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的話,你就是他的孫子?”
我微笑了一下,握住了桌子後的男人伸過來的手。他的名字是赫伯特·威爾遜,而我今天來得給他留下個好印象。
“曾孫子,其實是。我曾祖父沒把自己真正視作什麼家族傳統的開創者。他兒子,我祖父彼得和他相處的也不好。”
“但他給你父親起了他父親的名字,蘭道夫?”
“確實如此,我們有時候也很費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都坐了下來。這房間裝飾華麗,連櫃子和擱板都是用昂貴的拋光烏木打造。我現在身處鳳凰計劃倫敦辦公室,秘密情報局氣派的辦公大樓的一個小小的附屬建築。而這地方作為聯合王國情報機構總部和核心,在那些老電影裡堪稱名聲大噪。鳳凰計劃其實和這裡也不完全搭調,但是考慮到工作性質,把辦公場所放在這總比放在查爾斯國王街上的外交部裡合適些。
威爾遜一直盯著我。這圈子裡的人好多都這樣。蘭道夫·塞姆斯,我的曾祖父,我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他,在1974年逝世之前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傳奇一筆。他差不多一手創立了這個組織,之後又不知疲倦地工作,終於說服了聯合國和其他許多政治實體相信,確實存在某種對於人類存續的重大威脅。
我迎向了威爾遜的目光。他退縮了一下,視線移到了一邊。我也不是很清楚這時候應該做什麼。
“那說正事,檔案保管員?像你這樣的人申請這麼一個職位還挺有意思的。”威爾遜說道。他桌子上有我的檔案——我完整的簡歷和意向書。“倒真讓我們有點尷尬。”
“何出此言?”
“好吧,首先我們不能直接拒絕你,你已經通過了所有準入測試。而你的背景調查方面,除了你那個行差踏錯的爺爺——你自己也提到他了——之外堪稱完美無瑕。不過,我就直說了吧,這只是個小小的地區辦公室。要是有人發現我挑了別人來幹這份活而不是……嗯……就是如果不選你的話,大概就輪到我失業了。”
“我明白了。”我差不多也預想到會有這種情景。不過我沒想到的是情況發展和我預計的正好相反。我還以為我必須得證明自己不受家族傳承的影響。當時我離開英國陸軍想在情報部門找工作的時候遇上的就是那種情況。“你擔心我會搶了別人的工作?”
威爾遜聳了聳肩膀。翻了翻我的申請文件。“一部分是這個意思。另一方面……嗯……”他把那一沓文件放到了一邊,徑直看著我的眼睛,這一次,他迎住了我的視線。“我也在想這個職位,作為一個檔案保管員會不會……對你來講有點無聊了?”
我微微蹙眉。“威爾遜先生,我是在一個肩負著與這個組織完全相同的使命感的家庭成長起來的。我父親為了尊重他父親的意願選擇了遠離鳳凰計劃。但他要我遵從自己的內心。我的心就在這裡,威爾遜先生。在那些保險庫裡,在那些書架上,在你們的目標裡——我想要理解我們的過去中埋藏的奧秘和威脅。”
威爾遜又一次移開了目光。“好吧……嗯……”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拿了杯水。“我想我們這應該還是能給你找到些事情做。只要你確實準備好了勞勞碌碌什麼都幹,時不時要做些意想不到的工作。你現在有護照吧?”
“當然,有的。”
“很好。你會用得上的。”
*
午夜,印巴邊境某地上空約兩萬五千英尺(約7620米)高空,我身處一架C145軍用運輸機上。機艙燈光由紅變橙,我斷開了和機載供氧線路之間的連接。
“好了!做好準備!”
我露出微笑,對著艙門邊的運輸機技師敬了個禮。距離我上次執行高跳低開戰鬥空降任務已經挺長時間了,大概至少得有六年了。心臟在砰砰直跳,真不錯,讓我能切實感受到自己活著。不管怎麼說,恢復性訓練就是沒有這種效果,也沒法像現在這樣刺激腎上腺素分泌。
見鬼,我居然錯過了這個!
在空降兵團服役的時候,我的工作內容就是從飛機上掉下來。大多數時候是訓練,一遍一遍飛上去跳下來的重複。但偶爾也會有動真格的任務。那種時候我就會落到地上,在指定的轟炸目標附近潛伏下來,用激光指示器標出目標。然後天上的夥計們會戳戳點點,把任務完成。
轟炸完成之後,我就會離開現場,到達指定地點,會有一個遠程偵察小組帶我撤離。有時候會是沙漠中兩個開著吉普車的傢伙,有時候又會是某個裝作是最近港口的拖網漁船船長的老兵。
今天的任務稍微有點不同。我的腦袋頂上沒有盯著我後腦勺的F35了。撤出去的時候我也不會是一個人行動了。
這是一次救援任務。
我開始點檢裝備。背好傘包,檢查備用傘。拿好裝了消音器的M21步槍。求生工具、醫療包、副武器。我想起了《哥林多書》裡的話。這些玩具不是那種“幼稚之物”,但它們確實讓我有一點這是另一種人生的感覺。一種我決定加入鳳凰計劃的時候就拋棄了的人生。不過,世界還是變了。
今天和明天,我還得回到那種人生裡。
這項任務對那些還處在體能巔峰期的人來說大概會簡單些。對我來說這擔子就有點沉了,甚至可能都有點太沉了。但話說回來,確實也有充足的理由挑一個相對年長,相對不那麼顯眼的人來執行任務。因為這樣能讓第二階段任務輕鬆些。
我接好了攜帶式氧氣瓶,打開氣閥。純淨的氧氣可能讓我稍微有點內啡肽過量分泌了,搞得所有這些事情都比本來該有的樣子看起來更讓人熱血沸騰。但不管怎麼說,我確實在享受每一刻。
“長官,準備好了嗎?”
我對技術兵豎起了大拇指。他用安全帶把自己捆了個結實,然後按下按鈕打開了艙門。機艙失壓,空氣暴湧而出,而外面的世界也開始召喚我。我沿著坡道板走到頭。
然後,我縱身躍入百丈長天。
*
第一次從飛機上跳出去的時候,你的第一感覺基本上就是自己死定了。會有一個瞬間,你突然接受了這種死法,然後下一刻,你才能真正從容起來。不是說跳傘的人想死,而是說你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了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幾秒鐘之後你就完蛋大吉了。你的降落傘可能打不開,備用傘可能也打不開,那然後大地就會在你們重逢的瞬間要了你的小命。
第二次從飛機上蹦下去的時候,還是會有類似的感覺。但這一次,感覺會變得有點像是重逢了一個曾經一起玩耍比賽的朋友。上一次是你贏了,這一次,不好說。
跳傘塑造了現在的我。第一次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當我剛夠簽下免責聲明的年紀我就去了。第一次嘗試之後,我發現生活中的焦慮變少了很多。我變得更能冒險,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也更容易下定決心去嘗試新的東西。那時候人們還不太討論遺願清單或者類似的什麼東西。不過那時候我確實是開了一張單子。我約了班上的每一個女孩子出去玩,也試過開著爸爸的車到高速公路上把油門踩到底。當然通常這種事都是要冒點風險的。但那時我覺得自己確實活著。
我爸還挺支持鼓勵我的。儘管我有時候會做的有點過分,比如說為了爬樹摔斷手腕,或是去參加派對很晚才回家,那時候他也會說教,就像每一個父親都會做的一樣。但說教之後,他會揉揉我的頭髮,然後在我耳邊告訴我他有多為我感到自豪和驕傲,當然了,得確保媽媽聽不到這段。某種意義上,我過上了一種他在他的父親,彼得·塞姆斯,一個生活苦澀而扭曲的老人的陰影下永遠也過不了的生活。
我去探望過他一次,那時候已經是他臨終前了。那時候他一個人生活在一個小房間裡,每天會有人來檢查一下他的狀況。他要求把屋子弄得很暗,一旦有人拉開窗簾他就會開始尖叫。
我父母2017年離了婚,那年我24歲,在空降兵團剛剛升任上尉。
在我跳出機艙的同時,頭盔面屏內置的顯示器激活亮起。這東西內置了一個小型高度計和GPS設備,還在屏幕上給我打出了一個指示目標位置的紅點。
這些帶有網狀翼膜的新款翼裝服棒極了。掌握起來需要稍微花點時間,但是這種通過身體平衡來駕馭空氣,調整方向和姿態的感覺令人驚奇而著迷。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只鳥,一隻鷹,在上帝的國度裡自由翱翔。
我調整方向,對準目標,那是印巴邊境上一條偏僻山谷。這次緊急撤離任務的預定匯和地點就在那裡。
兩萬英尺,我稍微調整了一下方向和姿態來補償側風的影響。保持自由落體意味著我不會出現在雷達顯示屏上。這也就是運用低開技術最大的優勢。不過想到這事就讓我有點畏縮。拜這麼多年這麼多次空降所賜,我的膝蓋軟骨狀態怎麼也說不上好了。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必須要做。
一萬五千英尺,這趟輕鬆快樂的旅程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的右手已經抓住了傘環,該開傘的時候高度計會在我的頭盔裡打出提示以防萬一,而且正常來講會有一套全自動系統控制開傘降落的流程。不過,我還是想保持這種親手掌控一切的感覺,一如往日。
一萬英尺,就在跳出警報信息前一刻,我用力一拽傘環,感覺到了肩膀傳來的熟悉的拉拽衝擊。我被順利打開的降落傘往上拽了一下,現在降落速度大幅降低,我轉而開始在一片黑暗中緩緩飄落。
在過去,夜降是一件很難控制很難判斷的事情。地面會對你發動伏擊,在你以為還沒觸地的時候給你來一下狠的,讓你半天喘不上氣緩不過勁,在落點當一會兒活靶子。教官倒是一直跟我說要地面是可以聞得到的,但我始終沒抓住過竅門。我最早進行的傘降訓練有一大半都是為了解決在黑暗中剛剛落地的危險幾秒要怎麼辦這個問題的。
五千英尺。
這年頭平顯高度計真是在夜降中幫了大忙了,判斷高度變成了小菜一碟。我可以看著高度示數慢慢下降,按照參數調整狀態,準備觸地。這樣在落地的瞬間我就可以投入工作中去。但其實什麼也不能真正讓你對觸地那一下的衝擊做好準備。就我個人而言,這一下衝擊會感覺像是五臟六腑被人打了一拳。嘿,死亡,我的老朋友,咱們又見面了,這次,又是我贏了。
接地。
鈍痛順著雙腿蔓延上來。我條件反射性地蜷起身體,就地翻滾卸掉衝擊。可以感覺到傘包在我身下也被我帶的亂七八糟。我拽住傘繩,臥倒隱蔽之後把這塊巨大的帆布迅速收攏摺疊起來。我得儘快把這東西處理好。
我的工具帶上有一把小鏟子,我用它刨了個淺坑,好把這些落地之後不會再用到的裝備放裡面埋了。也許有一天會有個倒黴的農夫發現我的降落傘和備用傘。也許那時候他會好奇這背後有什麼故事?不過也有可能那時候他已經知道這故事了。
把“救命恩人”親手埋了的感覺有點怪,也有點難。但是這東西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們該去看看下一個任務目標了。
*
我在凌晨時分抵達了目標,當地時間大概0400左右,太陽還沒升起。
我停下腳步,坐在一塊石頭上環顧周遭。這是個挺貧瘠的地方,一個兩邊都沒什麼人的邊境地帶。對於兩個都不想首先挑起危機爭端的政府來說,算是一種曖昧但過得去的否認態度。
東一塊西一塊的草地和灌木緊貼著塵土飛揚,風沙四起的大地。即使太陽還沒升起,空氣已經變得乾熱了,關於熱的印象甚至蓋過了我對周圍事物的認知。
“你好,艾達。”
那女人從我左手邊的灌木叢裡站了起來。她大概看到我一路走過來了。或者說我也沒想要隱匿身形,我相信這地方沒人會注意到我,關注我到底是誰這樣的問題。當然,“沒人”的意思是除她以外,除了這個有人專門讓我來見的人之外。
“你就是代管人?沒錯吧?”她看起來比我略微年長些,皮膚可能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期暴露在戶外,看起來乾燥黯淡,有些曬傷。“還真是奇怪的叫法。”
“你的倒是簡單直白。”我聳了聳肩,隨口答道。“你拿到樣本了嗎?”
“你有辦法把我從這弄出去?”
“有,只要你這邊弄到樣本了的話。”我伸出手去。“你可以相信我,我們保證一定會把你撈出去”
艾達露出了一絲微笑。“哦,那個我已經準備好了。稍等我一下。”
她又鑽進了灌木叢,不過很快站了起來。這一次,她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有個小男孩跟在她身後,看起來至多七八歲的樣子。
我用力咬住嘴唇嚥下去了幾句咒罵。這孩子可能壓根不在意,但是有些事情作為成年人就是得多加留心。在我父母家裡,當著孩子面說髒話絕對算是犯了天條級別的錯誤。
“我們沒法帶上他。”
“我們非帶不可,要不也就沒有樣本可言了。”
我不由得笑了一下。她這一手還挺聰明的。在這一帶,有幾百人遭受感染,生活在隔離區裡,而且還瞞著全世界。他們在這看不到任何希望。兩邊的士兵都接到了直接命令,對任何嘗試跨越國境者都可以直接射擊。要從這出去的唯一辦法就是通過一些特殊安排和行動,比如說我現在這樣。
計劃這邊有人想知道這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艾達”就是被派來搞清楚的。而我是來把她再接回去的,還得帶上此地傳播的病毒樣本。有比我更好用的腦袋會來研究這些菌株和我們已經在研究的版本有什麼異同。
但我腦子裡想的“樣本”是個試管,不是一個大活人。
“我們也沒有治療方案。”我說道。“你這麼做頂多能讓他多活幾天而已。”
“勿以善小而不為。”她說道。
我在她充滿求懇的視線前退縮了,當然也沒法去看那孩子。相反,我從揹包上摘下一個副包放在石頭邊上,隨即向後退了三步。“我們會一路向南,大概得走三公里,到了撤離點之後,你們都得呆在後車廂裡。全程任何時候,都不可以接近我,清楚了嗎?”
艾達走到石頭邊拿起副包打開,從裡面掏出一小瓶水遞給那孩子。“非常清楚。”
我的右手已經搭在了腿包上,確切來說是我的左輪手槍旁邊。我可以很快了結這一切。殺了那孩子,我的醫療包裡有注射器可以用來採血留樣,然後我就可以扭頭走開,把屍體扔在這裡。艾達是阻止不了我的,如果她非要嘗試的話……好吧……我的彈藥還是足夠的。
不,我不能這麼做。我的理智知道這孩子的小命已經沒戲了,這麼做反而是對大家都好。但我不能,下不了手,再怎麼說這也是一條人命……
“很好,那我們這就出發吧。”我說完,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