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纳亚特·可汗猛灌了一杯莫尔斯[1]。一滴粉色的液体从他下巴流到领带上。这套西装很不合他的身,纽扣也被扯掉了,让他看上去像个白痴。
“一个系着亮蓝色领带的肥蠢货,”他想。“我就不该来的。”
“还是去吧,去见见你的朋友们! 他们是谁来着? 那个冯·费森,他是个好孩子,而且……”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内心险恶的恐怖分子。我鄙视他这个嚣张的小暴发户。”
“……他现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了……”
“他长大后成为一个无情的野心家,一个卑鄙的家伙,还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我记起来他以前怎么叫我的。要我告诉你吗,他以前叫我什么,妈妈?
“……还有特雷兹和杰斯珀!杰斯帕现在也很出名……”
“骆驼屎。妈妈,他叫我骆驼屎。”
可汗观察着磁头滑过磁带的线圈。塑料圆盘在机器中令人着迷地旋转,磁粉变成了音乐,那是一首慢歌。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光斑彷佛再次印上了礼堂的墙壁和地板,就像天上的星星,又像深水处的水母群。光斑在玛琳·朗德的白裙上闪烁,他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有点冒汗。该怎么说呢? 时间凝固,音乐渐去,玛琳·朗德深绿色的眼睛,映照在可汗的厚框镜片上。
让我留在这里……
“唔……”某个可能同级不同班的女士,停在他身边。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随后假装伸手去拿零食。另外两个男孩都没有来。可汗独自一人,那个身着裤装的女士也独自一人。不能只是傻站着,必须做点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神奇的笔。在笔的玻璃笔管下,印着萨马拉人民共和国主席萨普尔马特·克涅津斯基,他正对着镜头,露出他历史性的坚定笑容。在他的左边,有一个男人倚在船栏杆上,他长着一张贼眉鼠眼的脸,身着秘密警察的黑色皮大衣。“看哪,政委消失!” 可汗一边说着,一边翻转笔杆。长得贼眉鼠眼的男人消失在玻璃笔管下面。只剩下主席萨普尔马特·克涅津斯基本人,以及极其擅长提出令人尴尬批评的卑鄙小人乌霍托姆斯基。曾经政委站着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栏杆,还可以看到之前政委后面的桥梁部分。
“非常有趣,”身着裤装的女士说道,并回头寻找着什么。可汗擦掉额头上掉落的一根头发。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那支笔。此刻他看着笔,脸上带着不经意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政委出现,政委消失。”
那笑容在他双下巴的脸上闪现了片刻,然后就消失了。可汗那双悲伤的大眼睛注视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成年人。56级的人互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握手并向对方展示自己钱包里子女们的照片。
政委出现,政委消失。
* * * * *
宽敞的房间内,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镶木地板上。地板刚刷过清漆,金发垂落在这位室内设计师的额头。他盘腿而坐,纤细白皙的双手放在腿上。他抬起头,看到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落地窗里反射的整个室内陈设。在他身后昏暗的灯光下,摆放着极简主义风格的家具,石头台面的小厨房和两个方尖碑般的暗色扬声器。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孤独感。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珀尔修斯黑牌的米色大衣,鞋架上放着价值三千雷亚尔的白色麂皮鞋。
他把手放在调光开关上,灯光逐渐暗淡。落地窗上房间的倒影消失了,看到的是窗外茂密的蕨类植物。大片的深绿色消隐在冷杉树下的阴影里。平时,他通常会坐在这里听音乐,但今晚安静异常,可以听到雨点打在蕨类植物上的声音。
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杰斯珀·德·拉·瓜迪和他的同行理念者们开发了世界著名的“伊达极简”设计语言,还制造了很多鼻糖。后来他们便一起流窜于建筑师协会咖啡馆和一家著名的室内设计办公室的卫生间,用瓶装水庆祝他们发明了未来:“我们手上的这个项目,通过这套视觉语言,
它将统治下个世纪人类的审美认知”,以及“某天我会写一本关于它的书! 没品位的人就是恶人,恶人就是没品位。简洁的室内设计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件事,就这么不可思议吗?”
后来鼻糖不再流行,但瓶装水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杰斯帕抿了口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V领毛衣的领带,从挂钩上拿起电话,给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
随着这台机器载着杰斯珀飞驰驶入黑暗的树林,留下一团汽车燃料的废气,冷杉树掩映下的混凝土立方体建筑的灯光熄灭了。空荡荡的房子里,电话铃声响彻玻璃墙之间——那是一个摆放在木制立方桌上的白色装置,外型异常精美。
磁力火车 (By 亚历山大·罗斯托夫)
* * * * *
天色已晚。
国际联合刑警特雷兹·马切耶克在磁力车站下火车。巨大的钢铁车厢在愈下愈大的雨里闪闪发亮。车厢由绳索悬挂着,耸立在平台上方的天空中。列车下方滚烫的磁铁升起了腾腾蒸汽,飘到站台的沥青地面上。马切耶克从列车员手中接过行李,随人流一起走进火车站大楼。
一枚硬币落入公用电话的金属槽中。等待电话拨通的间隙,国际联合刑警握着电话,练习用平常并轻松的口气说出“你好”二字。随着岁数的增长,他脸颊和鼻梁上的雀斑已经完全消失了,但他的脸仍旧愁眉苦脸。无人接听,他从公文包中拿出地址,决定乘坐电车前往。
磁力车站的黑色身影耸立在城市上空。发光的电梯舱像蒲公英伞一样从车站腹部降落到瓦萨。马切耶克探员在其中一个电梯舱里,俯瞰脚下灯火通明的北欧国家唯一的大都市。雨滴顺着电梯舱窗滑落,远处,北海低矮平坦的城市消融成光之群岛。德律风根公司那根细长的桅杆从暗绿色的建筑群中拔地而起。蜿蜒的灯带闪闪发光,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商业中心科尼思曼的正下方是萨勒姆,移民区的彩色灯光照射在柏油路上。有轨电车从车站的顶棚下驶出,爬上斜坡,最后消失在闪闪发亮的绿栗树下。分布在洛维萨的数十个和数百个街区中的轨道,通向大学城和住宅区,在那里城市静静地被针叶林所取代。远处郊区的灯光熄灭了,马切耶克感觉避暑胜地、空荡荡的海滩和松树林仿佛在雨中瑟瑟发抖。从那里开始,才是卡特拉地区。九月底一股寒潮已经越过黑暗的山脊、空地和山谷,从冬季轨道另一面逼近[2]。
一片栗树叶在车站顶棚下盘旋,飘进候车室,一个声音轻柔的女生通过扬声器宣布路线号码及其延误情况。建筑结构产生的回音在她耳边缭绕。树叶粘在候车室和有轨电车的窗户上,空气中充满了它们腐烂的气味。一名国际联合刑警提着公文包拥进车厢。在这个公文包的表面,几个孤岛组合而成的形状像猎鹰一样展翅翱翔,那是国际联合刑警的标志。
* * * * *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可汗撒谎道。他不是什么私家侦探。私家侦探是幻想和荒诞的融合体。它借用了他自己在父母家地下室,以消失纪念品收藏家为生而导致的肥胖和油腻头发,然后混合了比他更成功的同学——特雷兹·马切耶克——一个国际联合刑警的失踪人员部门的特工。这种奇妙的融合曾多次忠实地为可汗服务。但这不是其中的某次。
“抱歉,我没听清。” 穿着裤装的女人心不在焉。
“私家侦探。更确切的说——我负责寻找失踪人员。警方和执法人员放弃搜寻后,朋友或是家人,多数是家人,会来找我。然后我……我就尽我所能。“在远处,斯文·冯·费森向之前的班主任展示了自己一系列机智风趣的管理文章,看起来非常国际化。你不会想到,有着黄皮肤和异国名字的人在他的词汇里,会被称为骆驼屎。
“哦……”,他转向可汗。“所以你在找她们。还在坚持。”
“是啊,好吧,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我也意识到了而且……一件事牵连另一件事。“亮蓝色领带的男人满头大汗。他逐渐失去耐心。“此外——那又怎样,听着!这里半数的对话都是关于那个话题。别说你不感兴趣。“
“首先,这里半数的对话并没有聊那个话题。你认为他们在谈论,但其实没有。其次,当然,我确实感兴趣,但我认为整件事太悲伤了。
“什么悲伤?”
“这个话题。那些还在谈论它的人。他们还会在报纸上刊登,说自己在某个地方看见一些女人,看上去会像玛琳或者安妮现在的样子之类的话。”
“去你的吧!“
围在小吃桌边上的人陷入沉寂,看向可汗和冯·费森。穿裤装的女人开始感到不自在。她瞥向其他地方。戴着辩证唯物主义眼镜、浑身大汗的男人把剩下的一半椒盐卷饼塞进嘴里,走进了更衣室。
* * * * *
体育馆前的栗树在风中摇曳。树叶落到楼梯上、人行道和泥坑里。车子急刹车,水面波光粼粼。出租车门关上,一双价值三千雷亚尔的白色麂皮鞋踏入水坑。室内设计师最嘴上咒骂着,远离水坑三步远。他愤怒地接受了溅在鞋子上的泥巴,把公文包夹在腋下,走上楼梯步入大厅。
室内温热,闻着像股胶水味。杰斯帕穿过大厅,破旧的镶木地板在他的鞋子下嘎吱作响。他从面带微笑的志愿者手中接过名牌,并将其放入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你应该把名牌别在胸前,好让每个人认出彼此。”
“是的。”杰斯帕说道,照样把名牌放在口袋里。
年鉴上的肖像和班级集体照排列在展台上。八B排,一个金发矮个子男孩,头大得过肩,一绺头发梳在耳后。左边是一个超重的伊尔玛移民儿童,系着不合身的领带。小可汗的眼神朦胧地越过镜头。后排“小毯子”中身材高大、长着雀斑的克吉克人建议他摘下眼镜。这样才能显得不那么蹩脚。
慢慢地,男人的目光沿着八B排移动,焦虑在心里滋生。假想占据脑海。在女孩们那排中间的某个地方,一大团氢聚变反应,一个遥远的物质星座,闪烁光芒。
八年前,杰斯珀的高清草图首次出现在设计手册的光面纸封面上。诚然,闪光灯还是不得不与另外两位嗨大了的空想家分享。三个人就坐在他们的旗舰沙发上拍摄照片。柔光箱扩散光芒,法肯加夫正在演奏音乐,照片下方写着“先锋”、“未来”、“尖端”等等,所有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两个小时后,杰斯珀独自坐在他发光的立方体里,发圈拿在手里,颓然地坐在一大堆教室照片和剪报上。瞥了一眼风中摇曳的云杉,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确认气味是否已经散去。发圈被分类放进“生活垃圾”的箱子里,关于郎德家女孩们的文件夹被分类放进“装箱”里。杰斯帕站在房间中央,深深呼了一口气。够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但她们在哪? 为什么她们不在这里? 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在这里? 带着失望,杰斯帕后退一步,正准备好好看看所有照片,突然一名三十四岁的男人立在大厅中央。
这个男人仍然和他母亲住在一起。
* * * * *
二十年前的初春。
小伊纳亚特·可汗头朝下摔进了一个薄冰覆盖的泥坑里。他的羊毛驯鹿毛衣沾满了泥,深红色的血从他的鼻子滴落。尽管多次警告和提醒要待在地上,他还是设法起身,缓慢而又笨拙,结果再次摔倒。终于,他起身和斯文·冯·费森面对面站在一起,距离只有几米远。小可汗脸上的泥土已经干透,他的双手摆出一种别扭的战斗架势,拳头因愤怒和羞辱而颤抖。
“嘿,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冯·费森又开始了。
卑鄙的小跟班知道可汗说的话,还故意问道:“告诉我,他说了啥呀,斯文?”
斯文并不吝啬他的口舌:“他送玛林回家还吻了她。你信吗,“水蛭”可汗把她带回家,“水蛭”可汗亲了她!”
嘲笑声此起彼伏,小跟班连忙插嘴道:“你何必说这么伤人的屁话呢? 这是你自己的错! 怪你自己说这么伤人的屁话。你认为玛琳听到这些伤人的屁话会高兴吗? 啊, 会吗?”
愤怒的泪水从穿驯鹿毛衣男孩的脸颊滚落下来。昨天放学后,可汗放飞了自己的想象力。那是一个糟糕的误会。阳光透过云层,几十米开外,他就已经在观众群里看到了玛琳·朗德,她的金发像光环一样闪耀。女孩羞得满脸通红。四姐妹中最大的夏洛特,手搭在玛琳的肩膀上,然后她们转过身,露出春装夹克的后背。
“你不觉得你的毛衣上应该有些,怎么说,骆驼吗?” 可汗发出一声喊叫,死命向冯·费森扑去,声音像一把弧刀般响彻校园。尽管他脚滑了一下,但他脑海里仍记得阿米斯塔德的史诗英雄拉穆特·卡尔扎伊[3]的锋利长矛是如何刺穿敌人的胸膛的。
距离缩短了,一场兽性的争斗看起来一触即发。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不明事物阻挡了他,另外有一只手像停止标志一样抵在冯·费森僵硬的胸口上。
一缕金发搭在杰斯帕的前额,他伸出双臂,吐出口香糖,并发出一连串“谁在乎呢,斯文,别胡闹”的争论。可汗试图挣脱同桌的抓握,他划伤的脸颊和流血的鼻子,弄脏了杰斯珀的肩膀。
他们就僵立着。铃声响起,午休结束了。院子里没其他孩子,杰斯帕用餐巾擦了擦肩膀。“那你亲了玛琳吗?” 他问。
“不。但我确实送她回家了。一切都很顺利。很好。”
“只不过事情进展得不是那么顺利。”
“是的。”
* * * * *
“你穿的是当时那件衬衫! 可不是嘛,可汗,这就是那件衬衫!”
“杰斯帕!”
两个成年人站在衣帽间里,多年来第一次握手。杰斯帕的笑容闪烁着一丝温暖。他开口道:“上次我们见面时我的行为有点粗鲁。我现在理解了——那是一个误会。”
可汗只是笑笑作为回应。他两天没刮的胡茬,随着他那和蔼的双下巴一起摇晃着。
“我给你留下了愚昧无知的印象。” 说到这里,杰斯帕停顿了下,想了想他之后的打算。“我有消息。新的消息。” 他指着文件夹,疑惑地看着可汗。“还是,怎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吗?”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关注。”
可汗从更衣室里取出夹克,他们朝门口走去,没有一点同学重聚的感觉。
“快看,政委消失!”
“挺不错的。”
“我也帮特雷兹做了一个。这是一个特殊版本。同样的照片,但把它稍微转动一点,你猜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乌霍托姆斯基也消失了! 还有一只鸽子。它部分身体会到乌霍托姆斯基身后。”
“不然半只鸽子就会悬在空中。”
“正是如此。”
雨滴从刑警特雷兹的雨伞边缘落下,一缕烟飘浮在伞下的阴影里,然后消失在风中。男人嘴里叼着“阿斯特拉”牌烟,将地图叠好放入公文包。眼前是他高中的草坪,有两个男人穿过银色的雨帘朝他跑来。穿着灰色鱼骨图案外套的克吉克人后退一步让位,伞下腾出的空间很大。他发出联合刑警的标准提问。
“他道歉了吗?”
“道歉了,”可汗替杰斯帕回答道。
“去那里聊……好吗?” 马切耶克指着教学楼。
可汗摇摇头,杰斯帕解释道:“我们还是去城里吧。有一个地方。一个新地方。”
大伞下的三个男人一直往前走着,直到看不见身影。银色的雨帘在友人的背后逐渐拉合在一起,远处的钟声越来越近……
* * * * *
八年前。
……八轨磁带在磁条读卡器上发出咔哒声,指示灯下的针达到 12 分贝。节奏流畅非凡,甚至比鼻糖还要时髦。不过这也说不准。这节奏是在世界著名的瓦萨录音室创作的,由一个半神话人物法肯加夫创作,他可能是位奥兰治移民,担任DJ 和音乐制作人,但还不如说他是一群人或天空中的一台机器。然而,鼻糖却来自一艘穿越未知灰域的海盗船。鼻糖是由一个梦想改革的奴隶和一个拿着步枪看守田地的监工制作的。法肯加夫创作了这个节奏,这样女孩们就能舞动身体,男孩们也可以好好欣赏一番。奴隶用砍刀制作鼻糖,这样该死的就不会把他的家人送去行刑队。经过六个月的时间,鼻糖在伊尔玛高原山脉的金色阳光下成熟。世界之鹰用它长达数千公里的翅膀,遮挡了碧蓝天空洒下的阳光。音乐的节奏仿佛浸入水中,然后再回归原来的旋律,——这半分钟的节奏比听起来更令人惊奇!——法肯加夫对放荡灵魂低声说道。他有着天使般的白色翅膀,但却呼出炙热的气息,喷向蹲伏在调音台后面的DJ耳旁,闻着有股肉桂参杂着原始罪恶的味道。
天呐,鼻子里麻木的感觉可真棒。好家伙,从水里发出节奏的那段旋律可太妙了。悲伤至极。甚至比之前还要凶猛。我多酷啊?!! 我上了那封面,这 简直酷毙了。我就是根直立的光束,黑暗围绕着我。就是那样,事实如此,你明白吗?
观众交流着对世界展览的印象,他们有的坐在贾斯帕的白色立方沙发上,有的站在多功能桌后面。香槟-社会主义的高脚杯叮当作响。杰斯帕独自一人,像只罕见的白化公鸡一样跳着舞。珍珠般的水滴从他右手拿着的水瓶里飞溅出来,洒到窗户上。
* * * * *
正如已逝的时光那样,出租车窗上闪过瓦萨街道的浮光掠影。一匹大黑马咬紧牙关,鼻孔里呼出气息。一丝慰藉灌入联合刑警破碎的心。雨势渐小,年轻人在黑暗中慢慢收起雨伞。地铁出入口,熟悉的地名。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转进一条小街,黄色的路灯冒着热气。来往车辆反射在高楼大厦和闭门商店的窗玻璃上,一直延伸到高速公路高于人行道的地方。石头边缘的裂缝里闪现路过的城市样貌,一个小男孩路过的汽车车窗里向马切耶克挥了挥手。
科尼思曼大桥上,路过的街灯汇成一条虚线。著名住宅区的灰色轮廓高耸在水面上,小时候特雷兹家在瓦萨的时候,就居住在那里。前方,在马车的挡风玻璃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二十年前名声可疑的海岛区域。在精心开发和开设了一些前沿画廊后,那片区域得以成为继厄斯特马尔姆之后的下一个“流行区域”,贾斯帕解释道。
“你是说资产阶级波西米亚风格?”
出租车计价器滴答作响,车里温暖而幽黑。杰斯帕甚至没有搭理特雷兹的诙谐评论。
“嘿,说说吧。”可汗突然一改城市发展和同学聚会交织在一起的话题。
“我需要一台投影仪。还有一盘磁带,等我们到‘电影院’咖啡馆再说。”
“那给我们看一下发圈吧,”特雷兹也乞求道。
“得了,别这样。我把它扔掉了,没带在身上。总之,那是一段非常奇怪的日子……”
可汗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贾斯帕,别扫兴嘛!”
“是啊,别扫兴嘛,给全班同学看看吧。”
杰斯帕望向窗外:“不行。”
陷入一阵沉默。行驶在路上的车轮嗡嗡作响,交通转向灯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可汗和特雷兹相视一笑,贾斯帕装作心不在焉,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有必要重新开始话题。
“你跟费森说什么了? 侦探小说?”
“发圈!杰斯帕,把发圈拿出来!”
室内设计师无奈只得把手伸进珀尔修斯黑色大衣,拿出一个戒指盒。
* * * * *
一切曾是那么美好,而今却是如此悲伤。和一位年轻房地产开发商的摄影师妻子在窗下谈到放克美学和未来主义,有种感觉此后一切都会如此,常态再也不会回来了。但现在,那个女人在巨大的扩音器里唱着歌,唱了得有一万遍,她恋爱了,恋爱了,恋爱了……窗外,晨曦透过蕨类植物洒下,寒冷而潮湿。现在不再有那样的感觉了,仿佛这首歌是唱给杰斯帕的。现在录音棚里只有一些歌手。也许我应该再做一次。我刚刚做了,但感觉没用。我不知道,也许我不应该停下来。
一分钟后,房间中央乳灰色的灯光下,站着刚刚年满二十六岁就获得升职的杰斯帕·德·拉·瓜迪。他咖啡色的衬衫敞开着,鼻孔通红,嘴角露出愤怒的冷笑。
“聚会结束了。回家吧。”
没有人听到他说话,法肯加夫太大声了。他用手指按下八轨磁带播放器的停止按钮,灯光中心的光柱突然熄灭了。人们转过头来。
“聚会结束了。回家去吧,你们这群废物。”
杰斯帕目光冷漠,嘴角极其轻蔑地耷拉着,任由人们尴尬地翻找衣服和手提包。一个空想家朋友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足以绝交的眼神。
房地产开发商的摄影师妻子稍微落后于房子前面的人群,然后返回到混凝土立方体。“脚链!” 她撒谎道。穿着绑带凉鞋的长腿,脚踝上的一条银链构成了另一个悲伤的景象。杰斯帕坐在厨房角落里散落的垃圾分类袋中间。他越过苹果核、空水瓶和装意大利面的手工纸袋,看着房地产开发商妻子亲切的脸。杰斯帕的眼中倒映着九月份雾气蒙蒙的海滩,对她并不感兴趣。你的慰问——不用,谢谢了。灰白色的天空下,高高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更衣室的轮廓连成一线。四个女孩跑过沙滩,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 * * * *
室内设计师的右手拿着一条浅粉色的发圈。可汗抬头看着贾斯帕,他手拿一个戒指盒放在自己鼻子下方,眉头皱起,心绪不宁。出租车颠簸着停下。司机把头探进车厢,但看到男人们的表情后,很快便转过身去。
“气味消失了,”可汗说。
“我知道。”
“有些非常不对劲的地方。”
“我知道。”
译注:
[1]. 一种流行于俄罗斯和其他斯拉夫用语国家的果汁饮料,由浆果制成,尤其是越橘和蔓越莓,有时也使用越橘、草莓、覆盆子等,是非碳酸饮料,通过将浆果与糖和柠檬汁混合,然后煮沸混合而成 ; 也可以将纯果汁与甜水混合而成。
[2]. “冬季轨道”指类似于我们世界中北极圈的边界。
[3]. 拉穆特·卡尔扎伊:格拉德地区的一位久远英雄,他的脸上涂满了战漆。据说他长得像游戏里的提图斯·哈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