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看著一臉鼻涕、不斷求饒的虹彩騎士,萊斯特突然想起一件發生在小時候的事情。
當時他剛看完一本書,他現在只記得那本書講的是一個身著白甲的騎士到處遊歷的故事。
有一次,白甲騎士受到他的一個鎮長朋友的邀請,打算去鎮子上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可就在第二天,鎮子裡又來了一夥人,他們說要找一個藏在鎮子裡的壞騎士報仇。這個壞騎士曾經得罪過包括白甲騎士在內的很多人。
於是,擔心有無辜者被誤傷的鎮長便拜託白甲騎士阻止這場衝突,實在不行換個地方打也好。雖然起初兩邊都想僱傭白甲騎士幫自己幹掉對方,但最後復仇者還是被白甲騎士說服,打算參加過明天的宴會就離開村子。而壞騎士也答應白甲騎士絕對不會在宴會期間惹是生非。
然而,到了晚上的睡覺時間,白甲騎士才猛然想起那幾個復仇者其實是一夥不擇手段、臭名昭著的歹徒——他們曾經為了救即將被處刑的同伴,綁架並殺害了許多無辜的人。明天的宴會規模很大,會有很多人聚集在鎮子裡,他們就是打算趁這個機會,用無辜者的命威脅壞騎士束手就擒。壞騎士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肯定不會為了拯救別人犧牲自己,所以如果明天白甲騎士不做點什麼,恐怕會有很多人死掉。
第二天一大早,白甲騎士拉著將信將疑的鎮長趕到了還在做準備工作的宴會場地。不出他所料,那夥歹徒比他們到得還早,此刻正毫不掩飾地盯著不知情的鎮民們。於是,警告無果後,白甲騎士在歹徒們動手前殺掉了所有歹徒,阻止了他們的計劃。
最後,他拒絕了壞騎士要付給他的佣金,也沒有向任何人解釋,只是默默地揹著“屠夫”的罵名,獨自踏上旅途。
其實,那本書的其他故事萊斯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唯獨這一篇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甚至還清楚的記得故事裡的一句話,那是白甲騎士在壞騎士提出僱傭他時說的:“惡就是惡。是小、是大,還是不小不大,全都一樣。程度是相對的,界限是模糊的。我不是虔誠的隱士,這輩子也不可能全做善事,但若要我在兩種惡行之間做出選擇,我寧可兩個都不選。”
“爺爺,到底什麼才是‘惡’?是不是隻要我不傷害別人就不會有人罵我‘壞蛋’?”那時候的萊斯特只能問出這種幼稚的問題。
“當然不是,孫子,‘惡’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你要辯證的去看。”
“什麼是辯證?”
“唉,你個小東西……我問你,如果一個人偷了別人的東西,那這個人是‘壞蛋’嗎?”
“當然了!小偷肯定是壞蛋!”
“那如果被偷的人是個強盜,而偷東西的人是為了物歸原主呢?”
“那他應該是個好人?可……偷東西是不對的……”
“沒錯,‘偷東西’這個行為本身是不對的。但為了自己和為了別人偷東西是有一些不同的。”
“所以,‘惡’是根據結果或者目的決定的?”
“那也不一定,孫子,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剛才說的那個人偷東西時傷害了無辜的人,那他還是好人嗎?”
“我不知道……爺爺,就不能想其他辦法來物歸原主嗎?”
“呵呵,孩子,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人這輩子總會碰到些沒得選的時候。”
“那如果我以後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作為騎士,你當然不能偷竊,不過你可以向那個強盜發起決鬥,通過光明正大的方式來幫助被掠奪的人拿回屬於他們的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別做出這種表情,好啦,讓爺爺來考考你,如果你遇到故事裡的情況打算怎麼做?”
“誒——我還沒有想好……爺爺或西里爾爺爺會怎麼辦?”
“如果是年輕的時候……我和那個老頭子可能會做出和白甲騎士一樣的選擇吧……不過你不需要學我們,也不需要模仿白甲騎士,你要做出自己的選擇,只有這樣才能成長。”
“正好我也不想傷害任何人……”
“不不不,聽好了,萊斯特,爺爺既不會禁止,也不會強迫你傷害其他人。總想著靠暴力解決問題當然是不好的,但也總有些壞人聽不懂你在和他們說什麼。所以爺爺對你只有兩個要求:首先,面對最後的結果你能問心無愧;其次,不管是結果還是目的、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不管是所謂的小惡還是大惡——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惡就是惡,不要給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藉口。只要你能做到這兩點,不管你做出的是什麼選擇,爺爺都會支持你。你的爸爸媽媽也是。”
……
“爺爺,為什麼白甲騎士不等壞人們先動手?”
“很簡單啊,因為他知道生命比名聲更重要。”
(18)
當萊斯特再次回過神來,他看到不知何時縮成一團的虹彩騎士已經停止哭泣,正面帶恐懼的緊盯著自己手裡的匕首,時不時發出輕微的抽泣聲。
於是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在動手前他還有些事情想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你叫什麼名字?”
看到萊斯特起身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虹彩騎士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他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桓……桓達西……”
萊斯特沒有管桓達西的反應,他摘下頭盔,朝門的方向努了努嘴:“梯子邊上的那把弩是哪兒來的?那個做工……總不可能是你在林子裡面撿到的吧。”
聽到萊斯特的問題,桓達西面露難色。他先是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說,過了2秒,彷彿下定決心般,他咬了咬牙大著膽子反問道:“你……您聽說過‘守林人’嗎?”
“當然,他們為卡西米爾邊境的安寧做出了巨大貢獻,可惜……”萊斯特有些難過地搖了搖頭,但很快就恢復過來,“但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可惜什麼?”聽出萊斯特話裡有話,桓達西突然有些急切,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抬起來的頭又縮了回去,“我……我曾是他們中的一員。”
“你編也得編個像點的吧?”萊斯特忍不住發出了不屑地冷笑,“曾經為了保衛家園,勇敢反抗烏薩斯侵略者的戰士,如今靠勒索農民的財產為生。這個故事簡直糟透了。”
“家園?咳咳……那就是個破林子!”不知哪一句話觸動了桓達西的神經,他突然大吼大叫起來,“那幫老東西什麼都不懂!他們就活該守著那破林子到死!”
萊斯特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桓達西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又變得畏畏縮縮起來:“我出生在北部的森林裡,從小就聽那些長輩們教導我們森林有多重要、現在的生活有多麼來之不易、侵略者有多可惡……
“直到有一天,一個長輩要去大騎士領辦事,他平時比較疼我,就把我也帶上了。
“等到了大騎士領我才知道,原來之前過的日子,根本不能算‘生活’!那頂多算‘活著’!
“在大騎士領,就連路走起來都比森林裡的泥巴舒服!”
萊斯特強忍著不讓心中的不適表現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一名‘守林人’成為了競技騎士?”
“沒錯……回去以後,我和其他人說明了情況——我沒說是因為想要更好的生活幻境,我只告訴他們這趟遠行讓我知道外面有多大,所以我想趁年輕歷練一下。”說到這裡,萊斯特注意到桓達西似乎終於有些動搖了,“我的親人還有朋友們都很支持,他們甚至還湊了一大筆錢給我做盤纏。不過自那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哼,你以後也回不去了。”
聽到這話,剛剛平靜一點的桓達西又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求……求求你,別殺我……我真的不想死……”
“別哭了,我還沒問完呢。”萊斯特嚴厲地看了一眼桓達西,嚇得對方立刻止住了哭聲,“既然你這麼嫌棄森林,為什麼現在又回來了?”
“大騎士領的生活雖然舒服……但是太費錢了。”桓達西嘆了口氣,“我從小學的東西到了城市裡一個都用不上,沒多久,我就把那些盤纏用完了。最後,我只能試著打騎士競技混口飯吃。”
“騎士競技嗎……”
“一開始還好,我甚至靠著掌握的技巧被一個規模不大的騎士團看中了。但是有一次我被對手算計,受了點傷,結果……結果俱樂部隨便給了點錢作為‘工傷補償’和‘違約金’就把我踢掉了!”說到這裡,桓達西忍不住露出憤怒的表情,“明明那場比賽我是去頂替俱樂部王牌去的!受傷的本來不應該是我!咳咳……”
“看來你口中‘路都更好走’的大騎士領,也不怎麼樣啊。然後呢?”
“被要求‘辭職’的時候,只有兩個同伴願意跟著我一起離開……但是俱樂部給的那點錢根本不夠養活3個人。沒辦法,我只能帶著他們來這邊碰碰運氣。”
“為什麼是這裡?”
“我在前往大騎士領的路上碰到過一個年輕人,木石村的位置就是他告訴我的。”桓達西露出一副非常遺憾的樣子,但很快就收斂起來,“他當時和我介紹自己家鄉的時候吹的可好聽了,沒想到這裡還不如我原來住的那片林子。”
“年輕人?”
“對,他也打算去大騎士領,所以我們同行過一段時間。我還記得他的目的是想靠騎士競技賺一大筆錢,好讓父老鄉親們都過上好日子……可惜後來他為了救人感染了礦石病,我就和他分開了。”可能是感受到萊斯特的視線,桓達西變得慌張起來,趕緊為自己解釋道,“我……我沒打算不管他,我當時本來想帶他去大騎士領的治療機構看看,是他自己執意要和我分開走的!”
“聽起來是個好人……估計他也想不到自己給家鄉引來了怎樣的人渣……”萊斯特忍不住又瞪了桓達西一眼,“所以你搶錢是為了治好傷然後回去找俱樂部算賬?”
“當然不是!”說到這裡,桓達西突然變得有些興奮,他壓低聲音說道,“我已經明白了!多虧了那段日子,我現在已經徹底弄清楚大騎士領……不!是整個卡西米爾的規則了!咳咳……”
“慢點說,別打啞謎。你明白什麼了?”
“在卡西米爾,只要有錢!榮耀、地位、名譽……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參加騎士競技是為了錢!騎士團之間產生糾紛也是為了錢!既然這樣……”
“直接說重點。”
“好好好……我,我打算創業!其實這段時間我拿到的錢一直沒怎麼花,全都留著。我原本打算再攢一些就回大騎士領創業。”
“還留著?那就好……”聽到這句話,萊斯特由衷的長舒一口氣,“那就好……我順便問問,你打算怎麼創業?”
“投資騎士競技!”萊斯特能看到桓達西的眼睛裡有光。
“什麼意思?”
“就是……現在的騎士競技一般都會有個‘贊助’環節,觀眾們可以在比賽時把錢投給自己支持的騎士換取資源。只要你支持的騎士贏了,你就可以靠賽前下的注換錢!到時候1個金幣就可以變成100個!甚至1000個!整整1000個!!!”
“所以你他媽是打算拿去賭博?”萊斯特忍不住站起身,“你個瘋子!居然打算拿搶來的錢去賭博?”
“不!不是,那是……那是騎士協會和商業聯合會都允許的,合法的賽事活動!咳咳……等我以後大賺一筆,我就可以把在這裡‘借’的錢全都還回去!我還能把家人朋友們也接到大騎士領!我甚至還能擁有屬於自己的騎士團!讓他們幫我賺更多的錢!”
“渾蛋!你有沒有想過輸了怎麼辦?”
“不……不可能,我是不會輸的!我可是退役的競技騎士!我比其他觀眾都懂騎士競技!會輸的是他們!”
“……看來你已經無藥可救了。抱歉……我得為村子的安全負責,但我還有其它事情要做,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你。”萊斯特沒有再坐下,他重新帶上了頭盔,“所以……抱歉了……”
(19)
萊斯特把匕首插回蘭佩給他的刀鞘裡,然後舒展了一下身子,做了幾個熱身動作。趁這功夫,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桓達西的臥室:房間不大,光是那張靠牆的單人床就佔了快四分之一;房間裡的傢俱很少,只有一個床頭櫃,上面放有一個薰香、一盞提燈以及一個被倒扣的相框;除此之外就只剩一張椅子,樣式和‘客廳’餐桌旁的那幾把一樣,應該是臨時搬進來的。
看得出來,除了睡覺,桓達西應該很少呆在房間裡。
萊斯特深吸一口氣,一邊拿起先前靠在床頭櫃上的劍,一邊轉過頭看向躺在床上的目標。
而桓達西在看到這一系列動作後,終於意識到萊斯特這次沒有在開玩笑或者恐嚇自己,是認真的。於是他掙扎著用右手臂把自己撐坐起來,緊緊的貼在身後的牆上,彷彿這樣就可以進入牆壁,和泥土融為一體,成為森林的一部分,逃過接下來的厄運。同時他的左手臂護在臉前,不住的顫抖著。
因為角度問題,萊斯特看不到桓達西的整張臉。只能看到他瞪大的雙眼,還有半張的、顫抖著的、因為恐懼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的嘴巴。
在拔出一段劍刃後,萊斯特彷彿想起了什麼,又把劍插了回去,然後拔出了腰間的匕首。此時,如果桓達西稍微冷靜一點就會注意到萊斯特拔劍的那隻手抖得幾乎和他一樣厲害。
萊斯特呼出一口氣,慢慢朝桓達西走了兩步:“還有什麼遺言嗎?”
彷彿終於想起自己還會說話一般,桓達西又回到了一開始的狀態,大聲哭喊道:“別殺我!求你了……求您了!我,我把存錢的地方告訴您,我向您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靠近這裡!真的!求求您大發慈悲放了我吧……”
“……那你還能去哪?到時候不還是要禍害其他地方?”萊斯特搖了搖頭。
“不!不!我可以回以前住的林子!我想起來了,我的父母說過,他們在等著我回去!如果您實在不放心……您可以和我一起走!路上您可以把我捆著!但求您了……別殺我……我不想死!”
“……我,再說最後一遍。”萊斯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低吼道,“聽好了!你的家鄉早就被毀了!現在已經沒人在等你了!你已經回不去了!”話音剛落他便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於是趕緊開始調整呼吸。
幾秒鐘後,當萊斯特重新冷靜下來,便第一時間注意到桓達西的狀態有些不太一樣:他的右手肌肉鬆弛下來,他的左手不再劇烈顫抖,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巨大,但他的嘴巴卻閉上了。
就這麼過了幾秒,桓達西慢慢放下了左手。他的嘴巴再一次張開,但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靜:“你騙我。”
“我為什麼要……”
“你在騙我!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桓達西突然朝萊斯特大吼道,而萊斯特並沒有生氣,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拿著刀的右手放下了。
桓達西就這麼死死地盯著萊斯特,彷彿在等待一個答覆。一個肯定的答覆。一個否定的答覆。又過了幾秒,他終於明白萊斯特沒有騙自己。桓達西坐了起來,他的頭無力地耷拉了下去,兩隻手緊緊地捂住面頰,一陣斷斷續續的、彷彿快要窒息的哭泣聲傳了出去。
萊斯特轉過身,拿起那幅被倒扣在床頭櫃上的相框:那是一張三人合照,照片中間是一個有點眼熟、在哈哈大笑的孩子,看起來比萊斯特小上許多;他的身後站著兩個微笑的成年人,容貌和年輕人有幾分相似。
萊斯特呼出一口氣,輕輕地放下相框,把匕首重新插回刀鞘,然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臟跳的飛快,比每天的日常鍛鍊結束時還快。
並且他的手也不再顫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