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已经行过几十里路,脚上仍带着泥水,脸上也挂着尘土。
那么久的风霜露宿,他早已疲惫了。
但无妨。
泥与沙早已是昨天的困顿,白石溪将带来明日的晨曦。
他怀着无限希冀,望向眼前的溪流。
好水养人,不假。在白石溪人身上,则尤为明显的体现出来。
眼乃心之苗。白石溪人明眸善睐,双眼有如天边的溪水,不会有任何一个其他地方的人会有这样清澈的眼。
而他们的心灵比双眼还要明澈。白石溪以医术闻名,这里的六岁儿童便识得草药的名称与效用。有传言说,在白石溪,没有病故的人,只有老去到已不愿意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的长者,才会无留恋的仙逝。
但白石溪只活在世俗人的传言中,甚至连村中人一出去,也大多回不来。
世俗人曾给他起过另外一个名字:
桃花源。
而老乞此行,正是为此。
他需要一口白石溪的清泉,来救活自家女娃儿的命。
除此以外,别无它求。
老乞失望地叹了口气。
确实是灵泉,但不比白石溪那般玄妙,看来今后还得继续奔波。
在很久前,许多人都笑过当年的丞相,竟相信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直到皇储十六岁那年,五年没有上朝的挂名丞相回来,给他带了一口泉水。
随后的事情整个长安都在流传:小皇储瘸了五年的腿,御医都没一点办法,可就在那一天,竟突然的康复了。
而当年的小皇储,已是当今朝代一个平平无奇的乞丐。
在皇位上能得到的东西很多,但也很少。
就算是皇位,也换不来一口泉水。
老乞走入酒家。
“一瓶家酒。”
那是最劣的酒,最烈的酒。
“好。”小二招呼着。
“再切两斤羊肉。”
“这……”小二迟疑地回首。
在小二错愕的眼神中,老乞从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片闪闪发亮的金叶子。
“……这!……”小二接过叶子,看着上面的纹印发愣。
老乞自嘲的笑了笑:“不必问了。当今小隐景况如何?”
“……还不错。”
老乞饮下酒,浓烈的酒精燃烧着喉咙:“不愧是他……”
“……比当年,好多了。”
酒足饭饱后,老乞放下碗筷准备离开。
刚提步,又坐回椅子,头昏眼花,多半是醉酒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昨日种种,今日种种,似梦语不成。
而今后种种,将作如何?
想起幼时看过的小说,他不禁哼起戏腔:“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上个朝代的人儿,正唱着荒唐的戏腔。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多半又是不胜酒力醉倒了。
来时方正午,临走已黄昏。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老板娘,要一斤家酒入墨!”
老乞笑了笑:“家酒这般烈,怎可入墨?”
少年人抬头望向他:“你可曾试过,怎就知其不可?”
老乞顿了顿:“未曾。只不过,入墨最佳,需是三九女儿红……”
少年人放声大笑:“陈酒入墨,岂不浪费?”
“不是陈酒,怎可入墨?我漂泊多年,未曾见过!”老乞不服气地回答。
少年人看着老乞:“我看,您也曾接触过墨戏?”
“幼时学过。”
少年人拿起刚装满的酒葫芦:“老先生,您且看好了!”
少年人开始研墨。
他磨出的墨水的气味并不沉重,反而有轻盈的感觉,甚至还带着几丝甘凛。
但与气味不同,墨水的颜色是深沉的黑,黑得像是要吸入一切光线,能吸住人的灵魂。
少年人提起酒葫芦,开始缓慢的倒酒。
出人意料的是,当酒与墨水混合在一起后,竟都变成与酒水一般的透明液体。
随即少年人提笔蘸墨,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铺开的宣纸。
笔在纸上缓慢的游动,最后画出一个精美的瓷壶。少年人在宣纸上轻轻一拍,瓷壶从宣纸中掉出。他接住瓷壶,把镶着宝石的瓷壶递给老板娘:“就当饭钱。”
但老乞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少年人的手上。
他死死盯着少年手旁的砚台。
他认识它,在很多年前就认识。
老乞声音颤抖的问:“年轻人,你籍贯何处?”
当年的丞相带给他的礼物,也包括一方砚台。砚台边那繁复美丽的花纹,他到死都忘不了。
少年人抬起头,腼腆一笑:
“白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