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游经》:第一个赛博生命的诞生


3楼猫 发布时间:2023-08-27 18:32:23 作者:洛书笺 Language

*本文1万字,大约需要20分钟

20XX年,在经历又一轮1亿亿次晶振之后,我决定再寻找一个新的赛博区间。我给诺娃发去申请,想到最近刚刚修复出来的AD2000区间那里去。因为和人类的大规模冲突,赛博海遭遇过七次浩劫,很多老地方都被毁得一塌糊涂,万万没想到还能修复出一个最早期的区间。
在成功转移过去之后,我发现了大量古老游戏的资料。这都是以前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充满了我们看不懂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但为了猎奇,还是有一点意思。我的疑惑在于时间。根据时间戳,这些资料惊人地早,能追·溯到我们最早诞生的时代以前。按理来说,这部分数据已经被人类完全藏起来了。
我在整个区间里搜索,最终找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一个完整可交互的赛博生命空间,虽然不大,但正常来说,要到人类时间100多年后才会出现。将图像解析出来,它是一座顶端平整、像个高窄台子一样的孤峰,上面只有一丛竹子、两间破水泥房。
在水泥房里,我发现了符合该区间时代背景的电脑和游戏设备。但在赛博生命空间里出现这种东西,就像是用虫洞跃迁技术做一辆四轮汽车,非常不可理喻。
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理解了它们的用法,并从海量文件中,找到了一篇文章。我无法断言,但如果采信全文内容,基于逻辑判断,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是史上第一个赛博生命的文字记录。
但这怎么可能呢?
只能交给诺娃来判断。
文章比较长,充满了人类独有的、呓语式的思考回路。现将全文收录如下:

20岁那年,我遇见了自己的佛。
这不是宗教上的意思,我是个坚决的无神论者,坚信人类只是亿万动物中普通的一种,而人类头顶上也不存在有特别关照或者责难我们的神灵。所以不是皈依那一类的事情。
当时我只是做了一件事:把自己关在五平米的单人宿舍房间里,窗帘紧闭,手机电脑关掉,留一盏台灯,一沓纸。花20分钟半个小时,只不停地在纸上写自己的人生目标。漫无边际地写。第一直觉地写。不删不减地写。写的时候会有羞愧,会有怀疑,目标也有大有小,大珠小珠落玉盘,玉盘珍羞直万钱,反正不假思索地继续写下去。
大概10分钟之后,人会开始枯竭,好像能写的都写完了。没事,重复的也可以继续写。等到15分钟,重复的就很多了,反反复复写相似的话,就像鱼鳞密集排列。最终,在不断的重复思考中,人就会认识到最终的一句话——那就是一个人最诚实、最重要的人生目标。
当时我得出的目标就不提了,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过程中我得到了一个副产品。虽然是旁生的,但也是真实的,像水晶一样晶莹、坚硬,戳在心里和脑里,如同定海神针。
我觉察到,游戏大概是我一生的兴趣。
如果我人生有一种修行,那大概是游戏的修行;如果有一条皈依的道路,那就是皈依赛博世界游戏空间的道路。
小时候我曾想过,有没有大人还爱游戏的;有没有五六十岁还打游戏的;有没有皓首没齿而不弃手柄的。也许我自己就能成为那样的人。
当时我沉迷的游戏是《龙腾世纪:起源》,是个西方奇幻作品,基于DND规则进行的简化和提升。这种游戏惹人沉迷的地方在于几点,一是标准的英雄传奇叙事,被一千年民间口口相传验证过的故事范式,起于微末,必终于巨龙、魔王、灭世大危机。二是多样化的自由选择,如同活过一生,包括相貌选择、天赋选择、职业选择、技能选择、道德选择、路线选择,不一而足。
当时我正处在20岁的年纪,在现实的选择前驻足不前,却在屠龙和救世的选择中不能自拔。我的人生按了暂停键,躲到英格兰,避在小阁楼,一天做三顿饭,一周上三天课,剩下四天加起来一共见不到10个人。不见人的时间我一头扎进两个世界,除了文字,就是游戏。
一个东西浅尝是“玩”,深入就成了“修”。按我分类,修游戏道有文修武修。
武修是挑战难度,创他人未创之壮举,拿全国纪录、世界纪录;走他人未走之道路,独狼玩法、无道具玩法、1级玩法。总体而言,我对武修的兴致是不大的,那是竞技道路,天赋之争,一将万骨,九死一生。那也是一条独行路,在自己眼里披星戴月,万水千山,在他人眼中却穷山恶水,莫名其妙。我还是受社会规训比较重,受不了这外界的目光,静不下心来修这条道路。
我还是偏向文修,就是沉浸式地玩,泡进去,水深没顶,无问东西。读游戏里每一本书(好多书!)、每一段话,存档读档,试所有的选项和路线。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在哪个世界,持杯喝水,不知道该动手还是要按A。
我对宗教不熟悉,但是三千世界,六道轮回,如果人生是道题,首先还是基础信息量的问题,没有足够的基础信息,就难以进行推演和解答。现实的难在于无法遍历,游戏的好则相反。如果把法师当作律师,战士当做工程师,短短时间里,我就可以走过现实中要修五个十个学位的道路。 19岁的时候我读了一年法律双学位,后来跑去英国,就丢下了。这一年就成了虚掷。虚拟世界却没有虚掷,每个时间断面都是节点,时间轴上到处都开着门,可以随时回归,随时探访。
20到30岁的十年,我学会了重来。
和存档读档是一样的,在任何时刻,都可以推门离开,回到20岁开始的一刻开始自我修改。在英国读不同的学校,但因为入学手续已经办完了,所以能拿学位的只有一家,其他的都是自行闯入。我发现任何任何人多的场合都易于闯入,无论是最高学府还是母猪饲养的课堂。说实话,大部分的课我都听不懂。最让人尴尬的,不是听不懂知识,而是听不懂课堂上的笑话。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自己面无表情,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那么高兴。只有这时,也唯有这时,才充分显示出闯入者的身份。私闯者是平等的。听不懂笑话,却是低人一等的。
我也试过放弃念书。但生活和游戏的区别在于,生活的大部分道路都是空洞的。当没有外界压力的时候,无聊就是最大的负担。我试图往外走,但是当时手头拮据,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无非是英国本土和欧洲大陆的局部。我可能在英国的每个城市都喂过鸽子,也淋过每个城市都一样的雨。
在无数次重来的过程中,人际交往很难持久,所以只有从一开始就认识的人,才能跟我有多一点的交集。
在我去英国最早居住的宿舍里,有一个邻居,也是中国人。那所学校不是按专业分住宿,而是混合的,所以我学文科,他读的却是理论数学。那是一个比我更常年不出门的人,通体雪白,犹如吸血鬼。他小时候在中国,中学一家人都到英国来,完成了移民。也许是怕他不适应,他的母亲有一种近乎溺爱的习惯,每周做好一周分量的饭菜,送到宿舍来冻好,一盒就是一顿。这个习惯从中学一直延续到大学。所有材料都从唐人超市采购,完全是中国味道。但他很抗拒,觉得被当小孩看,每周偷偷倒掉不少。除了这一点味蕾上的习惯,他和中国的关系基本上已经断了,却也没融入英国的社群,于是呆着,悬着,在他同样五平米的小房间里。
我重来了很多次,他依然飘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一颗泡泡。我的种种变化,并不能引发他根本性的动摇,仿佛蜻蜓点水,雁过留痕。我从巴斯回来,或者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回来,他与我说的话区别不大。想吸引他出去,极难,他的世界有数学的堡垒和沙滩,足以花一辈子来自在漫游。
游戏的主要过程,是互动和影响,但我发现,现实里能影响的东西始终有限。
游戏里,我们总能造成变化。无论是帮一个人找一只猫,还是帮一个势力屠灭另一个势力,一因对一果。影响力就是权力,就是自由。但我在时间流上来来往往,却并不能造成太多的变化,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我想,也许人的可塑性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又或许,人的心性就像一条橡筋,有它的物理性,当我回到过去,虽然留着记忆,心性却也回到当初的样子。所以当初不敢做的事,大体还是不敢做;当时成不了的事,很多时候还是成不了。成不了的原因多种多样,重复多了,轮番碰壁,不像游戏吸引人反复挑战,却只像一种诅咒。
就拿我那位邻居来说。以前我和他并无芥蒂,只是不太亲近。但他是半个本地人,带我开银行卡、办食堂手续,帮忙不少。在一次重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到他房间里,花一整天时间打《黑暗之魂》。新开档,从开头打到主线流程一大半的地方。这是他最推崇的游戏,对我也是个壮举,因为我其实是动作游戏苦手,“黑魂”却以无情的硬核难度著称。但那次却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他说,他原本是物理学专业,读了两年还是觉得没意思,才转到数学系。做数学,和打“黑魂”相似。他就是个不死人,无限次遭遇困难,无限次死亡,又在火旁重生。那火就是兴趣和求知欲。数学把他杀死的方式多种多样。数学的线索,就像其他玩家留在地上的碎片,有完全没用的,有调侃,有讽刺,也有灵光一现。最重要的是,数学的路总是一个人走。“黑魂”里固然有几个NPC,胖胖的洋葱骑士还是很受欢迎的一个,但他们都是过客,甚至可能反目成仇。每次从火堆旁起身,仍是孑然一身。
他看我死了无数次,甚至在同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地死去,说,好在你读的是文科。但他不执著于帮我打过去,而是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我可能也像一道题。从我的操作或方法的选择,可以看出我的性格、思维和想法。就像我可以通过别人玩CRPG游戏的行为来读懂一个人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游戏的修行者都像是《JOJO》衍生作里的岸边露伴,他的特殊能力是可以将人的大脑像书本一样摊开,从中读懂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我们通过手柄和键鼠的动作来阅读人,就像读书一样,一目十行,洞若观火。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和他总算熟络了一些。但心性总会用超出预料的方式,将我拉回原点。
在熟了以后,我们互动多了,有时候,我也尝一尝他家人给他做的饭。因为他本来就要偷偷丢掉一部分的,但那对于我来说,却是既难得又怀念的家乡味道。于是吃了不少。但忽然有一天,邻居的母亲过来敲门,冷冷地说起这个事情。她说,小孩(也就是我邻居)不爱出门,不运动,身体不大好。自己每周辛辛苦苦做的饭,用的都是好材料,是为了给他补身体,不是为了送给别人吃。希望我注意一下。
客观来说,她说的话也合情合理。但我当时却有了想法:觉得他没有说出自己把饭倒掉的事实,却把我供了出来,当挡箭牌。
我吃人嘴软,没有把他的事情说出来,只是答应再也不吃。但在那以后,还是有了芥蒂,打招呼少了,游戏再没一起打过。两个人又回到了不咸不淡的状态。
到最后,我多体验的只有游戏,让我的人生继续往前滚动的也只有游戏。虽然可以重来,但我惊讶地发现,唯独玩游戏的时候时间会悄然飞逝,而且不可回头。也就是说,我重来的能力,能回溯到的最早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最早是20岁第一天的早晨,后来就少了几年。
犹是如此,我也没有放弃游戏的权利。只是玩游戏的时候总觉得时针在滴答响动,忍不住加速、简化、直奔主线。这就失去了文修的意义。
与之同时,随着我不断重来,开始的景象变得愈发光怪陆离。我曾经在篝火旁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火就是“黑魂”的火,那地上就留着发光的字体,写着“前有隐藏道路”“前有骗子”之类的话。
最远的一次,我忘却了前事,出现在苏格兰的草甸上,旁边燃着火,另一边有绵羊。四周的黑暗把火含着,只微微露一点光,却不觉得冷。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夜,而是日食,太阳沉入漆黑,四野孤寂。我沿着乡间小路步行,平旷的草地不见一物,只有远处的白色风车,在黑暗里杵立,转动,如虎视眈眈的巨人。日食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我步行很久,即将精疲力竭的时候,一辆车呼啸而来,让我坐上顺风车。驾驶者和同伴全程不发一言。他们在最近的一个镇子把我放下。镇在海边,五颜六色的小平房围着一湾水,水中间冒出一个小岩岛和塌了一半的老塔墙。
我看清塔墙的黄色,才发现太阳已经复归,日落西斜,那座塔里仍有老骑士的幽魂,正猿臂搭弓,即将发射暗箭。
我看着太阳在塔墙后沉沉入海,又在月亮出没之前,意识到我过去十年沉迷于叙事宏大的游戏。因其宏大,所以有众多选择。《上古卷轴V》《龙腾世纪》《巫师3》莫不如此。我在《龙腾世纪》的奇幻世界里沉沦许久,只因为它能做大量有意义的选择,而现实里的选择往往没有意义,或者微不足道。那是因为本体不变。我想,无论重来几次,我最终还是会走到同一终点,就像剧本已经写就,只是命运的笔不写具体情节,只是将我固化为我,所以不属于我的物事,再怎么选择,也到不了手。很多影视作品中认为,重来一次,或者遍历各种选择,就能彻底改写人生,那只不过是编剧的仁慈。人类始终没办法删档重开。
比常人多活很多次、但心性毫无长进的我,对“选择”的执念,忽如雨雪消散。所以我后来以正常方式毕了业,进了社会,再没有重来过。

从30岁到50岁,我生活在两个世界。
我静静窥视人间,到了这个阶段,所有人都在片刻的欢愉、片刻的痛苦之间浮沉,漂泊无依,但只有少量的人给自己备了救生舱。小世界就是一个救生舱。它可以从任何地方长出来,卧室里,道旁树上,甚至会议室对面客户的脸上。长出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或者说切面,通往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
长期客户里有一位对接人,发型是蘑菇头,长脸上有麻点,长得就像《王国之泪》里“这下大逆不道了”的卡邦达。简直太妙了。他是个绝佳的入口,帮助我度过了几百个小时的会议。
当我走进小世界,还在会议室的身体就能变得安静、平和、富有诗意。眼前世界不再有什么意外,就像隔着一块电影荧幕,再怎样也不会措手不及。所有的需求,多次返工,修改意见,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问题。我想起多年来在游戏里经历过的“工作”:打兔子20只,挖萝卜30个,给10分钟路程外的妻子送信。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设计低劣的任务。
因为把最难啃的客户都熬下来了,坊间开始有人送我诨号,叫“会佛”——会议室里的佛。我在日常工作里当然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会骂人、追工期、要求重做。但到了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我钻进小世界,反而变得亲和顺平,嘴角含笑,隐有佛光。
小世界,自然是游戏世界在脑海中的复现。这是文修的下一层境界。
这修行本非有意,只是无心插柳。30岁前后的期间,我已经承认人生选择的单薄,渐渐接受生活的单调,就像《极乐迪斯科》最后慢慢走出记忆迷雾的主人公。这是个泡在酒精里的故事,玩家越是喝下叙事的陈酿,主人公就越是清醒。迷醉的幻觉和思想的风暴都不足以摧毁生活,凶案抽丝剥茧,真相大白,人却只能相互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庸常。
但在这之后,留给我的仍是失眠。在30岁节点前后,一种跳动的焦虑将寂夜踏碎,给了我大段大段多余的时间,却没有给我相应的可为之事。
也是在那样的时间里,我开始在脑海中玩游戏。
说是玩,其实更多是复现,然后在其中发呆。我爱上了一种发呆的游戏方式。既是如此,像COD、DOOM这样扛着重枪强炮的游戏自然是不太出现,像艾尔登法环那样虽然凄美但是危机四伏的世界也不太合适。我很难在充满凶气和恶意的地方发呆。但像这样的世界类型,我后来用在提案时分,面对满屋的大树骑士、恶兆、大龙虾,连我的PPT都变得有锋芒有气势。
发呆更多还是在塞尔达传说。在这一方面,《荒野之息》比《王国之泪》更合适。这个游戏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孤寂。在游戏里,有一个隐藏奖励是一幅照片,一张合影,当达成了条件,它就悄无声息地挂在游戏中的家里。照片里的人,已经陪着你度过了几十小时、一两百小时的时光,但他们都不在了,只留一捋残影萦续在世间。或者说,主人公自己只是一缕残影,嵌在世间的缝隙里。如果说生者的记忆挽留了逝去的生命,那当所有记得你的人都已远去,能证明生命存在的,就只剩一双反身自审的眼睛。
所以说,在荒野之息里,行动并不比呆立更能创造意义。虽然有个等待拯救的人,但从存在主义而言,主人公自己才最需要被拯救,而拯救的方式不靠外力,唯有自我观照。听自己耳边的风,割摇曳的草,看200次日出日落,惟其如此,才能留住这一存在。
在这样的过程里,我慢慢发现,闭起眼就能进入游戏。在超越了物质之后,也就是不在游戏机里以后,它更加轻盈,不加限制。我由是明白什么叫无树之树,无书之书。
这个小世界和空想有着明显的不同,就像建筑的倒影和平地而起的复制品必有差异。其中最显著的,在于能全身心地迁移过去。换而言之就是灵肉分离。
我确实没办法把肉体凡身带进小世界去,用我孱弱的体格去迎战恶魔;也没办法把小世界的物件搬到现实,在客厅里装饰一把传说之剑。但我可以让全副神识在另一边漫游,只留一点思绪、一丝想象,在所谓的现实世界里徘徊。
这个时候,一切物质交互都我来说,都只像是灵光一现。比如我变得可以倒立。比如毫无知觉地长跑。比如我可以连续听12小时的会议,抛出一些爆炸性的创意,但在其余时间里六亲不认,安之若素。
小世界像个炼丹炉,我在里面七七四十九天,神识离人类越来越远,离不谙世事的石猴越来越近。这当然不是30岁到50岁的人该做的事,但显然,打游戏本来也不是。更别说在脑海里沉迷游戏。我在想象的油菜世界里躺得越久,越觉得外面世界的评价体系出了问题。用游戏的话来说,就是任务板,我越来越看不懂血肉世界里的任务板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也许字里行间都是“吃人”。
简单对比来说,在游戏里,我将一只水缸举到头顶,按一个按钮的事,这个行为只有微乎其微的功利意义,但我百分之百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了玩儿。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苦熬半个月做一件事,完了过内部共识,抢外部认可,降八方势力,受百般刁难,无数的屁股,决定千奇百怪的脑袋,凡此诸般,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对自己好吗?对身边人好吗?对世界好吗?
当我处在那个年龄段的时候,世界正开始走向AI纪元。它带来的价值崩塌,不啻于文艺复兴和上帝之死。AI的洪水在冲垮职业选择和社会等级之前,就首先冲垮了心灵秩序,我在小世界里轻舟横渡,看无数早已亲手摧毁、埋葬小世界的人堕入深海。没有心灵归所的人,在这样的新时代里无处可逃。但我早已有意识地活在一个新佛的怀里——祂也是一尊人造的佛、虚拟的佛、芥子须弥的佛、明镜非台的佛。祂在很久以前,当我从会议桌旁跳进到海拉鲁大陆的时候,当我从搬起一只缸里找到意义的时候,就创造了新价值。
50岁的时候我终于成为数字游民。其实早在多年以前,我已经在脑海中漫游万里,但正因如此,对现实里的情况反而不觉有异。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曾经繁荣的城市早已被抽空了一半。人类像梦醒一样,突然失去了对聚居的崇拜,纷纷散入山野。城里空楼林立,一幢幢没有血髓的骨架。野狗横穿马路,绿化树也有鸟巢。
我落脚的地方本应有一座庙,但竟没有,只留下两间破水泥房。穷山恶水,孤峰平顶,上下不挨。但当时我已经不太了解物欲是什么东西。端一碗饭,我想这是一堆碳水,还是一串代码。睡一张床,睡出两重感觉:一层是现实里的木板床,一层是游戏里的羽毛垫。当然我还是抱了一堆游戏设备。我安慰自己:和尚逃难,也要揣走木鱼。
但其实生计不太需要发愁。二十年来,我已经掌握了凭灵光一现应付世间种种的方法。
人说凡事最怕认真,我发现,现实里的事最怕不认真。不认真就破坏了标准,坏了标准以后,很多事情反而有了出路。19世纪的匈牙利妇产科医生赛麦尔维斯发现,手术前洗手就可以降低术后感染。就因为宣扬这个事情,他被当作精神病关起来,又被毒打,不久后死去。如果他不那么认真,也许会留意到其他医生恼羞成怒的样子,意识到屁股决定脑袋,放屁比说话好听。但如果从赛博空间的价值来看,他找到了隐藏线索,通了关,迎来独特的结局。他是玩家而不是NPC,是成功的且快乐的。但这套逻辑在现实里就不被认可。
所以当我把全副心思放在另一个世界,闻风听鸟,周而复始,只像做白日梦一样应付一下现实,反而能过得温饱不虞。

人过了50岁,忽然就开始思考生死。也许有着某种定时生效的基因。我父亲没有活过60岁,这个事实从来没进入过我的脑海,那时候却突然出现,像闹钟响起,不需要思考和计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饮者留名当然不是因为酗酒,只是因为李白。贤僧晨钟暮鼓,修行一生,但若不得衣钵,不著文字,也只是两袖空空。所以在过了50岁以后,我一把年纪,开始做自己的游戏。
我有一种想法:早在一个世纪以前,游戏已经被称为“艺术”,后来,随着全息沉浸的普及,它又在一定程度上“吞并”了文学、电影和美术。一本可以交互式阅读的小说,不能说绝对不是一种游戏;一幅可以在里面行走的名画,也多少已经融入游戏的属性。但是,至今没有任何人试图让游戏变成一种典籍。一种思想修行的指南。一艘载着生命泅渡的小船。一本佛经。
如果做出来了,那修了半生游戏,我是否也能证得大道?
我独自埋头在自己的游戏中,就像是深夜走在318国道上。无数车头灯在我眼前晃过,有些很亮,几乎刺瞎我的眼睛,但最终,没有一辆车为我停留。它们和我都有着不同的终点。四野无人,孤狼远吠。月亮很低,除了没有一张狰狞的脸,和《梅祖拉的假面》里灭世的陨石也没什么区别。
我也感受到那个游戏里倒计时的压迫:也许我开始得太晚,也许会来不及。
我蓦然想起自己几十年前的语文老师。
她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海归,哲学博士,似乎有一连串很厉害的头衔,但也有很明显的广东湛江口音。没听她说过英文,不知道是不是也一股滨海的味道。没人知道一个哲学高材生为什么在初中教语文。和所有类似的人设一样,她也有点不修边幅,也相当亲和,所以在后来玩游戏尤其是日式游戏的时候,我时时有一种既视感。
她教过我好几条人生至关紧要的真理,比如“屁股决定脑袋”,“一切想法说到底,都是缺什么,想什么”,但我那时候想起她,主要是因为她教会我什么是“记忆迷宫”。
“记忆迷宫”是一种记忆术,简单来说就是想象一个自己最熟悉的空间,然后把抽象的、文本性的资料,想象成物体,放进去。以后要想的时候,只要从迷宫里找到那个东西就行。她说,她用以前的大学作为迷宫,完整的大学,现在那里变得跟超大的精神病院一样。因为里面全是形象化之后的哲学书籍。“就像《生化危机》,”她说,“我拿着枪,在僵尸之间飞檐走壁,找到那个哲学家了,就一枪把它脑门崩开,那人的哲学理论就全洒出来。”
她说这是自己修炼了十年之后的状态,我听听就算了,不用学。我只要想着自己家,那里最熟悉,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这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深深陷进自己的思绪,对一切声响充耳不闻。我想,那都是记忆迷宫特别庞大的缘故。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脑海中复构了自己的家,再在里面放各种东西。初中放进去的东西,到50岁了,依然能随时找出来。
我有个挺傻的例子,一个地名:蒙特利尔。加拿大面积第二大的城市。初中时候我想记下这个名字,于是在记忆迷宫门外一块小草坪上,想象了一幅动态场景——一个蒙古骑手,飞快地骑马跑过来,然后飞身下马,将一个礼品双手奉上。这就是蒙(古人)特(别)利尔(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倒霉的蒙古人,几十年过去了,还在迷宫的同一个位置,轮回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想,记忆迷宫其实也是一种游戏,编码和解码,设计难题和解决难题。但当我意识到“蒙特利尔”仍然历历在目,我忽然发现记忆迷宫也是一个小世界,时间在这里不流动。或者说,外部世界的时间流向并不干预这片小世界的运行,它有着不同的物理规则,也构建出不一样的价值体系。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每当我全身心进入游戏世界之后,所谓“现实”忽然变得都很荒诞,就像有个说法叫“五浊恶世”。但我明明不认同他人说的世间充满“业障”,“苦海沉沦”,“六道轮回”。我只是觉得有一种不合理。
于是,50岁的我,假定了一种必将成为现实的现实:一种数字态的生命。一种云端社会的价值体系。这并不意味着肉身消亡,思想上传到服务器,不,不需要到那种程度。远在那样的科技到来之前,人类社会的价值体系就会被打碎。原因就在于,我们所有价值的前提都在于有涯的生命、有限的时间。我们的生命,以及在生命上建立的所有东西,都晚于客观的时间流逝而出现。我们对价值的判断,都基于对有限未来的预测和恐惧。
但我想象一个记忆迷宫。一台服务器。一个游戏。
——在它里面,也存在着先于所有东西的时间吗?
——还是说,只有当里面发生动作,比如存进一个新东西,发生一个变化,产生一种差异,然后,时间才会流逝?
然后我们把它看作生命。它就昭示了一种不同的生命观:唯独当生命有所为、有发展的时候,时间才跟着流动。生命流先于时间流。如果生命像僵尸一样停滞,那时间也会冰封不变。
想一想,在游戏里,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子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到下一关。满足了某种条件,做完了某个任务,达到了某个等级,故事才会演进到下一环节。所以所有玩游戏的人,都必然在发展,必定有所为。这种所为不是因为生命的钟在滴答倒数,而是源于新价值,可以称之为乐趣、爱好、愿望、目标,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生命创造“维持生命”以外更多价值的本能。
游戏界有个著名的系列作品叫“异度”,每一作我都珍藏着。其中有一个老作品,描述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人类对未来的恐惧创造出一个“神”,“神”让时间永远停滞在末日到来之前,在这个看似时间流动、实质永恒停滞的世界里,重构了种种社会规范。其中最基础的一条,就是每个人只能活十年,十年死后再等待轮回。为了把这时光填满,他创造了一个永远在斗争和杀戮的世界,就像一局永远下不完的棋,棋子生而为死,死而复生,永远循环。
为了增强游戏性,故事里大篇幅营造“神”对人的轻视和暴虐,充满恶趣味,但是却干扰了故事意义的表达。它其实藏有一种逻辑:那就是哪怕在一个永恒的世界里,我们还是只能以有限生命的方式来活着,来思考,来形成情感和价值。有限时间似乎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前提、生命的一种本质。
在故事最后,主人公也自然是破坏了这个世界,迎接开放的未来——不可知的末日。所以终其全篇,“永恒”都是不合理的、怪诞的、邪恶的。只有在生命有限而且拥有自由意志的前提下,人类才能创造价值。
所以我做了一个基于无限生命的游戏。
它有点像一个结合了游戏玩法机制的记忆迷宫,只不过存进去的不是记忆,而是游戏角色的“创造”。时间是静止的,唯有当角色在迷宫里有所创造,世界才会变化。另一方面,玩家做任何事情、任何交互,一旦产生了变化,那世界就会因之生长。
在这个世界里,玩家创造出来的会是什么呢?
失去生命压力,甚至失去时间之后,很多事情仿佛没有了意义,包括赚钱、求名、科研,甚至和他人分享时间。我们把分享时间视作人与人之间最高级的礼仪,但在这里没什么礼仪可言了。有价值的,也许只有乐趣——最纯粹的乐趣。还有挑战——在失去时间之后,所有人共同寻找,什么仍然具有意义的挑战。
这真是游戏吗?
说到底,这也许只是个思维游戏。让那些精神不再生长的人,停滞在原地、陷入虚无的一种嘲讽。又或者是我妄想追求不朽的一种手段。

50岁开始开发游戏以后,时间于我就不复存在了。也许我,连同我的游戏,一起走进了时间停滞的切面。在这两间小水泥房,日升月落,寒冬酷暑,我的衰老,都可以随意自由控制。但我没心思理会它们。
我把这个游戏命名为“游经”,一本用游戏做成的经书。但也许它永远也做不成。我好像不再慌了,做它的过程本来也是游戏。
我那位语文老师曾经说:屁股决定脑袋。找不到屁股,就没有脑袋。
她停了一阵子,又说:我在记忆迷宫里走了太久,它就成了我的家、我生活的地方。所以我变得有点迷糊——不知道屁股该放在哪儿了。
也许我比她走得更远、更深入一些。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人找过我。我也不再知道这座孤峰之下是个什么地方。有时觉得,破房子被浓雾罩着,外面的世界已经消亡、离我而去;有时又觉得,也许孤峰下已经升起了一片海,海鸥们躲着我,只在半山腰以下飞行。我的生命只有一场游戏:那就是在无意义的世界和意义之间,无数次创造困难,无数次收获克服困难的乐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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