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一 遠野之冬
柴刀劈入朽木的裂響驚醒了初雪。木屑與雪霰齊飛,在空氣中劃出蒼白的弧線。
幾日前氣溫就開始顯著下降,但親眼目睹棉絮狀的雪緩緩下落時,才有了些冬天到來的實感。望著掌心被柴刀震出的紅痕,我明白自己依舊不適應做這些繁重的工作,但總不能一直依靠別人。
在幻想鄉的第一個寒冬,或許比預期中難熬一些。
我把尚且乾燥的柴火拖進室內擺放整齊。每到冬天就很難打起精神,整日裡都想著坐在火爐旁靜靜看書打發時間。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今天又會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下雪了嗎?”
“是啊,真冷。”
正盤腿坐在椅子上,手中持筆奮筆疾書的天狗,是來自嵐牙報社的記者。
不久前,這名自稱嵐牙丸羽良的天狗自顧自地闖進了我的茶屋。說是要為她新創立的報紙進行實地取材,可直到現在也沒能寫出滿意的報道。本想幾日後就將她趕走,可她起筆時眼中的那份執著、以及笨手笨腳幫我打理茶屋時帶著歉意的神情又實在讓人難以開口……
相處一段時間後,我發現她總喜歡把自己裹在圍巾裡,聊天時也永遠帶著一絲拘謹,從她身上實在看不出“嵐牙”的氣勢。嗯……讓我直呼名字也是她自己的請求。奇怪,若不喜歡“嵐牙丸”這個姓氏又為何將報社命為“嵐牙”呢……
火塘將她的影子投在泛黃的牆紙上,像副未完成的水墨畫。
“請用薑茶。”我將茶碗推過桌沿,瞥見她撕碎的稿紙在炭盆裡蜷成一團,“其實你也不必執著於茶屋的報道……”
“不行!”她突然挺直脊背,“我……必須……嗚……”
話音未落又縮回椅背,彷彿被自己的音量嚇到。
我啞然失笑,倒沒有嘲笑她的意思,只是因為她的個性與先前遇到的那位射命丸文差別實在太大。
說起來,自那天分別後就沒再遇到文,天知道她到底要拿我的棋盤去做些什麼……
茶屋裡倒是相對清淨了不少。不過,有時羽良會抱來成摞的舊報紙,說是要“學習優秀天狗記者的寫作技巧”。
此刻在她膝頭攤開的《文文。新聞》,正巧印著茶屋的相片。
雖不想承認,但文確實配得上“優秀記者”的名號。哪怕外面下著雪,只要有新聞的氣息,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衝入雪中吧……
“九郎先生……”
羽良忽然盯著我磨破的袖口發愣,隨後又心虛似得移開了視線,轉頭看向劈啪作響的火爐。
“抱歉,剛才私自參觀了您的房間。”
“……”
“對不起。”
看來幻想鄉的天狗們都有闖入別人領地的習慣。
“進別人房間前還是先打聲招呼吧?”
總覺得這句話之前已說過好幾次,可到最後還是會有人闖進來,我大概已經習慣了。
“但是,冬天到了,要是不做好準備的話……”她聲音漸低下去。
我這才驚覺近幾日的寒風已到了刺骨的程度。
幻想鄉怎麼看都算是鄉野地區,聽她話中的意思,之後的冬日或許會到大雪封山的程度。如此看來,急需添置的不只是衣物,還要準備足夠多的柴火,修葺屋子,更關鍵的是過冬的存糧……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看到我愈發凝重的表情,估計是誤認為我在生氣,她又緊張地低下頭。真是個過於禮貌的天狗,可惜我現在沒時間陪她胡鬧。
“請問哪裡能買到冬裝,呃,食物,還有……”
“人裡的店鋪——哦!九郎先生的話,可以去村外的道具屋。魔法森林與人裡間的路邊就有一家叫’香霖堂’的道具屋。”
如此善解人意真是幫大忙了,我決定現在就立刻出發,前往她口中的“香霖堂”。現在的雪不算很大……但要是等雪停了,我肯定會把過冬的事項拋到腦後。等真正的隆冬來臨,可就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推開門。
門前小徑積起一層薄雪,幾個妖精在雪中互相拋著雪球。應該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出於禮貌,我向那邊揮了揮手,得到的回應卻是接二連三砸在腦袋上的雪球和無情的嘲笑聲。
唉,妖精啊!
與其說是自然的精靈,倒不如說是孩子脾性的小傢伙們。
我不與這幫孩子一般見識,沿著積雪覆蓋的小徑,向山下走去。
遺忘過冬的準備是巨大的失誤,興許是最近的生活過於安逸,以至於讓我淡忘了城市與遠野的差別。好在現在口袋裡有足夠多的錢幣,這幾乎是自茶屋開業以來的全部收入,用來添置生活用品肯定是綽綽有餘。
大概還能為羽良買些伴手禮。
下山就是妖怪的樹海。這裡常年被樹蔭遮蓋,空氣沉悶,即使是白天也暗無天日。普通人類根本不會前往這片森林,在此處活躍的只有妖怪而已。穿越森林後才算真正離開了妖怪之山的範圍,繼續沿路前進,來到供人們耕種的平原時,若是天氣晴朗,就能看到人裡的建築了。
雪幕下的樹海總給人一種壓抑的錯覺,瀰漫的霧氣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一直在這樣的環境裡行走對精神沒任何好處。沿河水順流而下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也有很大概率碰上妖怪。
正權衡利弊的時候,腳下被樹根絆倒,險些失去平衡。好在及時用手扶住了獸道兩旁的木樁。
我小心翼翼地撤退到河灘上,重新見到飛散雪花的天空,原先心裡對遇到妖怪的擔憂和恐懼也瞬間蕩然無存了。
像這樣,偶爾出一趟遠門,確實能讓人心情高漲起來。
話雖這麼說,衣服卻感覺比平時重了不少,看來都是由於這細雪的緣故。殘雪被體溫融化,化成的雪水直接被布料吸收,於是整個人都變得溼漉漉的。
我把手伸進口袋裡,厚厚一沓紙幣粗糙的觸感很是舒適。外界街道上匆匆趕路的人們往往都把手插在褲子或是裙子裡,肯定也是因為手裡摸到的東西能讓人安心吧?看到不遠處就是樹海的出口,我將手伸進另一個口袋,卻摸到一樣熟悉的東西。
那是我的手機。
在城市裡,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都離不開它,而在幻想鄉,失去網絡連接後,它的用途也僅限於查看時間而已。現在,幾個月過去,它耗盡了全部的電量,成為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雖說在外界時也曾想過不能太過依賴手機,還為此專門進行了幾次“無電子產品日”的特訓。可真的到了那塊電子屏再也無法點亮的時候……先不說這個了,一直拘泥於過去並不是什麼好事。
走到開闊的原野上,失去樹木遮擋,風雪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積雪讓我無法辨別道路的位置,只好全憑感覺向人裡走去。
不遠處傳來祭典的太鼓聲。
若不是祭典,怎會有那麼多人聚集在一起?祭典讓整片土地生氣蓬勃。激烈的舞蹈激起些許積雪,朦朧的火光在田野間一片雪白的映襯下,顯得分外美麗。
正舉辦的大概是初雪祭,那是歡送秋神的儀式,同時還祈求來年的豐收。
幾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走到篝火邊,戴上古怪的面具,一同舞蹈起來。動作整齊劃一,鼓聲響徹雲霄。女人們唱著歌,孩子們則四處奔跑著、歡笑著。
不久後,風颳了起來。
如此一來,祭祀的歌聲也開始顯得寂寞。方才看到的一切,分明都是近處的歡聲、眼前的情景,卻不知為何漸漸感覺遙遠。
祭典還沒有結束,旅情湧上心頭,我悄悄地離開了。
這就叫作旅愁吧……
這是一種難以排遣的情緒。
逆著朦朧中影影綽綽的人潮,我撥開擋路的枝椏。
被積雪覆蓋的羊腸小徑上,連野獸的爪印都未曾停留。
這道具屋的位置實在有悖常理。尋常道具屋本該在村町煙火處紮根,畢竟沒人願意為採買針線油鹽跋涉荒徑。
如此看來,那家名為香霖堂的道具屋能存續至今,若不是在販售獨特之物,便是店主懷揣著不可言說的執念。
想到這裡便停下腳步,我那懸于山崖之上的茶屋不也是如此?
這些散落秘境深處的小店,雖偏離人間燈火,卻是遊離常世之外的旅人唯一的選擇。儘管寫下來有自誇的嫌疑,但……正是選址上的孤絕,才讓屋簷下的茶湯與貨架上的器物愈發珍貴。
轉過最後一個掛著冰凌的樹彎,一幢奇特的建築物漸漸從雪霧中浮現。
店鋪招牌上赫然寫著香霖堂三個大字——
道具店“香霖堂”到了。
本文由小黑盒作者:Sl014 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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