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睁开眼,低劣而饥饿,用沾着煤灰的手指拉下铁皮房的门闩,走进暗绿的晨雾。落基山投下蔚蓝的剪影,如搁浅的长鲸,在隔离墙外,在哨戒炮的射程外,在旋翼机的锋刃外。第三班轻轨驶过头顶的高架桥,气流卷起昨夜垃圾的腐臭,寄生虫般渗入他的鼻腔。
他降生在旧大陆的冬夜。被梯田和溪流割裂的村庄,鸡犬瑟缩在巢穴中。干枯的榆树积着旧雪,因遥远群星的逼视而战栗,于是向地下混沌处扎根。但深井的平静水面倒映着同一片星空。父亲是私塾教师,在漏风土屋里挥舞竹条,训斥农民和手工匠人的儿女用干涩的毛笔抄写千字文。几柱受潮的香艰难燃烧,挥发出幽微的青烟。
母亲在他两岁时难产而死,留下襁褓中的妹妹。六岁时,他看着父亲背起妹妹,走出家门,走出村头石桥,走出他所知天地的边界。许多时辰后,父亲返回,背上是一袋他尚不理解的沉重事物,放下时发出悦耳的金属脆响。父亲告诉他,妹妹被狼叼走,并恐吓他不再问起此事——否则也会被狼找上。他懵懂地点头,而后抬腿去踢那袋重而硬的东西,只为再听到清脆的金属声。父亲暴喝一声,挥起扫帚将他打倒,仅一击就让他肩膀脱臼。随后,他看着父亲翻出一罐酒,高举,痛饮,直到像被放血的猪一般趴在地上嚎叫,断续地吐出苏轼和陈子昂的词句。父亲的学生挤在家门外,望着他们的先生,如一列乌鸦。
十五岁那年,父亲带他走出他所知的边界,去见识“成年人该懂的事”。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些流动会所的姑娘都嫁接了微注射器,从见客到完事一直处于性饥渴和性兴奋的汹涌波涛间。“选一个吧。”父亲拍拍他的肩。三个不辨年龄的姑娘在他面前笑吟吟的,红蓝两色氩气灯几乎烧穿他的视网膜。他斜视这个带自己来此的男人,“她是不是也在这?”父亲表情凝结,提起他的后衣领将他拉出门。小巷里,他的下颌几乎被父亲的一记巴掌打歪。他转过头,拔出胸前口袋里的钢笔,将笔尖刺进对方的左膝深处。他缓步后退,注视暗红的静脉血从对方伤口滴下。那男人用手扶墙试图站起,却又颤抖着跪下,俨然脚趾折断的公鸡。他盯着男人茫然伸向自己的手,吐了口唾沫,转身,踩着青石砖离开。流动会所中咿咿呀呀地放着《西厢记》。
至此,他才和孔丘与黄帝加于他的命运决裂。他再也不必面对失衡的书案上发黄的宣纸,一尺高的门槛边积满灰烬的香炉,灰蓝薄雾中穿梭于新翻耕的田野上的狐兔,褐色厨房里舔舐着灶台油渍的野猫。他向东,爬上一艘货轮,做工抵船费,漂入扬子江。姑苏城外基因改良的茉莉花田散发出迷乱的蓝紫荧光,在幽会情人的耳语中荡漾。洄游的江豚穿过蔓生不绝的红藻,尾鳍如弯月。
在应天,他目睹“旧时尚”的复兴。富有的父母将幼女送进外科诊所,截断部分足骨或抽取骨髓,用石膏或环氧树脂模具包裹。不到两个月,女孩的脚就成为三寸金莲,永不改变。新的缠足。他咀嚼着一根苇草,打量着小碎步行走的大家闺秀,联想起被撕扯到只剩两条腿的螳螂或竹节虫。
他沿运河北上,除了匕首和干粮别无他物。在淮河的泥泞里,他与四个口音各异的水手搏斗,喘息着将最后一人的头压进水面下。什么东西掠过他耳边,坠入水面。而后他听到枪声。没有第二枪。似乎不是人开的枪,而是先于人、高于人的力量引导那子弹经过。他随商队向西,两次经过西安,两次看到饥民的暴乱。他们黑瘦如被剥皮的豺犬,涌向镇暴队的霰弹枪。戍卒叫,函谷举,他骑骡背向火光,仿佛日晷的指针,投下三里长的影子。
他在汉口见到飞艇,停靠在空港,巨大得不似人造物,膨大的纺锤形气囊填满全部视野。他把短衫扎进裤腰,混进运货的脚夫中。
“这东西要去哪?”他问一个汉子。
“啥子?”
“我说它要飞去哪?”他指向飞艇在落日余晖下的轮廓。
“不太清楚,说是先去松江,”汉子擦掉挂在鼻尖的一滴汗,“好像之后要过海,去什么新应天。”
当晚,他藏进板条箱,和冷冻猪肉、葡萄酒一起被运进飞艇货舱。起飞一刻钟后他才有所察觉,掀开箱盖,在黑暗中摸向舷窗。下方的山川与灯火如银河流转,在他的瞳孔里渺小而清晰。陌生的心脏在胸腔内搏动。
之后是伪装和隐藏的日子。他偷走一套仆人的衣服,在厨房笨拙地刷洗汝窑碗碟,从紫檀桌上撤下残羹冷炙。飞艇是永不停息的盛宴,在鎏金和珐琅彩的纹理间,在八音盒和琵琶的私语中,在被水晶灯烧透的高积云的浪潮中。他看到富翁交换翡翠配饰,贵妇梳理俏丽小狗的毛发,浪子言不及义地谈论曹操与西塞罗。
靠在舱壁休息时,他听见陌生的清脆声音,“我没见过你,你也不像这儿的仆人。”他抬起眼,一双涂着指甲油的脚踩在木屐上,绛红长裙,亮白短褂,而后是她的面孔,玉髓般清澈。一绺鬈发搭在额前,睫毛后的眼眸顽皮地流转。
“你没有缠足。”他困惑地打量她。
她嗤笑一声,“我爸妈都提过,我不乐意。”
他试图解释自己上飞艇的缘由,她则步步紧逼,偶尔发出孩子气的追问,俨然一位乐在其中的刑讯官。他左支右绌,把离家以来的主要行程和盘托出。“你要赶我下去?”他忐忑地望着她的微笑。
“想在这玩得开心点,你得换身行头。”她送上几件他从未见过的衣裤,真丝和人造革,裁剪合身,纹饰浮夸。
“别动,等我梳完这一边,”他看着梳妆镜里陌生的自己,听凭她的指挥,“你想化点妆吗?不过你的肤色本来也挺好。哎,等等,我再给你修修眉。”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纤细的手指,伸向一把怪异的弯剃刀。半个时辰后,她拉起他的手,凑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拉丁语“今夜或要你的性命”。他被她牵入灯火汇聚的漩涡中。龙涎香在紫色阴翳里晕散。
他随她穿梭于玻璃杯的高塔、筝与磬的阵列、奉承和客套的迷宫,宛如狐假虎威的跟班或愤世嫉俗的门客。她撺掇他与一群酒徒比试投壶,他将每支箭抛入壶中,却错以为饮酒是胜者的奖励而非负者的惩罚,抬起杯一饮而尽。整夜,他只对除她以外的人说过一次话。那是两个士绅,在他身边盘着文玩核桃,漫不经心地谈论烟草税。
“话虽如此,”较矮胖的那人似乎颇为欣赏自己的语调,“如果我们看得长远点,比如一甲子,那么至少在闽赣两地……”
“二位,”他突兀地插入,“我在潼关外见过烟农。和你们想的不同,他们一无所有,四处流窜,为了一口饭什么勾当都做得出来——地主跟烟商把烟草税推到了他们身上,再伺机吞并烟田。您二位以为这是谈资笑料,挥挥手就能随便更改,可几千几万条人命都悬在上面呢。”
两个士绅对视,再看向他,不答话。微弱的惊呼声响起,人群敬佩而怀疑地注视他。她牵起他的衣角。两刻钟后,他蜷缩在她舱房的躺椅上,被酒精拖入晶蓝的梦境,秦淮河的蛙声在其中翻滚,扬起干冰般的固态涟漪。
飞艇停靠在松江那夜,万户登月。广播送来消息时,艇上与陆上的人一同沸腾。裸眼或透过望远镜,他们痴呆地眺望那白色疆界,仿佛初见神启的蛮荒族类。玉兔和吴质的童谣不复,张若虚不复,李白不复。她领他穿过飞艇内部缝隙与管道,向上,抵达顶部。两人相依仰卧,广阔柔软的气囊被海雾洇湿,在身下铺展开。
不知谁唱起了《春江花月夜》。歌声原先极微弱,随后众人加入,由杂乱变为整齐,在海潮中荡漾。他向她提起他的胞妹,提起因她而死的母亲,提起将她送走的父亲。她不答话,把头靠向他,让他的手指划过她的卷发。她上唇的轮廓在月光下浮现。微尘般的登陆舱在无声月面展开。万物无比正确。
抵达吕宋时,他已学会全息台球。球室以陀螺仪稳定,像个漂浮在飞艇腹部的椭球。他将最后一球击飞,看它越过翠绿的围栏,恰好落入桌角的重力阱,融解为一束光柱。人群欢呼。他环顾周遭,只有她眼中有光。在檀香山,他还在细读操作手册时,她从舱门一跃而下,朝湾内的深蓝海水俯冲,他连忙追上,生平第一次坠入天空。她的主伞出了故障,仅展开三分之一。他扑向她,死死抱紧,拉开自己的伞。两人滑入温暖的海浪,浮起。他擦燃信号棒,等待飞艇上降下回收缆绳。远方风暴云的狭缝中舞动着电光,水鸟从浪尖一寸高处疾速掠过。她挑开湿发,不能自已地欢笑。
他和她在鸟瞰台望着大陆的西海岸迫近,像一行无边的野马奔向太平洋。“我要在前面下飞艇,你愿意一起走吗?”他望入她瞳孔深处。
“你要去新应天?”
“我无论如何不回旧大陆。”
“我,”她垂下眼,“不能走。这艘飞艇,‘红’号,是我家的。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都没离开它。”
他错愕片刻,随后醒悟。她属于盛宴,属于子夜的鸡尾酒,属于觥筹交错和虚与委蛇。他向来一无所有。愤恨如同带电的硅砂,在他的上牙床跃动,噼啪作响。
他转身,被她扳回。“你是要这个吧。”她微微侧脸,将嘴唇印上他的嘴唇。他感到陌生的湿热,感到她睫毛扇动的气流。她松开他,僵在原地,眼中流动着水银和金。随后她再次吻他。
进入新应天的壁垒六天后,他听到“红”号失事的消息。他的想象中,她依然穿着初遇时的蛛丝蛋白绯红长裙,在漫长的坠落里被西风卷起,仿佛这颗星球不配占有的一只蝶。
城市长期处于半封锁状态。官方说辞是为了防备阿帕奇人——黄昏时分,他们的绿色火光在东南旷野的尘埃里游移。走私无所不在,高压钠灯的阴影下,失修的排水管内,贵金属、玻璃钢、地下音乐和违禁药物川流不息。他也在这交织的关系网里替自己夺得一个生态位,靠着满口谎言、威胁、告发与背叛。
一帮招摇的小孩将他堵在两幢公寓楼间的狭缝。“把那磁带交出来。别逼老子动手。”领头的家伙一口蓝绿色陶瓷牙齿。几个跟班晃动着电击棒和短刀。
“行,来拿吧。”他从夹克内层掏出磁带,左手举起。领头的人上前,伸手。他的右肘嵌了一块钨钢,打断那人下颚,又在对方倒地时砸碎他的鼻梁。碎裂的瓷牙溅起。其他人惊呼,后退,逃窜。
“你以为我会在乎?”他看着那一摊血肉模糊,“你以为,我在乎任何什么东西?”窄巷里空空如也,除了他的怒吼,如防波堤下的巨浪分崩离析。
那天他刚把一箱内窥镜送到地方,从买家手里领了钱,乘轻轨返回住处。在某个站台,他见到她,在贴满剪报的钴蓝色车厢玻璃外,步态轻盈,梳着他未曾见过的圆形发髻。他冲出车门,踉跄几步,追往她离去的方向。跌下台阶,转过路口,冲过一辆银行马车——押运员向他破口大骂。他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幢豪宅的门帘后。一位大员的宅邸,笙箫和灯火川流不息。他询问旁人,得知大员的千金在今夜庆生。另一场盛宴。
他回身,瞥见另一个她。黛青礼裙,长发搭在肩头。更远处还有一个她,紫衣,短发染成银白。她们都走入宅邸的欢歌与芬芳中。眩晕像一颗空尖弹头贯穿他的颅腔。他俯下身,开始干呕。
起身时,他尝试说服自己。她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类物种,在盛宴中诞生。小号、葫芦丝、流苏、刺绣、工笔花鸟、丝绸衬衣、沉香和犀角,因她而存在。调笑、起舞、故作嗔怒、挑逗宠物,她的一切也终将凝结在盛宴里,和夸父与伏羲同样真实,和他穿过渭河时右腿的疼痛同样真实,和此刻他胸中锰结核般的愤怒与冷漠同样真实。
心宿从云雾间流转升腾,形态和在旧大陆时一般无二。他整理衣衫,混入一支拜寿的队伍,踏入宅门。万物分外清晰而熟悉,晶莹的葡萄酒,灯流辉煌,丝弦荡漾。
她靠在偌大的扶手椅上,见他接近,露出淑女的微笑。琥珀在她眼中流动。他倾身向她。
“今夜或要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