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
“阿米婭,親愛的,別害怕……把手伸出來,不要告訴凱爾希……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博士。”
“應汝之願,我將再次為羅德島帶來勝利。”
…………
(1)
看到內容規範,形式合格的假期許可,以及坐在辦公桌對面似乎對眼前的一切興致缺缺的某人,凱爾希突然覺得這些天纏繞著自己的神經痛更加劇烈了。
但她還是忍住沒有表達出自己對這種近似逃避行為的不解和反對,在意見一欄裡一字一劃地緩緩寫上“同意”,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怎麼……突然想休息了?”
攤在椅子裡的赫伯特似乎沒睡醒,用力眨了眨眼睛,那暗藍色的眼瞳才終於恢復了幾分清明。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好讓自己看上去更認真一些,笑道:“沒什麼。就是……有些事要辦。具體什麼事嘛……你懂。別委屈巴巴地看著我,我不吃道德綁架。”
“……”
凱爾希十指交扣,一言不發,始終低頭看著赫伯特遞交的這份請假申請,白色碎髮垂到眼前,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赫伯特等了一會兒,見凱爾希依然靜默不語,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那麼,我走了。申請……你就幫我處理一下,直接找你總比層層審核浪費時間好得多。”
他起身,把自己口袋裡的銘牌放在申請書上,便再沒有回頭,徑直朝著辦公室門口走去。
“慢著。”
“……”
他的手從門把手上鬆開,轉身,看到的是被疲憊和孤獨捆縛著無法脫身的人。
“你……你就沒有什麼,想再和我說的?”
翠色眼眸有些無神。
或許只要再給她多一絲壓力,她就會變成歇斯底里的瘋子——但也可能只是多了一絲壓力。
“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
“就這些?”
“你替我和阿米婭說說。我就不見她了。”
“……你要去哪?”
“不知道。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又和那時一樣嗎?”
“不。這次,或許有皆大歡喜的可能。萬一就成了呢?”
“若是做不到呢?”
“那麼我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嗎?你要理解,老員工也是有私事要辦的。”
凱爾希靠在座椅上,合上眼睛,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赫伯特緩步上前,輕輕擁抱這個一度撐起一切的摯友。
她身上的消毒水氣味讓人的眼睛有些乾澀。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再見。願我們在時間的盡頭還能遇見彼此。”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她聽見房間的門把手裡金屬相互妥協的聲音。
她聽見房間裡一片嘲弄的寂靜。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舒適和痛苦,清醒與混亂中掙扎。
當她睜開眼睛時,夜色已經籠罩了這裡。
她連忙起身,查看自己的排班時間,才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為數不多的休息日。
她鬆了一口氣,卻又想起某個離開這裡的人。
她仔細聽,羅德島的引擎已經重新開始平穩的工作。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運作,猶如命運旋轉不停的轉輪。
(2)
當赫伯特來到這裡時,發現畫師正在泡茶——只是用料稍微有些不同於以往。
畫師在他站在門口時就已經發現了他。
“大畫家,這段時間,在羅德島還習慣嗎?沒什麼煩心事吧?”
“這幾個月我始終住在這裡,羅德島如何,與我何干?”
“怎麼說……羅德島也是個給你個掛畫的地方嘛。我辛辛苦苦託關係把你們從炎國調來幫忙,可知道我欠了多少人情啊。司歲臺也好,真龍也罷……都不是省油的燈啊。若非有些熟人肯幫忙,我還調用不了你們。”
“我說了,不接單。”
“我不是來買畫的。我是求一幅畫。”
“有甚區別?”
“我有用。”
“……唉。”
“拜託了。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畫什麼?”
“一位女子。”
“詳細點兒。”
“逝者……你會畫嗎?”
“不會。你換個要求吧。”
“就這個。沒別的要求。”
“……我知道了。給我一個時辰。”
兩小時後。
畫師把一個小小的卷軸放在赫伯特的茶杯旁。
“畫好了。你仔細看看,不合你心意,我可以重新畫。”
他並未打開卷軸看一眼,只是仔細把它放進揹包,對畫師輕笑道:“不必了,無論如何,我都滿足了。”
“我可以重新畫的。一幅,十幅,百幅,都無妨。”
“夕,足夠了。我只是在這島上找不到一個比你更高明的畫師了。”
“博士何不看一眼?我這妹妹這樣說,自然有她的道理。”
鑄造師不知何時至此,拍了拍赫伯特的肩,並看似自然地把手伸向赫伯特的揹包。
赫伯特只是溫和卻堅決地把年的手擋開:“不必了。足夠了。你也是,雖說不靠譜,這一整年,卻也承蒙你照顧了。”
“我們之間何必說這個?……你真的要走。”
“嗯。再見了……對了,雖然我現在說這個有些不合情理,但還是希望兩位能多留些時日。”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只要夕給你作畫,卻不用我給你點兒東西?我就覺得你那把劍缺點意思……”
“不必。心意到了便好。走了。你們……在島上多待一段時間吧。我會順路去炎國報個信,想來那些老傢伙也不至於急得跳腳。閒著沒事和阿米婭多聊聊。這孩子早熟,看上去堅強,其實很怕孤獨。”
黑衣旅者把揹包搭在肩上,瀟灑而去。
“嘿,下次什麼時候再見?”
“不久之後,就再見啦。”
旅人留下這麼一句話,就踏出了這片幻境。
“再見……怕是再也不見了吧?”
良久,鑄造師輕聲嘆道。
“你為什麼把他放走了?”
“我走了。晚上還要找幾個人打牌。少卿大人請吃飯,你來嗎?”
“不,不了……我有畫還沒結尾。”
“沒必要了吧?”
“……是沒必要了。”
(3)
“老闆,我想喝點兒東西,就和……這邊的幹員小姐同款吧。”
煌一扭頭,看到和往昔的裝扮截然不同的博士。
折光擋風裡面是看不出什麼材質的黑色術士服,腳邊是有些乾癟的揹包,大小一般。
原本有些凌亂的深色短髮這時被黑色荊冠約束得老實了一些,在酒吧淡黃色的燈光下泛著星星點點的光澤。
“博士,這樣的你可不常見。”
“嗯。說起來,我在早年喜歡體驗各種裝束。習慣那身垃圾袋是後來的事。”
煌拍了拍他的肩膀:“還不錯,挺帥的嘛。”
“也許吧。”
“你這打扮……是剛從外面回來?”
“不,準備走。剛申請了無限期休假。”
“博士,難道你也想放假了?真好啊……我也想休假。可惜上次毀壞公物,這個月工資被凱爾希扣光了之後就被要求用假期工作繼續抵債。阿米婭和你一起麼?”
“沒有,阿米婭還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博士,你怕不是要跑路吧?”
“瞧你說的,哪有啊……換個說法。”
“果然是要跑路啊!”
酒保轉過身,把赫伯特點的東西推到他面前:“我聽說有人要跑路?”
赫伯特抬頭一看,居然是可露希爾——剛才一直背對著兩人,還穿著酒保的衣服,一時間沒認出來。
赫伯特笑道:“怎麼,我就不能休個假?”
“我是覺得博士你這樣不太合適啊。”
“哪裡不合適?”
年輕血魔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兩下:“維多利亞的事剛結束……就算一年吧。雖說大部分麻煩的事都結束了,你不真打算這個時候溜之大吉吧?阿米婭怎麼辦?凱爾希……等一下,凱爾希同意了嗎?”
赫伯特點了點頭,另外兩人當場就震驚了。
菲林的臉不自覺地抽搐著:“莫非,你用了什麼不堪的……”
“就是請個假,又不是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可露希爾給自己也調了一杯和兩人同樣的飲料:“博士,在羅德島申請無限期的假期和申請安樂死是同義詞哦。”
“別瞎說。你們去申請試試唄。萬一同意了呢?”
“……”
“……”
兩人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滿臉寫著“信你我就是[數據刪除]”。
赫伯特哼了一聲,也不想再和她們繼續裝糊塗,毫無意義的爭論羅德島不合理的假期制度。畢竟,還有兩個小時,自己就必須從暫時停泊的本艦離開了。
他輕輕搖晃著酒杯,剩下的冰塊和杯壁發出細微的碰撞聲:“正好,可露希爾也在這裡,就省了我再去找別人的工夫。”
可露希爾聽出了赫伯特的意思:“哦?莫非你還沒進行工作交接?那是要我們轉達?”
“當然,”赫伯特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我需要你們兩個在島上的工程部和精英幹員兩部分轉達我的想法。其實我都基本安排妥當了,也就是正好遇上你們,再叮囑一下。”
煌提出自己的一點兒異議:“我以為你應該去找密蘇里或者阿斯卡倫誰的……”
赫伯特放下酒杯,搖了搖頭,不以為然:“說起來,你們是我在甦醒之後最熟悉的人,算是有點兒紀念意義吧。你們就直接和凱爾希說吧,你們將接管我在羅德島之前負責的所有工作,那傢伙會相信你們的。至於你們剛才說的那兩個人……密蘇里其實應該出現在前線,不適合做這種無趣的事。而阿斯卡倫……嗯,我要她絕對守在特蕾西婭的……身體旁邊。也不適合。”
一個有意被眾人避而不談的名字在此時被關係最緊密的人提起,氣氛頓時沉寂了幾分。
可露希爾和煌也不再像剛才那樣輕鬆,沉默著,露出瞭然而憂慮的神色。
兩個人都在迅速思考該怎麼把話題自然地轉移到其他的地方,可無論怎麼想,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
最後,還是煌打破了令人難過的寂靜:“博士,一年多過去……你還是決定……”
“赫伯特,殿下的事,我們都……也許我來說並不合適,但……”
“怎麼?”
“……至少,凱爾希直到現在也沒有說一點希望都沒有。雖然沒有變好,但也沒有朝著更壞的方向去嘛。”
煌在一邊贊同道:“對啊,博士,你這和逃避沒什麼區別啊。萬一哪天特蕾西婭小姐恢復了,你卻不在身邊……你覺得她會怎麼想?”
赫伯特雙手合十,抵住下頜:“所以……你們是覺得我在這裡消極的等待會更好?”
“只是我們不願意讓現在的情況多什麼變數。更何況,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吧?”可露希爾道。
赫伯特哼了一聲,雖然還看著前方,但兩人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更渺茫的遠方:“我在這裡已經不合適了。主動出擊的確是在冒險,但也不排除有驚喜的可能。而且有一點你們已經說錯了——放任自流的事情並沒有變好的可能。對此我並不需要對你們解釋。”
“……”
“我要去尋找一樣不可能找到的東西。不知其樣貌,更不知其本質,唯一的線索是,它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裡側的某處。在擊碎那團薪火時,我清晰地感覺到了那東西的存在。”
煌輕輕放下酒杯:“……越說越聽不懂了,博士。”
“所以我才說我不需要和你們解釋啊。我走了。以後少在這周圍轉悠,喝酒誤事。多在辦公桌前面坐坐。習慣就好了。萬事萬物都是逐漸習慣的。”
赫伯特提起腳邊的揹包,向身後的兩人揮了揮手。
“博士……你這樣,就滿足了嗎?”
尚未做好準備的精英幹員和工程部主管忍不住問道。
“嗯。是啊。這樣,就可以了。”
已經放下一切的離職員工這樣答道。
(4)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嗯?”
在羅德島的隱藏載具收納庫,赫伯特的腳步與歌聲在某輛越野車前一起停下——若是在另一個人面前唱著這個優哉遊哉地離開,未免有些太尷尬了。
赫伯特的視線最終停留在一個承重金屬柱後。在那裡,一個長著紅角的白髮薩卡茲正握著銃械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
見赫伯特已經發現了自己,她也索性不再裝了,把銃械別在後腰,一邊笑著一邊朝這邊走來,讓人相當不快:“嘿,想不到你居然天還沒亮就在這兒散步啊,怪物。”
赫伯特面無表情,點了點頭,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她,拿鑰匙開著車門,說道:“想不到你還活著,我以為一年前你已經死了。”
W依然笑的相當真摯,只是右手一抬,一記迅捷有力的耳光就送了過去:“你[*卡茲戴爾粗口*]是不是想死啊。上週咱們剛見過。”
不過,赫伯特身子稍微一偏,就躲過了W的親切問候:“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是很正常。你在這兒躲著幹什麼,不怕阿斯卡倫提刀追著你殺到艦橋嗎?”
“說什麼呢,現在阿斯卡倫可相信我了。”
“啊,對對對,太對了。”
赫伯特嘴上應付著,手上倒也一點兒沒閒著,啟動引擎,把揹包放在副駕座上,剛準備關門,就被W伸手擋住了。
赫伯特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你——有——事——嗎?”
W依舊笑的不懷好意:“去哪玩啊,帶我一個唄。”
“我帶你幹嘛?下次吧!”
薩卡茲直接上前把車鑰匙拔了,拿在手裡把玩著,:“哎哎……我說,你這是偷跑出來的吧,要不然也用不著走這個路,直接去甲板申請飛行器調令不就行了?”
“……我去休假,行不行?你把門給我帶上。要不然……”
W笑的更開心了,抱著胳膊,展示著手裡的鑰匙:“要不然怎麼著?”
“要不然我就用備用鑰匙。”
赫伯特迅速掏出備用鑰匙,打算直接點火衝刺,卻沒想到,W也直接一步鑽進車裡,想逼他直接停車。
本來理想中,應該是可以輕鬆鑽過狹小的空間,然後穩穩落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但現實好像就沒有那麼理想——赫伯特早就預料到了,黑著臉踩下剎車,鬆開了方向盤,一伸手抓住W背上的衣服把她向下一按。只聽“嘭”一聲,W的臉就好巧不巧地撞在了制動杆上。
不過就停車而言,這結果也算成功。
W捂著自己撞得痠疼的鼻樑,試圖回頭怒視著赫伯特:“疼疼……我的鼻子……怎麼了嘛!讓我上車怎麼了!”
赫伯特冷哼一聲,抓住W的尾巴,用力一掙:“你信不信我這就給你這尾巴剁了?你再多囉嗦一句話,就直接拽下來。”
“那你大可試試,看你還今天走得了不。”
鬆開尾巴,赫伯特沒好氣地拍了她一下:“……起來。我有要事。”
“知道了……”W爬起來,倚在門邊也不再擺著那張欠揍的笑臉,只是有些發紅的鼻子配上這個嚴肅的表情還是讓人莞爾,“有什麼事比殿下……咳,特蕾西婭小姐還重要?原來你可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呆在核心那邊。”
“就是為了特蕾西婭的事。”
“這樣……”W頓時露出瞭然之色,又追問道:“什麼事需要你親自離開羅德島動手?技術?藥物?還是什麼?何不拜託阿斯卡倫她們?”
“這件事只能由我去……非我不可。”
“不會和你那個……有關係吧?”
“嗯?”
W的聲音壓低了一些:“我看到了,一年前,是你砍碎了……那個東西。”
赫伯特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問道:“我記得那時周圍都幾乎被微粒化了……你在何處看到?”順便還從口袋裡摸出一枚創可貼遞給她。
“我當時在你們腳底下,那座塔的一個石頭箱子裡……啊,真的有點兒出血……”W接過創可貼,一摸才發現剛才以為只是撞得生疼,沒想到還有點兒滲血,“是不知道從哪來的黑色法術把我包起來,才沒被你們摔死。”
“是……她恢復神智的那短短幾分鐘?”
“嗯。那之後你們不就把塔拆了麼。現在想來,就是殿下,又救了我一命。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跟著阿斯卡倫……”
赫伯特抬手打斷她的感慨:“你等等……你的意思是,我把那東西砍碎,你那時是被包在特蕾西婭的法術裡,是吧?”
“應該是吧,不然我早就摔成一團不可名狀的東西了。”
“這樣嗎……上車。”
“嗯?……啊?!”
“我發現自己一個人去果然還是有些危險,但多一個人就會安全許多。”
“你是否搞錯了什麼?我只是意外發現這裡居然有一個隱藏的出口,就把這裡當成偶爾偷懶的地方而已。剛才只是為了套話,我可沒有真的打算要和你一起溜走啊。”說完,W用力關上了車門。
赫伯特降下車窗,向車外顯露出猶豫之色的W笑道:“我還以為你對羅德島沒什麼歸屬感。對特蕾西婭有好處的事,你沒必要拒絕。”
“我只是覺得和你共事有些噁心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麼,你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嗎?”
“不必。只要你去的地方有羅德島的辦事處,就不需要準備什麼。”
“那麼,上車吧。”
“還有一個問題。你有具體的方向嗎?就是說,時間、地點,還有到時候做什麼。”
“沒有。完全沒頭緒,不如說,只能跟著感覺走。”
“無限期……我知道了。”
W從車前繞過來,直接打開車門,把自己的銃械和一些小玩意扔到車後座上,自己坐在副駕駛。
此時的薩卡茲傭兵尚且不知道自己之後的遭遇,認真承諾道:“只要能讓殿下恢復如初,我這條命就歸你了。”
“OK,那我一定竭盡全力使喚你。”
應急庫房的門打開,形制特殊的小型載具在太陽昇起前的暗藍色迷濛天空下,逐漸溶解在沉眠的荒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