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叠甲:本人非文艺专业,所述仅代表一家之言,引用也颇有六经注我之嫌,对于词不达意之处,对于误用的典故,谨以致歉。虽本人已竭力避免具体情节出现,剧透仍是在所难免,请未完成的人做好被剧透的心理准备,还望海涵。

——浅谈故事与三种结局
Once you learn how to die,you learn how to live.
首先学会死,然后学会生。
黄昏,街道静谧反常,天色已晚,决心绕点远路,去熟悉的居酒屋小酌一杯,出乎意料,身体硬朗的老板因病停业,白绕一趟远路。不得不顺着小巷回家,日落,阴影涨上街巷,影中入场一只黑猫,似曾相识又难以言表,莫名闯入又顷刻逃遁。疑惑,转入大道,商业街一样冷清,明灭灯火再衬阴森。回首,再见友人,亦相顾无言,寒暄,散。一天如此度过。次日,MyGO再聚首,应是幸福时刻,却各有生活所迫,仍然不欢而散。日常秩序崩解,令人毛骨悚然,已不能再令人忍受。于是不安笼络周身,阴影现自幻境,十日诅咒降临,故事于此揭幕。
Wen soll man fragen,wenn man sich selber nicht versteht?
若你不曾了解自己,又该向谁究问何事?
Wie kann man frei sein,wenn man seinem eigenen Schatten nie entgeht?
若你不曾逃离傍身之影,又该如何得到自由解脱?
Was soll mir die Unsterblichkeit?Vor dem Sterben will ich leben.
不朽于我毫无价值,所求无非向死而生。
Der Grabgeruch der Lorbeergruft,betäubt mich nicht mehr.
陵墓的腐蠹之气,将不再诱我沉迷。
Wie wird man seinen Schatten los?Wie sagt man seinem Shicksal Nein?
你要如何逃离自己的阴影?如何反叛命运?
Wie kriecht man aus der eignen Haut?Wie kann man je ein anderer sein?
又要如何冲破自我的桎梏?如何蜕变重生?
这是一个浮士德式的故事:椎名立希日渐难以忍受离群索居的生活,厌倦了循规蹈矩的日子,对自身命运感到迷惘和不安。于是,魔鬼与其契约,以十日生命为代价,强迫她进入生活,观察、体验那些自己过去忽视的亲朋好友的日常,驱使她面对她们。在这些实践中,立希会作出不同的选择,体验不同的生活,最终,这些选择构成了立希的悟道之路,灵魂由此迎接收割或者得到救赎,故事结束。
相似的范式,然而契约之于立希并非之于浮士德般平等,毕竟,后者至多是受到蛊惑而立下契约,其本身仍是种自愿的选择,而前者更像是一种受迫——十天后我会降下你的死亡,但你期间不会在我这里得到任何报偿。立希的梅菲斯特费勒斯(Mephistopheles),阴晴不定的黑猫,并不似梅菲斯特在浮士德的实践中与其建立一种二元的奴役-被奴役的关系,只是对立希施以单向的镇压,间歇给出一些模糊的预言:幻境、晕厥、等差递减的心率……换言之,黑猫的契约是破坏性的,它只拆解秩序,不对残垣断壁上的重建负责。
就这样,立希被抛入了这样的生活,在这里,死亡的绝对排他性杀死了所有的温柔,常理的大厦訇然倒塌,只剩下一片难以言喻的不安。然而,立希并非被悬于头颅的达摩克里斯之剑(Sword of Damocles)所困扰,而是被死亡的观念所束缚。她不怕死,而是怕不能死得其所。
“我要安详、体面,宁静地直到最后一刻才去死。“
立希的阴影正是这样一种观念:你的时间所剩无多,因为你正在死亡,并且很快你将一无所有。不过,必死的预言亦带来了一些新的可能性,不再需要考虑倒计时结束后的日子,立希得以摆脱工作的镣铐,走进世界,收集灵感,以滋养自己构想的大业,最后一曲。于是,立希开始与自己疏离的亲人朋友建立联系,缓缓步向自己的结局。
BE:Quid Faciam?
Wie kann man flüchten,wenn man sich selbst im Wege steht?
若你从来自缚手脚,又该如何得以逃脱?
Vor deinem Schicksal,kannst du nicht fliehen!
命运如约而至,而你无处可藏!
这里的立希仍是一个阿米尔(Henri-Frédéric Amiel)式的人:她被死亡的想法所纠缠,被我们的弱点和自负所困扰。她眼前始终是死亡,她无法言说死亡以外的任何事物,亦无法同任何生的事物产生联系。对这样一个忙于赴死的人而言,生活仅仅是一条连接此岸(here)与彼岸(there)的单行道,她不是一个将要死亡的活着的人,而是一个尚且生存的已死的人。于是她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她的背后是生的领域,寓居着所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她回首,投以她最赤诚、最悲戚的深邃目光,但她的双脚始终朝向后面死的领域。
她因此很快变得一无所有,亦一事无成,一个习惯思考“我们没有时间求索,我们没有时间言说,因为我们马上死去”的人绝无可能完成伟业。毕竟,既然她确信自己死前无法留下成果,那她为何要完成工作?如果她自认已不属于生的领域,那生的事业与她何干?
悲惨的结局,清晨,床头,魔鬼收割了她自我隔绝的灵魂,她轻轻地走了,孤独地死去,什么也没能留下。
NE:Acta Est Fabula.
Wenn der Kampf vorüber ist,und dein Weg zu Ende.
当抗争将歇,待前路已尽。
Bist du nur noch,der du bist,dann zählt mur noch,was unzerstörbar ist.
唯有坚不可摧的本真,方能在身后永世长存。
立希得到了一个浮士德式的结局:她在求索中得到了满足,她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她倒在了自己亲人膝上而非病院孤独的白棺上,她的灵魂并非被魔鬼夺去,而是被天界救赎。虽说有太多事已来不及体验,至少,我留下了自己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我的最后一刻,还有我曾怯于面对,但毕竟血浓于水的亲人陪在身边,我并不孤独。如是思考,立希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渐弱的轻抚,回以同样渐弱的闲谈。恬静的画面,宛如她诞生那天。
我抱着这种高度幸福的预感,
现在享受这个最高的瞬间。
浪漫的结局,不似BE全然归于虚无的悲剧,而是种遗憾的美学。在BE线中,立希被死亡的观念攫取,无时无刻不被所剩无几的时间束缚,被一事无成的恐惧控制,她离开生活,仍将自己隔绝起来创作,而缺乏经验的滋养又怎能实现伟业?于是最终一事无成;而在NE线中,至少,立希能够鼓起勇气对抗恐惧,对抗时间,对抗死亡的观念,于是她入世,与重要的人们创造形形色色新的回忆,这些回忆亦反哺于她最后的创作,伟大的作品应运而生。这种意义上,她是成功的,她最终留下了绝唱,还算体面;然而,她的经历全然用在了对抗死亡的观念上,来不及真正为自己而体验生活。她创作,但是为彼岸创作,创作一件完成的作品,以图谋延续自己的生命。她创作终曲、创作挽歌。在官能消失的前一刻,她将亲人的脸镌刻在自己的灵魂上,此时,她忽然感觉那张熟悉的脸,那几张熟悉的形象重合了,然后,一点一点化成粉末,逸散向灵魂不见尽头的长廊尽头处的一抹光。那是过去,而我将独往远方。
在这些未来,以及更遥远的未来之中……
还有我爱的人的影子吗?
很漂亮,然仍尚未摆脱傍身之影。她把自己最后的日子全部献给了与时间的抗争,然而死亡无可救药,对抗以是徒劳,不过至少,天使胜过了恶魔,挽歌盖过了丧钟,身虽死,魂不灭,死后方生。
HE:Fluctuat Nec Mergitur.
Wie können wir leben,solang wir nur dem Schicksal dienen?
只晓屈从命运,何以昂首过活?
Wir können nie,niemals vor unserem eignen Schatten fliehen!
直面傍身之影,切莫俯首畏缩!
面对死亡,我们能做些什么?是静观死亡,尝试在死后留下自己的东西,将其视作我们生命的延续,用以对抗无法战胜的死亡?可那毕竟已是身后事,当我们不得不诉诸外物以祈求延续短暂生命时,我们在死亡面前已经溃败了。或是放弃一切,什么都不做,让死亡的风暴吞噬我们的身体,让必死的观念束缚我们的灵魂?难道我们在死亡面前真的无计可施?不,我们毕竟没有那么脆弱。于是这个结局的立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可能,一种沃文纳格(Luc de Clapiers,marquis de Vauvenargues)式的悖逆范式:
若想成就大业,则需活得犹如永生不死。
本章的立希仍积极地参与着亲朋好友们的生活,只是这次不为作曲,只是简单地体验自己长时间疏离的生活,去享受自己的人生。死亡的观念不再束缚她,于是她投以藐视的目光。她仍在作曲,但她并不着急。若死亡如影随形,若死亡已经成为内嵌于我们的属性,那死亡又何足挂齿?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逃避死亡,不去面对它,不去想它,而是藐视它,轻拿轻放,表现得好像它永远不会发生一样。也许我们无法逆转我们的结局,但至少,我们还在此岸,还可以把自己全身心投入生的领域,不去考虑那些只存在于彼岸的事。立希在这里如是实践着:她隐瞒真相,因为她满不在乎;她与好友游乐、共舞,只为享受自己长久以来忽视的此岸生活。这是一种荒诞的反抗,不去尝试治愈不治之症,而是带着这份伤痛活下去,将它视作内在的属性而非外在的压迫,与它共存。
以藐视的态度就没有不可战胜的命运。
若想成就大业,则需活得犹如永生不死,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浪掷光阴,好像我们面前拥有永恒(have eternity in the front)一样。立希并没有忘记时间,并没有迟到——她同样深刻地知道,她需要完成一件成果,因此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秒钟。她用自己的生命力,设法活得好像永生不死。她体验,她思想,她将自己完全浸入生活,浸入自己此岸的事业。对她而言,作曲不是彼岸的、完成时的,而是此岸的、进行时的,她作曲,不图延续生命,只为言说此岸的生活。她不创作最后一曲,她创作生的曲子,不属于死后的自己,而属于活着的自己。因此,她必须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与许久未见(尽管在物理上也许刚刚见面)的人们制造多姿多彩的经验。她此刻是一个完全此岸的人,不追求彼岸的永恒——生存的永恒,而是饱含激情地对待此岸的生活,仿佛自己永远也不会到达彼岸。这是种此岸的永恒——生活的永恒。死又如何?我只知道应该把我自己投身于生的大业,关乎可能性的大业。我还活着,我不应该活成一个将死之人。
吾魂哟无求永生,
但尽人事之可能。
以如是态度对待生活的人,生活必不会抛弃她——事实上,她确实没有死,没有恶魔,亦没有天使。曲子没有完成,也必不会完成,这是一首关于此岸的,我们的生活的曲子,而我们的生活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我们可以活得犹如永生不死。
那些像沃文纳格一样生活的人,他们进入了一种更完整、更绝对的生活,我的意思是他们进入了我们的传统。
在春秋代序的童话中,在阔海与遥远的灯塔下,在眩目的幻光里,也许是长久以来的首次,她感到生命如此鲜活。天地的一切,都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终局无需企盼,终局何足挂齿。
人如何逃离傍身之影?对立希而言,那只黑猫,及相伴的十日的诅咒(契机)是她不得不摆脱的影子。然而,立希与黑猫,浮士德与梅菲斯特,本就一体两面,阴影势必生于我们自身。因此,问题应当是“如何从我们的自缚中解脱?”毕竟,在故事中真正束缚立希的反而不是黑猫,不是它带来的死亡,而是生发于立希自身的死亡的观念,这并非黑猫带来的诅咒,而是长期以来内在于立希自身的一种迫切。我们不要把死亡理解为简单的、生理的停止呼吸,或是心率归零,它首先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用完成时代替进行时,把此岸的东西带到彼岸那去,而生命的死亡是这种破坏的最高形式——它抹除了所有的可能性,无论怎样幸福美好的生活在其面前都会溃败,因为我们无法逆转死亡。因此,死亡的观念就是这种破坏的观念:此岸的一切都会结束,进行的事物终将完成。
我是经常否定的精神!
原本合理;一切事物有成
就终归有毁;
所以倒不如一事无成。
死亡的观念禁锢着立希,她被维系MyGO一辈子的想法所束缚,为此不惜放弃此岸的生活:她熬夜,透支身体作曲,她苛责队员对练习的疏忽,忿怒于奔波生活。对于维系MyGO,也许牺牲自己的现世生活还足够,那对于死亡呢?死亡是绝对排他的破坏之力,你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有这时,你才不得不直面束缚你的那个死亡观念。黑猫正是这种观念的化身,它为立希带来了最高形式的、最绝对的破坏,但同时亦强迫立希去面对自己,面对那个困扰自己的忧愁。
我是那种力量的一体,
它常常想的是恶而常常作的是善。
虽然黑猫对立希不是契约而是镇压,我们仍能看出立希与黑猫正是处在这种浮士德-梅菲斯特的关系中,后者摧毁前者的习惯,却也为前者带来新的光芒,问题在于如何把握这些光束。本作为我们展示了三种结局,它们分别对应三个不同的主题:放弃生活;继续原先的生活;以及迈向崭新的生活。在文本上它们相互平行,然而,它们却也代表了三种不同的阶段。HE线所代表的主题,正是本作为我们展示的一种逃离傍身之影的方式,一种艺术家式的反叛。
只有当你活得犹如永生不死,只有当你将所有的精力放在超越自己之上时,就像你感觉自己是永恒(be eternity)一样的时候,你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
艺术家式的反叛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反叛:一方面,他并不尝试改变结果,对他而言任何具体的违逆都是无用功,神降下的惩罚不可避免;另一方面,他能够不被注定的失败所束缚,他的内心是充实的,于是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推石上山的行为,把它变成一种自发的行动。尽管我们必败无疑,但我们还是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投入到这份搏斗中,藐视我们的必败。艺术的目的是用不完美或完美的生命形式重塑一首糟糕的诗,若不知道如何把自己从道德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从死亡的印记中解放出来,就无法开始艺术的创作。
在这一点上,立希当然是艺术家:她深知自己必败无疑,但她实际满不在乎。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延续她的生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死亡的诅咒全然是她自己的事,因此她投以最重视,同时也是最轻视的目光(如果你不够重视死亡,便无法真正轻视它)。她在自己余下的十日中不断地更新自己、超越自己,她当然相信自己不会死,或者,她无所谓自己会不会死,只是把自己投入进具体的生活,用形形色色的体验来丰富——重塑自己正在谱写的差劲的曲子。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死,她的生命始终指向此岸,彼岸的阴影亦无处遁形。现在没有了黑猫,也没有了十日诅咒,只是一个瘦削的形影椅在樱红色的桥上,花的波涛卷来了亲友的簇拥,应当想象立希是幸福的。
后记:谈谈写二创
我仍然属于和克罗齐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
需要澄清的是,本文不是一篇导读,文中的一切观点及论述均是我的一家之言,不值得、亦不应当成为一种标准。不过,就我而言,阅读本身应该是一件没有标准的活动。我阅读,我思考,我言说,我战斗,它们围绕的都应该是文本自身建构出的书写者(writer)而非文本外预设出的某个创作者(author)的意志,因此,一个创作者并不占有文本。这并不是指创作者不再享有法权上的所属权,而是说,在文本封闭之后,它自身已经是个自足的系统,而文本的封闭性在于它自身的自洽而非创作者的声明,我们对文本的解读亦不需要创作者意志的介入,更进一步,我们应该尽力摆脱这种介入,从而鼓励一种自由的、多元化的阅读方式:不去考虑创作者想写什么,考虑写作者能说什么。
这种阅读方式解放了读者的可能性的同时,也赋予了创作者进行创作的自由:如果创作者不再对自己写出的闭合的文本负责,那么,创作者就可以积极探索一些新的东西,写作的不同的形态。写作在这里不再是个人意志的言说,而是文本的自我增殖,“一切内容都应在文本中发掘”不仅是说读者解读应该基于文本,更是宣布生成这些内容的正是文本本身而非外在于文本的创作者,因此,创作者可以摆脱传统文本的可读性(readerly),转而追求多元文本的可写性(writerly),大胆想象,大胆创作。
二创首先是创作,它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区别仅在于它何种程度上援引了一些外部的素材,就像是引入了一些开源的代码,在此之上进行自己的修改与增加。既然封闭,那么一切答案都可以、并且只能从文本中发掘,就像看代码不会着重区分引用的代码与其原本的形象是否一致,观看二创也应当尽可能放下对引用出处的成见,把我们的重心从“她在文中形象是否与原文一致?”迁到“她在文中被书写成怎样的形象?”上。遵循这种原则,本文中并未提及立希在正作与本文中形象的异同,那不是我们应当关注的重点。对文本的解读因人而异,对角色的理解同样应当呈现出多元性,因此,创作者不应避讳与预设的某些权威产生偏差,因为“权威”并不存在,而应尝试展现出全部的可能性,打开脑洞,多多实验,来探索一些未曾涉足过的领域。
本文与剧作者的立场一致,不认为该剧作可以并且应当被视作MyGO的续作,并且恰恰相反,对于那些对Ave Mujica失望的观众而言,本文鼓励他们不把Ave Mujica视作续作,只是当成一个糟糕的二创。毕竟,存在续作意味着原作首先是一个敞开的文本,应当和续作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封闭的系统,而这种连接的合法性同样需要声明。敢于切割Ave Mujica,说明至少能接受本文所提供的观念,即创作者不对封闭的文本负责,亦不声明文本的封闭,既然如此,何必找出那么一个声明者?难道不应该把MyGO视作一个已经完结的、不需要任何人负责的作品吗?
重要的不是设定一个文本的负责人,而是接受一个没有负责人的世界。因此,对于那些脑内迸发多样的灵感、胸中涌着强烈的激情的创作者及可能的创作者们,不要等待“权威”的创作,大胆去探索,积极去实现,努力创造一个多元的、自由理解的、百花齐放的二创世界,这是本文所鼓励的。
Fé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