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科幻丨盛宴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4-07 09:52:28 作者:Jon404 Language

人,睜開眼,低劣而飢餓,用沾著煤灰的手指拉下鐵皮房的門閂,走進暗綠的晨霧。落基山投下蔚藍的剪影,如擱淺的長鯨,在隔離牆外,在哨戒炮的射程外,在旋翼機的鋒刃外。第三班輕軌駛過頭頂的高架橋,氣流捲起昨夜垃圾的腐臭,寄生蟲般滲入他的鼻腔。
他降生在舊大陸的冬夜。被梯田和溪流割裂的村莊,雞犬瑟縮在巢穴中。乾枯的榆樹積著舊雪,因遙遠群星的逼視而戰慄,於是向地下混沌處紮根。但深井的平靜水面倒映著同一片星空。父親是私塾教師,在漏風土屋裡揮舞竹條,訓斥農民和手工匠人的兒女用乾澀的毛筆抄寫千字文。幾柱受潮的香艱難燃燒,揮發出幽微的青煙。
母親在他兩歲時難產而死,留下襁褓中的妹妹。六歲時,他看著父親背起妹妹,走出家門,走出村頭石橋,走出他所知天地的邊界。許多時辰後,父親返回,背上是一袋他尚不理解的沉重事物,放下時發出悅耳的金屬脆響。父親告訴他,妹妹被狼叼走,並恐嚇他不再問起此事——否則也會被狼找上。他懵懂地點頭,而後抬腿去踢那袋重而硬的東西,只為再聽到清脆的金屬聲。父親暴喝一聲,揮起掃帚將他打倒,僅一擊就讓他肩膀脫臼。隨後,他看著父親翻出一罐酒,高舉,痛飲,直到像被放血的豬一般趴在地上嚎叫,斷續地吐出蘇軾和陳子昂的詞句。父親的學生擠在家門外,望著他們的先生,如一列烏鴉。
十五歲那年,父親帶他走出他所知的邊界,去見識“成年人該懂的事”。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流動會所的姑娘都嫁接了微注射器,從見客到完事一直處於性飢渴和性興奮的洶湧波濤間。“選一個吧。”父親拍拍他的肩。三個不辨年齡的姑娘在他面前笑吟吟的,紅藍兩色氬氣燈幾乎燒穿他的視網膜。他斜視這個帶自己來此的男人,“她是不是也在這?”父親表情凝結,提起他的後衣領將他拉出門。小巷裡,他的下頜幾乎被父親的一記巴掌打歪。他轉過頭,拔出胸前口袋裡的鋼筆,將筆尖刺進對方的左膝深處。他緩步後退,注視暗紅的靜脈血從對方傷口滴下。那男人用手扶牆試圖站起,卻又顫抖著跪下,儼然腳趾折斷的公雞。他盯著男人茫然伸向自己的手,吐了口唾沫,轉身,踩著青石磚離開。流動會所中咿咿呀呀地放著《西廂記》。
至此,他才和孔丘與黃帝加於他的命運決裂。他再也不必面對失衡的書案上發黃的宣紙,一尺高的門檻邊積滿灰燼的香爐,灰藍薄霧中穿梭於新翻耕的田野上的狐兔,褐色廚房裡舔舐著灶臺油漬的野貓。他向東,爬上一艘貨輪,做工抵船費,漂入揚子江。姑蘇城外基因改良的茉莉花田散發出迷亂的藍紫熒光,在幽會情人的耳語中盪漾。洄游的江豚穿過蔓生不絕的紅藻,尾鰭如彎月。
在應天,他目睹“舊時尚”的復興。富有的父母將幼女送進外科診所,截斷部分足骨或抽取骨髓,用石膏或環氧樹脂模具包裹。不到兩個月,女孩的腳就成為三寸金蓮,永不改變。新的纏足。他咀嚼著一根葦草,打量著小碎步行走的大家閨秀,聯想起被撕扯到只剩兩條腿的螳螂或竹節蟲。
他沿運河北上,除了匕首和乾糧別無他物。在淮河的泥濘裡,他與四個口音各異的水手搏鬥,喘息著將最後一人的頭壓進水面下。什麼東西掠過他耳邊,墜入水面。而後他聽到槍聲。沒有第二槍。似乎不是人開的槍,而是先於人、高於人的力量引導那子彈經過。他隨商隊向西,兩次經過西安,兩次看到饑民的暴亂。他們黑瘦如被剝皮的豺犬,湧向鎮暴隊的霰彈槍。戍卒叫,函谷舉,他騎騾背向火光,彷彿日晷的指針,投下三里長的影子。
他在漢口見到飛艇,停靠在空港,巨大得不似人造物,膨大的紡錘形氣囊填滿全部視野。他把短衫扎進褲腰,混進運貨的腳伕中。
“這東西要去哪?”他問一個漢子。
“啥子?”
“我說它要飛去哪?”他指向飛艇在落日餘暉下的輪廓。
“不太清楚,說是先去松江,”漢子擦掉掛在鼻尖的一滴汗,“好像之後要過海,去什麼新應天。”
當晚,他藏進板條箱,和冷凍豬肉、葡萄酒一起被運進飛艇貨艙。起飛一刻鐘後他才有所察覺,掀開箱蓋,在黑暗中摸向舷窗。下方的山川與燈火如銀河流轉,在他的瞳孔裡渺小而清晰。陌生的心臟在胸腔內搏動。
之後是偽裝和隱藏的日子。他偷走一套僕人的衣服,在廚房笨拙地刷洗汝窯碗碟,從紫檀桌上撤下殘羹冷炙。飛艇是永不停息的盛宴,在鎏金和琺琅彩的紋理間,在八音盒和琵琶的私語中,在被水晶燈燒透的高積雲的浪潮中。他看到富翁交換翡翠配飾,貴婦梳理俏麗小狗的毛髮,浪子言不及義地談論曹操與西塞羅。
靠在艙壁休息時,他聽見陌生的清脆聲音,“我沒見過你,你也不像這兒的僕人。”他抬起眼,一雙塗著指甲油的腳踩在木屐上,絳紅長裙,亮白短褂,而後是她的面孔,玉髓般清澈。一綹鬈髮搭在額前,睫毛後的眼眸頑皮地流轉。
“你沒有纏足。”他困惑地打量她。
她嗤笑一聲,“我爸媽都提過,我不樂意。”
他試圖解釋自己上飛艇的緣由,她則步步緊逼,偶爾發出孩子氣的追問,儼然一位樂在其中的刑訊官。他左支右絀,把離家以來的主要行程和盤托出。“你要趕我下去?”他忐忑地望著她的微笑。
“想在這玩得開心點,你得換身行頭。”她送上幾件他從未見過的衣褲,真絲和人造革,裁剪合身,紋飾浮誇。
“別動,等我梳完這一邊,”他看著梳妝鏡裡陌生的自己,聽憑她的指揮,“你想化點妝嗎?不過你的膚色本來也挺好。哎,等等,我再給你修修眉。”他的目光跟隨著她纖細的手指,伸向一把怪異的彎剃刀。半個時辰後,她拉起他的手,湊在他耳邊低語一句——後來他才明白,那是拉丁語“今夜或要你的性命”。他被她牽入燈火匯聚的漩渦中。龍涎香在紫色陰翳裡暈散。
他隨她穿梭於玻璃杯的高塔、箏與磬的陣列、奉承和客套的迷宮,宛如狐假虎威的跟班或憤世嫉俗的門客。她攛掇他與一群酒徒比試投壺,他將每支箭拋入壺中,卻錯以為飲酒是勝者的獎勵而非負者的懲罰,抬起杯一飲而盡。整夜,他只對除她以外的人說過一次話。那是兩個士紳,在他身邊盤著文玩核桃,漫不經心地談論菸草稅。
“話雖如此,”較矮胖的那人似乎頗為欣賞自己的語調,“如果我們看得長遠點,比如一甲子,那麼至少在閩贛兩地……”
“二位,”他突兀地插入,“我在潼關外見過菸農。和你們想的不同,他們一無所有,四處流竄,為了一口飯什麼勾當都做得出來——地主跟煙商把菸草稅推到了他們身上,再伺機吞併煙田。您二位以為這是談資笑料,揮揮手就能隨便更改,可幾千幾萬條人命都懸在上面呢。”
兩個士紳對視,再看向他,不答話。微弱的驚呼聲響起,人群敬佩而懷疑地注視他。她牽起他的衣角。兩刻鐘後,他蜷縮在她艙房的躺椅上,被酒精拖入晶藍的夢境,秦淮河的蛙聲在其中翻滾,揚起乾冰般的固態漣漪。
飛艇停靠在松江那夜,萬戶登月。廣播送來消息時,艇上與陸上的人一同沸騰。裸眼或透過望遠鏡,他們痴呆地眺望那白色疆界,彷彿初見神啟的蠻荒族類。玉兔和吳質的童謠不復,張若虛不復,李白不復。她領他穿過飛艇內部縫隙與管道,向上,抵達頂部。兩人相依仰臥,廣闊柔軟的氣囊被海霧洇溼,在身下鋪展開。
不知誰唱起了《春江花月夜》。歌聲原先極微弱,隨後眾人加入,由雜亂變為整齊,在海潮中盪漾。他向她提起他的胞妹,提起因她而死的母親,提起將她送走的父親。她不答話,把頭靠向他,讓他的手指劃過她的捲髮。她上唇的輪廓在月光下浮現。微塵般的登陸艙在無聲月面展開。萬物無比正確。
抵達呂宋時,他已學會全息檯球。球室以陀螺儀穩定,像個漂浮在飛艇腹部的橢球。他將最後一球擊飛,看它越過翠綠的圍欄,恰好落入桌角的重力阱,融解為一束光柱。人群歡呼。他環顧周遭,只有她眼中有光。在檀香山,他還在細讀操作手冊時,她從艙門一躍而下,朝灣內的深藍海水俯衝,他連忙追上,生平第一次墜入天空。她的主傘出了故障,僅展開三分之一。他撲向她,死死抱緊,拉開自己的傘。兩人滑入溫暖的海浪,浮起。他擦燃信號棒,等待飛艇上降下回收纜繩。遠方風暴雲的狹縫中舞動著電光,水鳥從浪尖一寸高處疾速掠過。她挑開溼發,不能自已地歡笑。
他和她在鳥瞰臺望著大陸的西海岸迫近,像一行無邊的野馬奔向太平洋。“我要在前面下飛艇,你願意一起走嗎?”他望入她瞳孔深處。
“你要去新應天?”
“我無論如何不回舊大陸。”
“我,”她垂下眼,“不能走。這艘飛艇,‘紅’號,是我家的。不怕你笑話,我這輩子都沒離開它。”
他錯愕片刻,隨後醒悟。她屬於盛宴,屬於子夜的雞尾酒,屬於觥籌交錯和虛與委蛇。他向來一無所有。憤恨如同帶電的硅砂,在他的上牙床躍動,噼啪作響。
他轉身,被她扳回。“你是要這個吧。”她微微側臉,將嘴唇印上他的嘴唇。他感到陌生的溼熱,感到她睫毛扇動的氣流。她鬆開他,僵在原地,眼中流動著水銀和金。隨後她再次吻他。
進入新應天的壁壘六天後,他聽到“紅”號失事的消息。他的想象中,她依然穿著初遇時的蛛絲蛋白緋紅長裙,在漫長的墜落裡被西風捲起,彷彿這顆星球不配佔有的一隻蝶。
城市長期處於半封鎖狀態。官方說辭是為了防備阿帕奇人——黃昏時分,他們的綠色火光在東南曠野的塵埃裡遊移。走私無所不在,高壓鈉燈的陰影下,失修的排水管內,貴金屬、玻璃鋼、地下音樂和違禁藥物川流不息。他也在這交織的關係網裡替自己奪得一個生態位,靠著滿口謊言、威脅、告發與背叛。
一幫招搖的小孩將他堵在兩幢公寓樓間的狹縫。“把那磁帶交出來。別逼老子動手。”領頭的傢伙一口藍綠色陶瓷牙齒。幾個跟班晃動著電擊棒和短刀。
“行,來拿吧。”他從夾克內層掏出磁帶,左手舉起。領頭的人上前,伸手。他的右肘嵌了一塊鎢鋼,打斷那人下顎,又在對方倒地時砸碎他的鼻樑。碎裂的瓷牙濺起。其他人驚呼,後退,逃竄。
“你以為我會在乎?”他看著那一攤血肉模糊,“你以為,我在乎任何什麼東西?”窄巷裡空空如也,除了他的怒吼,如防波堤下的巨浪分崩離析。
那天他剛把一箱內窺鏡送到地方,從買家手裡領了錢,乘輕軌返回住處。在某個站臺,他見到她,在貼滿剪報的鈷藍色車廂玻璃外,步態輕盈,梳著他未曾見過的圓形髮髻。他衝出車門,踉蹌幾步,追往她離去的方向。跌下臺階,轉過路口,衝過一輛銀行馬車——押運員向他破口大罵。他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幢豪宅的門簾後。一位大員的宅邸,笙簫和燈火川流不息。他詢問旁人,得知大員的千金在今夜慶生。另一場盛宴。
他回身,瞥見另一個她。黛青禮裙,長髮搭在肩頭。更遠處還有一個她,紫衣,短髮染成銀白。她們都走入宅邸的歡歌與芬芳中。眩暈像一顆空尖彈頭貫穿他的顱腔。他俯下身,開始乾嘔。
起身時,他嘗試說服自己。她不是某個人,而是某類物種,在盛宴中誕生。小號、葫蘆絲、流蘇、刺繡、工筆花鳥、絲綢襯衣、沉香和犀角,因她而存在。調笑、起舞、故作嗔怒、挑逗寵物,她的一切也終將凝結在盛宴裡,和夸父與伏羲同樣真實,和他穿過渭河時右腿的疼痛同樣真實,和此刻他胸中錳結核般的憤怒與冷漠同樣真實。
心宿從雲霧間流轉升騰,形態和在舊大陸時一般無二。他整理衣衫,混入一支拜壽的隊伍,踏入宅門。萬物分外清晰而熟悉,晶瑩的葡萄酒,燈流輝煌,絲絃盪漾。
她靠在偌大的扶手椅上,見他接近,露出淑女的微笑。琥珀在她眼中流動。他傾身向她。
“今夜或要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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