发红扩大,愤怒地尖声大叫着。
“派对结束了。请大家回家吧。”
没人听见。法肯加夫太大声了,就像一道突然出现在寂静之中的光柱,8号格式立体声磁带播放器的停止按钮在他手指下。他扭过头。
“派对结束了。回家吧,人渣。”
杰斯珀的眼睛像玻璃一样透亮,嘴巴弯成了一个骇人的轻蔑的弧形。在他的注视下,所有人寻找着自己的头巾和手包,然后尴尬地离开。他的幻想家伙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道仿佛来自看不见底的深渊的凝视,这道目光会永久的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房地产开发商年轻的摄影师妻子稍微落后了离开的人群,然后调转方向回到了立方体建筑的混凝土屋檐下。“脚链!”她欺骗道。
绑着长长带子的脚,脚踝上的银链子,共同构成了下一个阴沉的场景。杰斯珀坐在厨房角落随处放置的各种各样的垃圾袋之间。在苹果核、空水瓶和用来装自制意大利面的纸袋之间,他盯着这个房地产开发商妻子友善的脸。杰斯珀的眼睛深处像是九月份笼罩着海浪溅起的水雾的海滩,传达着他一点也不在乎的态度。你的同情——不用了,谢谢。芦苇丛在风中沙沙作响,惨白色的天空下矗立着一排更衣室,四个女孩跑向了沙滩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室内设计师的右手里攥着一个浅粉色的橡胶编成的发圈。
可汗抬眼看着杰斯珀,攥着戒指盒的手放在鼻子下面,眉毛拧成了一团。他很担心。汽车停下的时候,小屋里感受到了一阵震动。出租车司机把头从驾驶室里探进了小屋里,但在看见这群人脸上的表情后又很快的缩了回去。
“那种气味消失了。”可汗说。
“我知道。”
“这很不对劲。”
“我知道。”

译注:

[1]莫尔斯(Mors)是一种俄式饮料,由各种应季的莓子制成,通常还会加入一份伏特加。
[2]此处原文为瑞典语: Håll mig här...
[3]原文如此。爱沙尼亚语原版为"Pükskostüümis naisterahvas on pükskostüümis.",英译本译为"The pantsuit wearing woman is in a pantsuit."
[4]原文如此。爱沙尼亚语原版为"Komissar on, komissari pole.",英译本译为"Commissar is, commissar is not. "
[5]鼻糖(Ninakomm),指鼻用麻醉类药物。
[6]磁力车站(Magneesivaksalis),英译者指出罗斯托夫的一张插画很可能描绘的就是这个场景
Vaksal, The floating train station, https://rostovjanka.artstation.com/projects/0XdO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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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德律风根(Telefunken),是一家现实中存在的德国广播电视设备公司。
[8]原文中此处写作Kann,既是对可汗(Khan)名字的误读,在爱沙尼亚语中也有水蛭的意思。
[9]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Burgeois-Bohemia),“波西米亚人”代表着一群不受传统束缚的神秘主义者的形象,而“布尔乔亚”则是“中产阶级”的法语音译。“布尔乔亚-波西米亚人”是指将这两个群体的特点融合在一起的一类人,即“既收入丰厚、追求生活享受,又崇尚自由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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