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对塞尔芮尼的太空港深恶痛绝。
这座建筑在这星球上实属罕见。实用至上,全然无华,由钢铁铸就,装饰寥寥无几,相较于其他繁华地带,几乎不见雕塑、壁画或公园芬芳的踪迹。
这源于其来历——由STC所造,在星球尘封的预言和公告中均有提及——另一部分则归因于其功能所在。
作为指定的农业世界,塞尔芮尼肩负着生产关键康复药物的重任,自回归帝国后,便成为了繁忙的海港。每月,船只如天体运行般精确抵达星球上空,然后,再令饥肠辘辘、较之行星总督护卫舰更为庞大的货轮倾巢而出,短暂停靠于塞尔芮尼太空港、满载珍贵的液体满意而归后,便再度扬帆起航。
得天独厚的资源令这颗星球在帝国的地位举足轻重,其父甚至能影响到遥远的泰拉之上。皮埃罗从未让同龄人淡忘过此事,他巧妙利用了这份影响力,成功说服小他两岁的雅克代他考试,从而赢得了如今的职务。他声称,如若不然,便会面临被阿斯塔特修士带走的厄运。
待到雅克更明事理,威胁已经无济于事。于是他转而行贿,赠予其父自王座世界带来的诸多珍宝,并允诺向某位高级行政官宣誉其美名。
尽管那许下的美名未曾成真,但皮埃罗并不在乎,因为他已然赢得了这场博弈,通过了考试,理应能过上如父亲般安逸的人生。
然而,大裂隙的开启彻底改变了塞尔芮尼。年轻时巡弋的货船已然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苍穹中狰狞的血痕,鲜红刺目,令人不寒而栗。
下一艘飞船的到来,已是十年后,在轨道上静默了一周。地面侦查队奉命前去调查,却自此杳无音信。有传闻称,在通讯中断前,有人曾低语过半人半兽之物的模糊轮廓,以及一个在亚空间中迷失多年的文明残骸。
自那以后,货船便消失无踪。塞尔芮尼,这个药用植物繁衍生息的世界,继续演化着生长与收获的轨迹,社会僵化,难以适应新的现实。
身为政府要员的皮埃罗,曾目睹过利普斯树液的囤积——大批变质的紫色液体深藏于都市深处,以免引起民众的恐慌。
这象征着塞尔芮尼的衰落:千年目标的破灭,与帝国失去了联系,最令他心痛的是——他在星系间的声誉也随之消弭。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策略,来解决这个困境,那是一种为奢华习惯而生的奢侈:视而不见。
塞尔芮尼昔日的繁荣,使得这颗星球拥有丰富的食物供应和先进的净化设备,于皮埃罗和其他构成塞尔芮尼复杂贵族脉络的家族而言,改变是无法接受的。若草木依旧繁茂,收成源源不断,那么他便可依照他尊贵出身的要求,在延寿治疗中度过余生。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奔跑。
他仍能觉察到喉咙深处的心跳,沉闷而不匀。
他竭力遏制住情绪,将其深藏于体内,然后轻轻推开逃生舱门,泛着粉红光泽的脸颊紧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小心翼翼地朝外张望。
太空港的景象远比他预期的更为震撼,他略带悲哀的想着。他曾试图以野性的眼光去欣赏这里的美,但那片曾如海洋般波澜不惊的深灰地面,如今早已千疮百孔,遍布划痕、身躯起伏、碎片满地。
总而言之,如今的太空港令他回想起了雅克年少时的面容,曾经无瑕但乏味的脸庞早已被成年后的沧桑所取代。
最显著的伤痕便是那些巨型圆柱,曾用以搬运利普斯树液至庞大货船的电梯井遗迹,尚有三座矗立在天际线上,其余则倾覆于太空港中,犹如折断的树木。枝蔓缠绕,路径难寻,昔日开阔之地已不复存在。
他惊恐的发现,那些被缚的、瘦小的身影竟是一具具尸体,身着塞尔芮尼民兵的浅粉色长袍。他们或独卧,或成群,像是在逃跑时遭人从背后射杀。武器凌乱散落一地,似被随意丢弃般,指向作为太空港指挥中心的高大方形建筑。
惨不忍睹。塞尔芮尼可以增派民兵,他并不在意伤亡人数。但若是太空港的驻军被击溃,皮埃罗心想,那么他将无人保护。
究竟何人是此次袭击的主谋?是那些眼红其财富的异型?或是那些妄图玷污银河系最文明社会的卑劣种族?——他曾在理事会富丽堂皇的吸烟室中听闻过这样的谣言。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这是某个家族试图崭露锋芒的结果?
若果真如此,这便是一场更胜他预料的盛大纷争。每隔数年,类似的宫廷政变就会发生,冲突和阴谋总能在一连串动乱中得以解决,只需将匕首刺向几位贵族,再对继承权稍作调整即可。这种情况下,往往无需动用重型武器。
眼下,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人们相互厮杀,尽管他不清楚太空港指挥塔是否仍在运转,但他绝不会如鼠辈般藏身于此舱道之中。
他慢慢恢复呼吸,然后鼓起勇气,从舱口探出头来,准备再次奔跑。
他适时的向后一闪,三道身形飞速掠过,其距离之近,甚至能让他看清破旧靴底的磨损之处。他们都身着曾经雪白、而如今遍布褐色、黑色和紫色、污渍斑驳的工作服,所有人的皮肤都呈现出下层人特有的淡粉色。
皮埃罗喃喃自问:“炼油厂的工人?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身为副财务长,皮埃罗曾与这些生活在云层之下的人——他更愿意称他们为“人”——打过交道,但那仅限于在特定的内阁会议中。若会议时间过长,他就会将剩余的问题——诸如收获日期、打谷机维修、草场中迷失者的赔偿金等等等等——都交由下属处理。
这些下层人身上散发出奇特的气味,令皮埃罗的鼻翼微翕,触动了他敏感的嗅觉。
他窥见,三人中的两人合力抬起一门长炮,放置在由第三人搭好的炮架之上,炮口抵着碎裂的钢筋混凝土。炮弹被倒入炮膛之中,第三名工人瞄准了对面的指挥塔,拉动炮闩,炮口对准了目标。
光与声齐鸣,皮埃罗瑟缩了一下,悄然远离了喧嚣。
“王座在上啊!”他低语道,随之将舱门紧闭,只留下一道狭缝。炮声再起,火光四溅,震天动地。
回击的火光自指挥塔射出,炮声渐息,空气中弥漫着激光束的嘶嘶声,它们击打在钢筋混凝土之上,留下了许多匀称的小孔。这让他心中稍感宽慰。至少,这意味着塞尔芮尼的民兵仍在战斗,即便是面临强敌,也愿以性命相搏,冒死将他拯救。
工人们倚墙而立,在褴褛的麻布口袋中翻找,从中取出一捆捆弹药带和方形弹匣,仿佛从布娃娃中掏出内脏。
枪声渐息,几人跃然而起,一人供应弹药,另一人则正调试着某种皮埃罗未知的蜡质电路。
他渴望拥枪在手。不,这说法欠妥。如果洛吉尔尚在,且手握利器,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他不愿染指鲜血,何况,若失手呢?岂非更糟?让他人代劳无疑更为明智。
揉捏蜡质之人完成了繁杂的接线工作,向同伴点头示意,他的眼睛深陷,目光锐利,皮耶尔自藏身之地都能看到他眼中的炽黄光芒,他们坐在一个浓眉大眼、光头无发之人的下方。
皮埃罗捋了捋他那乱蓬蓬的浅棕头发,正巧瞥见那紧握蜡质电路之人,按下设备上的一个炽红闪烁的按钮,那人紧握的拳头微微抬起。
数秒之后,弹药添足,驻守大炮的工人向着指挥塔再次开火。有了掩护,那个手持物品之人——皮埃罗已确信那是一枚炸弹——将其怀抱胸前,悄然从掩体后撤出,在空地上匍匐前进。
第一束激光击中了膝盖,使他狼狈倒地。他的腿已被洞穿——只要看看他工作服上的焦黑破洞就知道——但这位工人毫不在乎。
他目光如炬,继续在坑洼不平的混凝土上挣扎前行。紧接着,第二和第三束激光分别命中了他的背部和头部左侧,皮埃罗原以为他会如传说中的僵尸一般继续前行,然而他的手臂无力垂下,瘫倒在他携带的包裹上。
片刻后,皮埃罗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他闪身躲回舱口,那位不幸的工人瞬间化作断肢残骸,如雨点般洒落地面。
爆炸让其他人失去了理智,他们踉跄逃窜,恰好为狙击手提供了绝佳的射击角度。激光束准确无误地命中了二人,烧焦皮肤,直抵骨髓。即便他们倒下后,射击也仍未停歇,尸体在混凝土地面上翻滚不休。
寂静笼罩着太空港的创伤,皮埃罗默然思考。他应该等待,直至风波过去,或遭陌生人暗算,不论何种方式,了结此事。
然而,胜利的曙光已然初现。凭藉显赫的地位,他有权坐享一艘舰船,暂时逃离这个扰攘的世界,享受豪华游艇所带来的宁静。待乱象稍缓,他便可重归领袖之位,贵族血统与卓越基因必使他在任何政府机构中占据要津。
皮埃罗艰难的将一只湿漉漉的腿从舱口挪开,将臀部贴在边缘,准备将另一只脚也跨过去。然而,他在这一过程中失了平衡,摔倒在坚硬的混凝土上。他蜷缩成一团,妄图更显渺小,并在狙击手射出终结这悲怆一日的最后一枪时,发出微弱的啜泣声。
未闻枪响。唯独弥漫着那股呛鼻的气息:烟雾、混凝土的尘土与铁丝网的味道,还有些别的,似曾相识,似乎是洛吉尔厨房里的残留。
突然,他意识到,那是死人的味道,是在烈焰与激光炙烤下的焦肉味道。
他回忆起香肠与油腻的肉片,那些动物汁液的滋滋声与煮熟鸡肉的炭烤色泽,他的胃开始咕噜作响,他退缩了,面色苍白。
接着,他呕吐了,身体排出了洛吉尔赠与他主人的最后礼物。
浓稠的液体自他张开的嘴里飞溅而出,洒落在满是疤痕的钢筋混凝土上,半消化的家禽和水果籽在一派狼藉中仍然清晰可见。
自从十四岁因与屠夫之子交谈而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以来,皮埃罗就再没有哭过,然而此刻,当他独坐围城之中,家破人亡,满身病痛之际,泪水却悄然滑落。
他的双眼如遭受激光灼烧,刺痛不已,正如那些可恶的工人。他们自下城陋巷而来,带着汗渍、污垢与恶臭涌入他的城市——他的文明、有序、完美无瑕的城市。他们怎敢如此?
不!不!这绝不可接受!父亲会作何反应?父亲会挺身而出,带领我们,父亲会安然无恙。他是皮埃罗,瓦德家族的继承人,塞尔芮尼的副财务官。他不会被一个穿着肮脏工作服、不知天高地厚的脏兮兮工人打倒。
皮奥尔挺直身躯,把颤抖的腿抵在钢筋混凝土上,然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稳稳的、坚定的举起双手,昂首挺胸。
“若他们朝我开枪,就唯有祈求王座庇佑了。”他低声喃喃着,然后高声呼喊:“我是副财务官皮埃罗,你们必须放我安全通过!”
塔顶处传来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