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帳篷內空無一人。
桌上的羊皮地圖與鎧甲架上的皇冠早已消失無蹤，照明的蠟燭早已所剩無幾，映照在旁邊的鐵鍋蓋上不時晃出嘲笑的光影，桌邊留有花體字書寫的便籤——致蘇格蘭人的晚餐。
老狼用劍挑起鍋蓋，餐盤內是一坨早已凍裂的糞便。
一瞬間所有的疑惑與不安都迎刃而解，為什麼英軍守夜與巡營的那麼少，為什麼自己能入無人之境，歐文燒糧草那邊·······
“出去！”他咆哮起來。
一瞬間高地人自知已身陷困境，連忙退出帳篷。老狼走在隊伍的最後背向門口一路倒退，臨走還不忘看多幾眼帳篷，儘量尋求有用的戰略信息。
可他剛出帳篷沒走幾步一個轉身就碰上了前面弟兄們的高大的背影，他擠開人牆走到最前面，果然如他所料英軍可沒打算放他們回去。
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英格蘭士兵組成了“一彎月牙”把高地人包圍其中。為首的是一個魁梧如山，使一把戰戟的軍士，此人正是英王的貼身侍衛約翰。
“哦，病夫王終於派出他的狗出場了，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故意留你們下來送死？”老狼把劍往下斜插入地面，看似隨意實際上卻是準備揚起積雪與泥土的下路起劍式。
“是我主動請求留下來的，能砸碎你的頭顱比晚宴有趣多了。”約翰把頭盔上的臉甲板拉了下來，提起戰戟側身應敵。
“衝！”兩人不約而同地發起了衝鋒！兩邊的人馬緊隨其後怒吼著廝殺在一起。
英格蘭人準備周全，高地人拼死一戰，雙方一時間打得難分難解。但老狼心知己方人數與鎧甲兵器都處於劣勢，只有逞一時之勇捨命突圍才有希望，因此劍勢大開大合，每一招都全力進攻，猶如一個失控的風車不斷旋轉。不奢求能殺傷對方，但求能迫使對方多退一步，高地人就有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約翰看似處於下風只能處處格擋防守，在他眼中高地人只是困獸猶鬥。無論是眼前這個矮子體力耗盡，亦或是外圍的援軍到達高地人最終難逃一死。
戰況果然如約翰所料，在英軍的鎧甲與盾牌面前高地人的短斧與匕首完全落於下風。儘管老狼一人揮舞雙手劍向前開路無人可擋，但他身後的高地人卻在衝鋒中一個接一個倒下去，英格蘭人雖然一路後撤但陣形也從原本的“月牙”變成了密不透風的“滿月”把僅剩的四個高地人圍困其中。
“遊戲結束了！”時機已至，約翰大喝一聲揮舞戰戟從左向右朝著老狼掃去，與對方的雙手劍在空中相撞碰出一陣火星。
武器相撞的瞬間老狼頓時感到虎口陣痛，雙臂發麻，手中的長劍差點被震飛。一晚埋伏下的飢寒早已讓他疲倦不堪，僅有的力氣也被雙手劍式揮霍至盡，他只能順勢改變劍式讓戰戟順著劍身劃過勉強擋下這一招。
他在賭，賭對方這一擊是竭盡全力，賭對方的長兵器再次揮舞要比自己慢，賭趁這個瞬間自己能左手握劍身，用雙手劍使出短槍的招式直接刺入對方腰間鎧甲的縫隙中。
年紀，身形，兵器自己全都處於下風，衰老的孤狼只能賭命取勝。
但約翰根本沒想參與這個賭局，更從未想讓戰戟再橫掃一次。未等戰戟停頓下來他就向前踏進一步，同時雙手用力一捅——用戰戟的尾部向老狼的頭部直撞去。在電光石火之間老狼來不及再變招，只能挺起雙手劍就向前刺去以求魚死網破。
一寸長，一寸強。
隨著一陣骨碎聲瞬間響起，老狼與他的雙手劍一起無力倒地。他強忍著用手堵住了左眼滲出的鮮血，側著貼在地面的腦袋用僅剩的一隻眼努力想弄清楚周圍的情況。
······剛才那一刺自己沒有得手？！眼前這個拿著戰戟像山一樣的南方佬要來殺自己了，自己的雙手劍在哪裡？腰間的匕首還在不在······老狼身後的三個同胞捨命上前為他爭取了片刻的時間，終於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抽出腰後的兩把匕首發出最後的咆哮。
約翰絲毫沒有得勝者的傲慢，他把戰戟齊肩平端始終以戟尖指向老狼的另一隻眼。雙方在這個距離，這種兵器，這種招式之下自己絕不會失手。
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撞擊，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或疲倦，在老狼僅剩的一隻眼中約翰化成了一片朦朧的身影，英軍士兵胸前的戰袍紋章搖晃成一群黃色獅子在鮮紅的楓葉林裡伺機徘徊，隨時會給自己最後一擊。恍惚間他好像又聽見了風笛聲，聽見了高地人戰吼咆哮，在“楓葉林”外他認出了很多老朋友的臉孔，他們揮舞兵器高喊著“老狼”這個外號來呼喚自己，自己穿過紅色楓葉就能獲得永遠的自由······只是，為什麼歐文會在這群人裡面？
“叔！”歐文一眼就認出了老狼：“他在那邊！快去救他！”
歐文身旁一個披著熊皮戰袍的巨大身影策馬衝在最前，一柄染血的戰斧自然向後垂落，但刃鋒向上隨著馬匹的加速隨時發起凌厲一擊。如果說約翰壯得像一座山，那麼此人就是群山之巔，儘管頭盔遮蓋了他的面容但盔上的寶石皇冠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宣示他就是蘇格蘭的君王——羅伯特。
羅伯特帶著愛丁堡的人馬毫不費勁地從北面殺入英軍營內，他心知如此順利必定是中了英軍的埋伏。但與歐文會合後他依然衝向紅色帳篷期望賭一把，一來是營救老狼，二來想賭一把能否撞見英王或英太子，憑自己的勇武來一次絕地反殺。
隨著身後的馬蹄聲如雷鳴響起，約翰也不得不側目留意身後的情況。就在他轉身的瞬間羅伯特的戰斧迅如霹靂，驟然而至。約翰慌忙舉戟抵擋，但依舊被這突如其來的猛擊撞飛開去，就在他被撞飛在半空時忽然感到背後一涼，然後是右臂腋下傳來一陣寒意。
他心知不妙！老狼並沒有趁機逃跑反而利用這個機會衝上前連刺約翰背後兩刀。約翰順勢往身後一倒，把老狼狠狠壓垮壓在雪地，然後不等他刺出第三刀就連忙滾向一邊想重新擺出戰姿。
但此時背上劇痛讓他無法站立，右臂負傷也讓他難以像往日一樣執戟。他最後只能單膝跪地左手握戟，右手按著長戟後端穩穩定在地上，以典型的長矛對抗騎兵的姿勢用戟尖指向羅伯特。被高地人從背後衝得七零八落的英格蘭衛兵且戰且退圍在了他身邊，一時間反而使約翰的手下陷入了被包圍的境地。
“沒想到南方佬也有不怕死的勇士”羅伯特沒有下馬，掃視了一圈最後用戰斧指向約翰：“病夫在哪裡？”
“病夫王不在這裡·····”老狼在歐文的攙扶下勉強爬了起來。
“我不會再問第三次——病夫在哪裡？”
約翰打開了鎧甲的面罩長長喘了口氣，完全無視在場的高地人直徑望向南方營地山丘上的一點火光：“——你們跑不掉的。”
天上被戰火染紅的低雲忽然被“流星”戳破，幾顆流星從天而降墜落在英軍的營地，卻又正正砸在了高地人的頭上。
“投石車！西南邊!”高地人的傳令兵聲嘶力竭地呼喊，但黑暗中緊隨而至的利箭讓他從此閉嘴。
——英軍的包圍圈終於收網，他們在宴會的掩蓋下調整營地的佈局，也“合理地”減少了佈防的人數，最終把高地人“請入”軍營中心。
無論是歐文一行人縱火燒糧，抑或是老狼孤軍深入始終在英軍的掌控之內。隨著紅帳篷英王主帥大旗的倒下，準備已久的英軍從東西兩邊的營帳中魚貫而出，組成一堵由盾牌與長矛的鐵壁向中心推進，“鐵壁”後的長弓手按號令向夜空拋射利箭交織出一張獵殺高地人的“死亡之網”。
原本被高地人控制的南門此時已經被太子亨利率軍收復，而在遠處的山丘上英王查爾斯正坐在火堆旁喝著葡萄酒暖身，伴隨投石車騰空而起的火球旁觀賞著今晚營中的“宴會”。
戰況瞬間逆轉，三面被圍之下高地人每一秒都在流血，他們再次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從北門退入城內······我們還可以一戰”老狼緩過氣來推開了攙扶自己的歐文，撿起把落在一旁的雙手劍支撐著：“你們先走，我還要再殺頭豬。”
“叔，讓我來。”歐文還想上前攙扶卻被老狼無力推開。
“跟國王走，孩子。我們家族只剩爺倆了。”老狼把懷中的包著銀幣與項鍊的手帕塞給了歐文：“替我把欠綠龍酒館老闆娘的債給還了。情——我下輩子還。”
“我聽說過你——老狼，我們的英雄已經不多了。愛丁堡需要你，我需要你。我以國王的身份命令你隨我入城擇日再戰。”隨著羅伯特的命令幾個高地人隨即一擁而上把老狼架了起來，其他人高舉木盾護送老狼向向北門退去。
老狼反而沒有掙扎與不捨，順勢平躺在盾牌組成的擔架上鬆了口氣，只是叮囑歐文：“守護好我們的國王——別逞英雄”。
“而至於你”羅伯特晃動了下手中的戰斧，再次把眼光投向了約翰：“病夫不配有你這樣的勇士，你要是高地人該多好，改天我們再好好打一場。”說完撥轉馬頭帶領高地人向北門退去。
“你跑不掉的！”約翰強忍劇痛站起來，手腕凌空一反把戰戟平端在左肩向前衝去，他身邊的同伴隨即心領神會咆哮著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高地人。
“保護國王！”歐文猛然覺察出對方的意圖，左手持小皮盾擋在胸前，右手緊握石斧衝向約翰。
如果是平時約翰一定會撞飛歐文這種“痩子”然後再出手，他一向以穩重可靠獲得皇室的青睞。但今晚短短一瞬間他從勝利者變成對方不屑動手的待宰羔羊，眼前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看準了羅伯特身後揚起的熊皮披風，將痛苦與羞辱融匯在戰戟上拋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噹！”戰戟在空中與歐文拋出的石斧相碰撞迸發出不甘的火星，儘管依然前行但最終無奈地墜入雪堆。緊接著歐文與約翰兩人咆哮著如各自的兵器般狠狠撞個正面，皮盾與鎖子甲相撞的聲音蓋下了骨折的呻吟。
歐文毫不意外地被撞飛，左手在皮盾的保護下依然被撞得骨折，他歪斜地倒在一旁掙扎著忍痛卸下皮盾。
而約翰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撞擊讓他的背傷再次加深，他踉蹌地繼續向前走向自己拋出的戰戟，眼中卻死死盯著前方漸行漸遠的熊皮披風。剛走幾步腦後突然被歐文拋過來的皮盾有氣無力地擊中，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因為戰戟就在眼前。只差三步，只差兩步，最後一步·······
當他俯身想再次執戟時忽然感到背上一沉，自己的頭盔被人強行掀開。歐文趁機跳上約翰的背後，單憑右手死死勒緊了約翰的脖子，慌亂中反而誤打誤撞踢中了約翰背後的傷口，讓約翰一時間痛得不得不跪下。
“紅色的頭髮？你是高地人？！”歐文掀開約翰的頭盔後忽然發現熟悉無比的褐紅，這是高地人種特有的髮色。
約翰彷彿被人刺痛了一個更深重的傷口，雙手伸到背後一把抓起歐文，像抓起一件讓他蒙羞的“沾糞”披風一樣狠狠向前摔去。
當歐文被重重地摔倒雪地上約翰還不解恨，他罕見地忘乎自己的職責跨過身旁的戰戟咆哮著奔向歐文，左手死死地掐在歐文的脖子高聲狂呼：“我是約翰郡人，我是英格蘭人！”
而歐文則努力做著最後的掙扎，他用右臂竭盡全力拉扯身邊的一切，卻無獨有偶地抓緊了約翰紅色的頭髮。一絲一縷地拉扯都刺痛著約翰的身心。
兩個傷痕累累，只能單臂發力的人都想用僅有的力氣致對方於死地。從天而降的雪花與地上騰空而起的火星在空中交匯，伴隨戰馬嘶嘯，刀鋒爭鳴匯成了一曲冰與火之歌。
“夠了，停手”發狂的約翰絲毫沒有留意到周圍戰況的改變，他完全沉醉在自己屈辱的童年回憶中······
“我們需要一個活口。”約翰感到自身被人踢了幾下，他想起自己儘管身材高大但總會因為髮色被其他孩子拳腳相交······
“高地人已經敗退了！醒醒！”約翰感到幾雙手摟緊了自己，要把他拉開。他想起自己每次戰鬥都衝在第一線，憑著武藝與忠誠屢獲戰功，受英王青睞力排眾議提拔自己為親兵·······
“我叫你停手！你這隻高地豬！”約翰剛剛回憶到自己隨英王出征，每晚都駐守在英王帳篷外，但一下頭部的猛擊讓他眼前一黑徹底昏迷過去······
身旁幾個親兵終於把昏迷的約翰拖開，太子亨利收起手中的寶劍查看了一下自己用劍柄敲打約翰的位置是否讓寶石發生鬆動。英軍已經徹底合圍，高地人拋下一堆同伴的屍體後只能狼狽逃回愛丁堡。
儘管今晚以英軍勝利告終，但亨利對今晚的戰績頗為不滿。蘇格蘭王羅伯特成功逃脫，也未能攔下傳奇將領老狼。這些原本應歸自己的“獵物”被逃脫，充當“獵犬”的約翰自然難辭其咎。
“切——高地人”亨利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歐文吐了一抹口水，踢起積雪濺在對方慘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