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兩足深陷於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麼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語出遠古阿爾比亞的無名領主
《麥克白》第三幕第四場麥克白的臺詞,朱生豪譯本
旗艦正在試圖殺死他們。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洛塔拉昏沉地看向那個放在她指揮王座扶手上的水壺,乾渴讓她的舌頭在嘴裡肥大沉重。她無意識地搖晃著手裡的小藥盒,她最後的幾片止痛藥在裡面發出響聲。她尖銳難忍的頭痛一直在提醒她已經將近兩天沒有喝過一滴水了。
而且,當然了,她也沒有任何東西來把止痛藥嚥下去。
征服者號的確是想要殺死他們。
她的船。安格隆的船。
安格隆的監獄。
她的副官在高臺後踱步。伊瓦爾 提賓曾經是軍團海軍軍官的典範,但現在的他像個癮君子一樣一直在甲板上來回走動,眉毛上掛滿了乾涸的冷汗。
他突然停下,一隻手捂住耳機。“房門被從裡面封死了,女士。他們在搬切割機過去。還是沒有安德拉塔女士的消息,照顧她的人也沒有迴音。”
洛塔拉皺起眉。她的思緒依然飄忽不定。
艦橋感覺出奇地溫暖,不過這有可能又是脫水導致的幻覺。船員們更喜歡把燈光調低,因為燈臺全都開始隨機閃爍,像憤怒的大黃蜂一樣嗡嗡作響,即使是最飽經太空旅行考驗的人也不能在不頭痛或驚嚇的情況下站完一班崗。洛塔拉本人下令關閉通風口,以防止屠宰場散發出的臭味掛在他們制服的每一根纖維上。在一個為三百個或者更多人設計的空間裡,那天晚上只有六十人到崗,其中許多人都紅著眼睛,脫去制服,只穿著沾滿汙漬的內衣。有幾個人癱軟在崗位上,斷斷續續地睡覺。
對此她沒有什麼能做的,只能用自己疲憊的雙手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扔到禁閉室裡,然後敲開每一個艙室去尋找替代的人。她所有的奴隸主——不對,是紀律維持者,她糾正了自己——都在船上的其他地方。征服者號必須繼續前進,而她的引擎甚至比她的船員還要飢渴。
提賓挺直身子,像一個在遊行的新兵一樣無神地盯著他指揮官的旁邊。那是他提醒她的職責的新方式,她更高的軍銜,途中還不用說一句話,而這讓她更加惱怒了。
“女士……或許您能讓好心的連長出面,”他提議道。“或許派一兩個阿斯塔特到導航者的房間去?我們越來越跟不上三聖頌號(Trisagion)和其他的懷言者艦隊了,奧瑞利安大人的耐心也不是無限的。”提賓安靜的時間正好長到他好像是在等待回答一樣,然後直接向戰士開口了。“大人,您怎麼看?”
卡恩是唯一一個在艦橋的阿斯塔特,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他站著,就像平時那樣,站在高臺左邊的空地上,微微搖晃著並用光禿的指節按摩著太陽穴。洛塔拉知道他的頭痛比她的要猛烈數倍,在艦隊在亞空間裡航行的時候更是如此,而且這也和他血液裡的水分含量沒有任何關係。她不記得他從主門裡進來,但他在痛苦驅使著他開始在旗艦上游蕩前一定是在脫下戰甲。戰士的左手光著,右手的手套掛在皮帶上。
他咬著牙輕聲說了句回答。他沒有睜眼,也沒有轉向他們,還在揉著他的頭。
提賓抬起一根眉毛。“大人?”
“他們把我的父親叫做紅沙之主……”他更大聲地重複了一遍。他的二頭肌痙攣了一下,代表著更深層的神經抽動。
洛塔拉憤怒地看向他。她在可以發出沙啞的聲音前吞嚥了三次。
“我們全都這麼叫他。”
她很少再用他的名字或者軍銜叫他了。他看起來並不在意。
“他戰無不勝,”卡恩繼續說。“他的勝利記錄越加壯大。他成為了國家的屠殺者。城市的吞噬者,然後是世界的吞噬者,我們伴隨在他左右。有些人甚至敢稱呼他為“猩紅天使”。”
就像是在回答這句話,飛船嘎吱作響。就如同一隻巨獸在沉睡中翻了個身,在緊閉的舷窗外的神秘渦流中隨波逐流。洛塔拉搖晃地站了起來,擔心地瞥了一眼頭頂被靜電干擾的探測器。她經常感覺她都不知道她曾經引以為傲的船隻是不是還在——
卡恩轉過身,在她走出半步的時候抓住她,提賓抽動了一下。他的臉幾乎扭曲成了他喜愛的薩魯姆頭盔的樣子。
“那不是他的名字!”他嘶吼道,眼睛在昏暗的燈光裡閃爍,她可以聞到他那不加洗濯的改造人的酸性惡臭。“一個都不是。我父親的名字是安格隆。那是他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無比漫長的安靜度過。卡恩用一隻越來越顫抖的手抓著洛塔拉的制服,但她保持著她的視線。提賓繼續盯著他們身後的地方,假裝自己什麼也沒有看見。
然後阿斯塔特的視線落到了她胸前的紅手標記上——那個他為了表彰她卓越的服務親手印上的斑駁標記,那感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他的決心好像消散了,隨後再次背過了身。
“你還是把它喝了吧,”他輕聲說道。“習慣之後你就不會注意到那味道了。”
她想要捋直自己的制服,但發現這沒有任何意義。相反,她拿起水壺,擰開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上。
“我不會喝的,卡恩。你知道我不會的。”
那是血。
就好像是在模仿某種遠古泰拉的信仰一樣,征服者號把他們能夠收集到的每一滴水都變成了粘稠濃厚,慢慢凝固的血。
軍團戰士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很願意喝下它們——尤其是原體的吞噬者——但是那增強了他們的瘋狂,他們的憤怒和對抗意識,讓決鬥場裡出現了比平時還要多的死亡。
但喝血只能讓人類船員生病。那當然會讓他們生病,就算是那些最想要取悅他們軍團主人的那些人也一樣。那是血……
這就是安格隆想要的嗎?沒有人,就算是卡恩,也不敢說。
洛塔拉的喉結升了起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站立的姿勢下頭暈目眩。她讓水壺從指間滑落,另一隻手依然輕晃著那小小的藥盒,並試著想出一些關於人與獸的區別的話。但她模糊的思緒根本無法阻止句子。
就在那時,亞空間拒絕了他們。
卡恩很顯然在事情發生前的一瞬間發現了不對勁,他的腦袋猛地轉開,下意識地做出蹲防的姿態。
然後洛塔拉感覺到了——意外退出亞空間的錯位,瞬間被拉進永恆,但又違背它的意願被推回到瞬間,亞空間的冰冷從船體中退出,蓋勒力場在非物質宇宙和現實之間幾乎無限的減速而掙扎……
地板晃動起來。警報尖嘯響起。洛塔拉蹣跚不穩,但還是在濺出的鮮血中也能站穩了。年長的提賓並沒有那麼敏捷,他們二人的頭在他被高臺的角絆倒時撞在一起。她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在她的肩膀撞到金屬地板之前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儘管他們亂成一團,舵手們還是設法在被侵害的征服者號跳轉回實體宇宙的時候控制住了她。
卡恩低頭看了她一眼,他的戰鬥直覺依然警惕著。
他歪了一下頭。 “發生了什——”
另一艘船,也許是護衛艦梅茨格雷號(Metzgerei 德語的肉店),撞上了旗艦的後半段。
征服者號發出痛苦的嚎叫。
卡恩被衝擊力撞飛了起來。洛塔拉看到他頭朝下撞進了控制戰鬥機巡邏隊的水晶顯示屏,立刻就把它撞地粉碎。提賓朝著同一個方向摔去,滾向右舷的感應控制區。
艦橋上的燈滅了。看不見的電火花的酸味快速充滿了空氣。機僕說著半句話,他們的機器大腦思考的速度比發生器快了幾毫秒。有人在尖叫。二次爆炸撼動船體,或許是一座下層船艙。
密閉空間內閃爍著失壓的報警燈。船的結構呻吟著從碰撞裡擺脫出來,一瘸一拐地從不斷增大的廢墟里飛出。
洛塔拉的耳朵嗡嗡作響。她不知道警報是什麼時候結束,她的耳鳴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幸運的是它淹沒了尖叫聲。她四肢著地滾動著,制服在過程中被染成紅色,她看到了指揮王座周圍的空間。
她的嘴張開了。
是卡恩。他跪在地上。
他在尖叫。
連長用一隻手捂著他臉上的傷痕;那裡只剩下了一團溼漉深紅的皮掛在他的左眼窩和張開的嘴之間。牙齒、牙齦和顴骨都一片血腥裡被艦橋的應急燈照得閃閃發光。
他的另一隻手抓住了伊瓦爾 提賓殘破身體的脖子。
在他喪失理智的痛苦中,卡恩把這個人給撕裂了。
他們把我的父親稱作紅沙之主。曾幾何時,他們愛他。
他戰無不勝。他的他的勝利記錄越加壯大。他成為了國家的屠殺者。城市的吞噬者,然後是世界的吞噬者,我們伴隨在他左右。有些人甚至敢稱呼他為“猩紅天使”……
但這些不是他的名字。一個都不是。他幾乎就是一個變成屠夫的奴隸,但這個屠夫卻被冠為原體,而原體又變成了一個怪物。
無論如何,我們都愛他。至少曾經如此。
我父親的名字是安格隆。在那越來越少的冷靜之中,在嗜血慾望和如同要將他的頭顱從內而外燃盡的無盡痛苦之間,安格隆這個名字是他唯一剩下的東西了。其他的什麼都沒有留下,我懷疑他已經無法認出我們為他搭建的王座周圍的血泊裡倒映而出的東西了。
這些都要拜他那虔誠的,自以為是的兄弟洛嘉所賜。
總有一天,他會付出代價。
鮮血。把它喝下。那味道……
在泰拉被付之一炬,戰帥對王座的指控被證明是正確的之後,第十二軍團將用洛嘉兒子們的頭骨裝飾新的帝國,那些奸詐的懷言者。我們會殺死他們,殘害他們,燒掉他們剩下的一切。或許直到那時,我們的父親才能找到一些小小的安寧來讓他撐過永恆。
我和他一樣嗎?我們走上的是同一條道路嗎?
也許是這樣。我知道我被某種東西給……標記了。
它的眼睛注視著我,毫無疑問,就是那雙不眠不休、堅定不移地看著我父親一生的眼睛。我能感覺到它惡毒的凝視,在看不見的天堂裡如超新星般燃燒,八角星的熱量沖刷著我的頭顱,每當我休息時它都在刺痛我肩膀之間的皮膚,它那幾近遺忘的名字迴盪在我的頭骨裡。
它在監視一切。它看到了我的一切,以及我永遠不可能成為的一切。
卡恩。卡恩。卡恩。背叛者。
殺了他們。殘害他們。
難道我是在因我的暴行而遭受審判。我可以在一個心跳的時間裡做出回答,並且向任何說阿斯塔特應該成為的角色不是一頭鬥犬的人吐口水。
正相反,在殺戮完成,屠夫之釘被滿足後帶來的短暫理智和餘下的慈悲讓我想明白了。“仁慈”和“理智”之類的東西並不被那潛伏著的東西所擔心。
而它也絲毫不會關心我父親靈魂的安寧。
燒掉他們。燒掉他們。
黑暗退去。腦中的火焰冷卻。那是什麼——
鮮血。
鮮血和痛苦,僅此而已。
第十二軍團的艦隊聚攏在它幾近沉沒的領袖周圍,至少是大多數的艦隊。征服者號的主要戰鬥群在檢測到她引擎波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躍出亞空間了——除了梅茨格雷號,它的船頭被擊碎了,他們完成了一次還算成功的躍遷,落入了榮光女王級巨獸周圍的標準隊形中。其他戰鬥群,尤其是鮮紅獵犬號,無情號,和洛西摩號(Rohimnal),繼續在亞空間裡航行了一個小時才發現出了意外,被迫加速回航。
還是有幾艘飛船在不注意的情況下進入了非物質宇宙。無論他們是打算跟上懷言者的步伐或是決定自己在極限星域的什麼其他地方開拓自己的命運,這就永遠不能得知了。
“把他們都吊死,”洛塔拉喘著粗氣說,走到一個沒有標記的走廊交界處。 “讓那些抗命的混蛋在他們所稱的自由裡永遠迷失下去。”她停下來確定方位。約定的碼頭是底層的三個碼頭之一,而且除了艦隊中的補給運輸船外,這裡幾乎沒有任何人煙。她把自己記在手背上的潦草數字打到已經屏幕已經熄滅的鍵盤上,然後清了清嗓子,儘自己可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說實話,讓她更加煩惱的是洛嘉的逃跑。當征服者從亞空間裡掉出來的時候,三聖頌號和受祝女士號甚至都沒有減慢速度。只有一艘深紅色塗裝的驅逐艦,在碰撞後的短短幾分鐘後就出現了,開著炮口在周圍轉了幾圈,隨後又跳走了。它的名字還刻意地沒有在探測數據中標出。沒有任何吞世者的船只可以發現第十七軍團——那以後的幾個小時裡遠距離通信杳無音信,他們的星語通信也沒有收到任何回覆。
很明顯,懷言者是故意拋棄了他們。
密閉艙門沉重的氣動鎖在她面前打開時發出尖叫,一小隊戰鬥駁船斯卡洛克號的武裝人員,從他們穿梭機的艙門口走出。她在看到他們就像她自己的船員一樣雜亂無章略微鬆了口氣,但在收到他們三心二意的敬禮時還是儘可能地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到一邊,展示出他們護送的對象:一個最為奇特的男人,周身圍繞著那種一直被彬彬有禮的馬屁精討好的氛圍。
“薩琳船長,”他說,拄著他的星語法杖慢慢走上前方。“你沒有帶上旗艦上的任何一個阿斯塔特來迎接我們嗎?”
他身材高大結實,穿著一件異常修長的錦緞外套,剪裁的方式讓他看起來更高。一頂天鵝絨帽低低地壓在他的額頭上。他站了一會兒,低頭凝視著洛塔拉,從一個銀瓶中啜飲幾口,他的隨從們則在一邊狡猾地竊竊私語。
她想著那個瓶子裡的液體也被變成鮮血之前能撐多久。
“是旗艦艦長薩琳,好先生,”她答道,砸了一下舌頭。 “這艘船的主人另有其人,我想您應該聽說過他的大名。”
男人略帶悔意地點了點頭。“請原諒,艦長。無意冒犯。我們是特瓦家族的導航者繼承人拉莫斯。(Navis Scion Ramosz, of the house Tevu)
“什麼,只有你們四個?”
拉莫斯的嘴唇彎了彎。“我們……我們很榮幸能夠回應安格隆大人的召喚,並在強大的征服者號上提供我們的服務。我們只是驚訝於他的任何一位百夫長都不願在這重要的時刻露面。善變和不可靠的安德拉斯塔家族已經辜負了第十二軍團,它的原體和戰帥的新生帝國,直到最後,特瓦家族都將——”
洛塔拉走到一旁,把他邀請上船,僅僅是嘆了口氣,聳了聳肩。
“給您一個忠告,先生,”她說。“我會把所有這些想法都藏在心裡。”
有點洩氣的導航者走下了坡道,但在腳觸碰到其下的甲板時突然停了下來。他顫抖起來,皮膚變得蒼白,他的侍從們則關切地揪住了他的衣袖。
“哦,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喃喃道。“實在是太奇怪了。”
“先生?”
拉莫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杖。他又邁出了一步。 “征服者號……她不再是我們記憶中的她了。這裡……還有些……別的東西。我們能感覺到它瀰漫在四周,甚至藏在她的鐵骨裡。它異常地渴望鮮血,並且渴望……獲得自由。它不喜歡我們。”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破舊的花邊手帕,輕點了幾下他的脖子。
“對,它一點也不喜歡我們。”
一名武裝人員在艙門外空蕩蕩的走廊裡點燃了一根菸。洛塔拉在走過他身邊時把它從他嘴裡扇了出來。
“等你遇見卡恩就知道了,”她轉過頭喊道。“他也會恨你的。”
拉莫斯和他的侍從努力地跟著她的步伐,大搖大擺的守衛們輕鬆地在他們周圍圍成一圈,懷裡端著關著保險的激光卡賓槍。偶爾她會看到一個垂頭喪氣的船員或軍團奴從在前面偷偷看他們一眼,隨後再次躲回陰影之中。征服者號繼續在他們周圍呻吟著——在這更接近船中部的供能區域,這聽起來更加令人不安,就像一個巨大空蕩的胃。
洛塔拉伸出一隻手,拉莫斯適時地把他的瓶子遞給了她。她失望地沒有嚐到她渴望的涼水,而是某種香氣頹廢的酒。
至少,現在這還湊合。
“我想告訴你,你之後會習慣你描述的那種不安的感覺的,”她嘆了口氣。“但你不會。稍微放心一些吧,你們在導航者房間裡可以略微和它隔開一些。我猜那裡是整艘船上最舒服的地方。”
他們經過一具躺在甲板上的屍體。那個年輕人已經死了幾個星期了,他那破破爛爛的制服上所有的軍銜徽章都被撕掉了。他的手槍也不見了,靴子也一樣。
拉莫斯捂住了嘴。他的侍從在登船後第一次完全沉默了。
洛塔拉把瓶子還了回去。 “抱歉。我們的維修人員有些……”
她無法聚集起說出這個藉口的力量。
幸運的是,在電梯停止運作的現在他們只需要爬九層就抵達了建立臨時醫療站的軍械庫。在他們走過一段通往那裡的迂迴走廊時,前兩個武裝人員退縮了,導航者的一個侍從也發出一聲驚呼。
一個阿斯塔特把守在寬闊的門口。兩把崩刃的斧頭輕鬆地握在手裡準備著,他曾經潔白的戰甲上現在沾滿了陳舊的血跡和其他汙垢。他圍著一件鍊甲,三個小得可憐的頭骨掛在皮帶上。
戰士沒有阻攔洛塔拉,或者陪同著她的其他凡人。他只是透過冰冷的翡翠綠色目鏡看著他們,微微在兩腳間調整著重心,呼吸聲在頭盔的傳聲縫裡傳出。
碰撞造成的傷亡估計並不統一,因為現在旗艦上的船員並不能確定,而且人員一定不夠對那些受損最嚴重的區域開展任何有規劃的清掃。那些完全失壓的艙室已經被自動封死,洛塔拉也被迫接受在一段時間裡都會是這樣了。她自己已經在另一側的內部舷窗裡看到了在太空中被冷凍的屍體。
即使是這樣,這裡也有著許多屍體。
很多屍體已經裝袋了。但在裹屍袋用完之後,他們就被拔下來的衣服遮蓋,或者包裹貨物的帆布,又或者是任何可以手邊的織物。甲板全被染成暗紅——現在這種樣子已經遍佈整艘船的大部分地方了——而剩下的幾個醫療專員看起來也更像是見習屠夫。
謝天謝地,卡恩正在被治療。藥劑師卡格斯正蹲在他穿著盔甲的胸口上,把他的臉重新釘在一起。
制服他花了好一陣功夫。他的瘋狂在阿斯塔特可以來幫忙之前又奪走了另外兩個艦橋船員的生命,卡格斯給他注射了能夠殺死一隻歐格林的鎮定劑。在卡恩將近兩個小時後恢復意識之後,他出奇地協調,並且沒有這段時間的任何記憶。
洛塔拉不確定這是否有必要,但連長的手臂正被那個陰沉蒼白的食屍鬼斯凱因和他的毀滅者小隊裡的一個人控制著。士官抬頭看向她,露出一個笑;他或許是故意想要展露出鯊魚一般的樣子,但她在他的嘴裡看到的空隙比牙齒要多得多,而且鯊魚也不會流口水。
“旗艦艦長,”他喘息著說,繃緊了自己改造過的聲帶。“我們正在想辦法弄明白是誰給他留下了這些新傷疤——是梅茨格雷號的舵手,還是你的導航員。或者說,前任導航員。我從沒見過有人能割傷他的臉,甚至在角鬥場裡也沒見過。這件事需要弄明白。或許我們還需要解決一個矛盾呢。”
洛塔拉沒有回答。她已經習慣了看到卡恩渾身是血的樣子,但每次那些血大部分是他自己的血的時候他的樣子都會顯得更明亮和不安。
她轉過身。拉莫斯和他的一群隨從都死死地盯著他們自己的腳。
“卡恩,”她喊道。 “他來了。”
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聲質問的咕噥。洛塔拉揮手讓拉莫斯上前。
'來自斯卡斯洛克號的首席導航員。他是特瓦家族的。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和安德拉斯塔沒有血緣關係的”
拉莫茲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放低了法杖。“大人,我們很榮幸能為您和原體服務。您一定不記得這種小事,但幾年前,我們是尼莎女士的隨從。”
卡恩咆哮起來。“別再提那個名字。那個意志軟弱的婊子。”
洛塔拉停下來斜著眼尖利地看了拉莫斯一眼,最後準備繼續交涉。“他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沒有其他人夠格,全都不能為榮光女王級戰艦導航。”
令她驚訝的是,卡恩沒有進一步的抗議,他只是在藥劑師的重量之下不耐煩地扭動起來。
“你還沒弄完嗎?放血的混蛋,從我身上下去。現在就下去。”
卡格斯站起來,在一個皮革手套的背面擦拭著工具,兩個毀滅者同時將不情願的病人提了起來。
“血腥的卡恩,重裝上陣!”斯凱因笑著說,拍了拍他的肩胛。“願你——”
卡恩用光著的手猛地打在士官腦袋的側面把他打倒,讓他撞在了一個空著的彈藥推車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們在哪裡?”連長問到。他的臉在剛剛釘下的金屬周圍略顯浮腫,左眼半閉著充滿血絲。“你。導航者。你至少能告訴我這件事吧?”
拉莫斯還是沒有抬頭。“我們正在星圖上對照艦隊的位置,大人。我們相信這裡是盧薩開闢地的周邊。而且一定是在當地星系的探測範圍之外。”
“盧薩。多恩征服的地方。我們可能遭遇第七軍團嗎?”
“可能性不大,”洛塔拉回答。“報告顯示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在太陽星域外活動過,所以我估計在到達王座世界之前都不會遇見他們。如果那還是我們的計劃的話。”
飛船在他們腳下微微晃動。卡恩粗略地看了一眼房間裡成堆的屍體,隨後毫無儀式感地轉身準備離開。“把它們全都燒掉。別管什麼儀式了。還有立刻把我們的新導航者安裝到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一直在計劃我們對一個個星系攻擊的是奧瑞利安大人,他現在不在了。我們沒有目標了。”
“我要開戰不需要洛嘉的批准,”卡恩吼道,跨過斯凱因無意識的身體。“我們現在只能靠自己了,珞塔拉。我們要為我們自己的原體服務。不是其他人。”
她疲憊地點點頭,重新綁起身後的長髮。“所以,你要去哪裡?”
“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已經有超過一個月沒有灑下敵人的血了。我是該告訴安格隆他的兄弟把他扔在這裡等死?或者直接問他下一個想讓我們殺的人是誰?”
軍團守衛向一旁退開,但卡恩不穩地停在了開著的門口。他把手掌按在黑鐵艙門上,慢慢地把一隻耳朵貼到了金屬上。
其他的吞世者看著,並不理解他們看到了什麼。
“出什麼問題了嗎?”洛塔拉問了出來。
“有可能,”連長輕聲說道。“很長時間裡的第一次,我聽不見父親的吼聲了。”
何種亞空間的法術才能將塑鋼和精金全都變成鼓動的爛肉?我在回到努凱里亞以後已經數次走過這些走廊,但它仍讓我感到不安:通行區域中飛船巨大反應堆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像真正的心跳了。
不過現在,心跳之外的安靜讓我更加不安。
曾經,這裡是通往安格隆勝利大廳的寬闊大道。前廳和一扇大門,寬闊的階梯一直往下,一直往下。在最早的日子裡,在德錫安之後,我們中的少數幾個站在這裡,明白了他漫長的寂靜可能帶來的消息。
這些腫脹蠕動的牆壁幾乎已經完全覆蓋了銘刻在頭頂拱架上的遠古箴言。
IRA VINCIT, IN SANGUIS LAVANTO (憤怒與勝利,於血中洗淨)
的確,現在的十二軍團已經沐浴在鮮血中。
兩個戰士站在這句銘言下。他們臃腫的鐵騎型終結者盔甲在來回踱步的地上留下了凹陷。他們穿著紅色和黃銅的鎧甲,模仿著原體在大遠征後期所用的火星型盔甲。
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是安格隆在某種層面上的映照。或許是他破碎精神的碎片?
“吞噬者,”我說道。“讓開。我要過去。”
第一個舉起他的閃電爪攔住了我,能量在鋒利的爪間跳動。但在他誇張帶齒的護頸之上,他的眼睛非常疲憊。
“停下,連長。你在這裡不受歡迎。”
他的名字是塔魯格。一個並不重要的百夫長,他在我殺死了他的前任布洛克之後進入了原體類似榮譽衛隊的組織。塔魯格根本沒有證明自己來得到這個職位。
他不是軍團的冠軍。
我沒有停下腳步。我徑直走到兩人面前,第二個戰士伸出他的鏈鋸長戟開啟了開關。
終結者鎧甲沉重的馬達聲暴露了他。在他異常明顯的攻擊前的瞬間,我用一隻手把刀鋒砸開,用腳踩斷了戟杆。
塔魯格用他的爪子向我揮出一擊,又是一擊。落地。轉身。轉到他身後。另一個阿斯塔特想要抓住我,把我控制在奪命一擊的位置裡。他的力量巨大無比。我肺裡的空氣被迫壓了出來。我抓住他腰間的複合型爆彈槍,按在他光禿的額頭上。
一槍。
腦漿,黑血濺出。
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殺了多少吞噬者了?我還要殺多少?
死掉的戰士向後倒去,把我一起帶到了地上。我用了幾秒才從他痙攣的手臂間掙脫出來,把槍扔到一邊。
塔魯格震驚地站在邊上。他又微微舉起了他的爪子,但在我通暢無阻地走進他的防備中時向後退了半步。我能感覺到刀鋒的力場磨蹭著我前臂上的毛。
我靠了過去。他的腎上腺素在飆升。我的聲音是一陣尖銳,冰冷的耳語。
“安格隆知道你的名字嗎,塔魯格?我不這麼想。讓開。”
他咬緊了牙齒。他不是在對抗我,而是在對抗他的屠夫之釘。我可以像曾經讀懂我父親一樣輕鬆地讀懂我的兄弟,而塔魯格自保的想法很快超過了想要與原體最喜愛的兒子繼續比試的需要。
“他媽的,卡恩,”他嘶叫道。“我希望他把你活剝了。”
我無言地瞪著他,同時把門栓解開,推開了門。他轉開了,用喘著氣的喉音罵著努凱里亞語。
不是軍團的冠軍。並不夠格守護我們的原體。
如果我們還有能夠守護的原體的話。
我面前黑暗的臺階一直向下延伸到現在安格隆的地牢中。我慢慢地走下,用靴子踢開覆蓋在上面的髒汙。空氣非常汙濁。我控制著我的呼吸,迫使我的心跳慢下來。
不要恐懼。不要展露恐懼。不要顯露憐憫,不要懷疑。
原體和我已經玩過這個把戲很多次了,而我也試著從每次挨的打裡學到些什麼。
最後一級臺階讓我來到了勝利大廳的地板上。
“父親?”
我定住了。那句還未凝聚在我嘴唇上的話被另一個聲音說出,讓我不知所措。
我掃視了一圈黑暗的房間。顱骨堆間的空間。高聳的拱頂。唯一的光源是從我身後的前廳傳來的。我慢慢地,小心地又向前踏出一步,碎骨在我的腳下裂開。我不能看見我的原體,但至少我現在知道他還在這裡。
半個阿斯塔特——他的下半身——如同一個被扔掉的玩具一樣扭曲地倒在石板上,上面覆蓋著突出著的斷裂椎骨。他戰甲的陶剛上有著巨大的牙印。我並沒有發覺質疑他是誰,還有他剩下的身體在哪裡的必要。
又是一步。又一步。我小心地把背靠在最近的牆上,讓我的視野適應黑暗。
在那裡。
安格隆的眼睛閃著地獄般的光,但那已經比我上一次在這裡站在他面前時候好多了。那時,他非人的凝視兇狠可怕,我們中沒有一人能夠面對那視線。那時眾神最致命創造的殺意凝視。
但現在惡魔王子看著我的眼中有……警惕?
他蹲在他王座的陰影裡——這對他亞空間賜予的體格和樣貌來說並不失威嚴。
不。他不是蹲著。
是畏縮著。
我不能理解我所見的東西。屠夫之釘的滴答聲在我的耳邊和意識裡同時如同動脈瘤般鼓動著。
“父親?”他又叫了一聲。這是一陣野獸般的嚎叫,是一個已經無法發出嘶吼的喉嚨的沙啞聲音。但我會說,他現在聽起來更像是他自己了。曾經的他。原本的他。那個崩潰的戰士,在……在他……
我不知道正確的詞是什麼。我並不想知道。這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超出了我們任何人的能力。我們不再麻煩自己去想了。
他巨大,帶爪的手指劃過王座的邊緣,更加向朦朧中退去,從我旁邊遠離開來。
“父親……結束了嗎?”
他又掙脫了他的鎖鏈。我能看見它們散在地上。沒人能夠囚禁住安格隆。不能長久地囚禁住他。但是,他已經在努力不離開這裡了。
我整理好自己,小心地半鞠了一躬。移開眼睛就是在自尋死路。我正用凝視控制著一隻脫韁的野獸。
“大人,我是第八連的卡恩。”
“恐虐……”
“是卡恩,大人。”
安靜。然後,“掘墓人卡恩。對。對,我記得你。”
這是他幾個月裡最清醒的一句話了。難道我能斗膽希望,膽敢祈禱這是更多恢復開始的跡象嗎?或許奧瑞利安大人為他準備的救贖也將到來?
“另一個白皮在哪裡?”
“大人?”
“那個有視野的人。我沒有感覺到她在附近。那個……那個……”
他正用盡全力在想一件他不能想起的事情。
“首席導航者安德拉斯塔。我很抱歉地通知您,大人,她死了。”
惡魔動了一下,乾燥的骨頭在他無比巨大的重量下被壓成齏粉。“是你殺了她嗎?”他問。這個問題讓我略微有些意外。
“我沒有。她是自殺的。”我想象著這場談話所有可能發展的方向,決定任何更多的細節都是不必要的風險。“我們並不能確定原因。我們已經安排了替代人員。”
原體慢慢地伸手拿起了他的劍,半埋在大廳的廢墟中,但並未遺忘。在他的拳頭握住斑駁的皮革劍柄時,刻進黑色金屬裡的銘文開始閃出邪惡的光,讓我的屠夫之釘在腦後開始嗡嗡作響。這把武器不像血子,或者黃銅之牙,或者任何安格隆曾經拿過的武器。它是專門為他打造的,它也一直保持著飢渴。
我曾經見到過它劈開帝國坦克的裝甲。
但他現在並沒有拿起巨劍。或許他只是想要想起它在手中的感覺。他身上的鐵鏈刮過石板。
“如果沒有人奪走他們的頭顱,他們會活多久?”
我不能記起上一次我們說過這麼多話是什麼時候了。我慢慢地,小心地坐到地上,一直保持著我們的眼睛注視著對方。我會回答任何問題,不管是多麼淺顯的問題,只要能讓他保持這樣的狀態多一會兒就行。
“凡人很虛弱,大人。如果沒有外力干預,他們只能存活不到一百年,而其中大部分時間也都在痛苦中度過。但尼莎 安德拉斯塔女士比那要老一些,而且她的意志異常地不堅定。她或許是不允許自己去理解您的軍團正在變成什麼。”
安格隆作為一個能夠釋放如此不自然與不可預測狂怒的生物竟變得如此平靜。
“我的軍團,”他吼道。
我沒有回答。我後悔和他坐的這麼近了。
“它在變成什麼,卡恩?”
獄卒和玩物這種詞毫無遮掩地跳進我激盪的頭腦中,幾乎讓我抽動了一下。我不覺得惡魔王子可以看透我的想法,但這兩個詞依然讓我感覺不忠不敬。
我考慮著我的回答。
“我們在跟隨您,大人。我們會跟隨您直到永遠。”
“為什麼?”
“因為您是我們的父親。”
這句真相好像讓他困惑。他上下打量著我,然後看向他的爪子,他的前臂,他折起翅膀的尖端,在手腕上沉重的鐵鐐銬上停留的時間比我想得更長一些。隨後他搖搖頭,那些圍繞在動物般的臉周圍的長髮綹電纜紛紛作響。這就像是看著一個意識被鎖定的機僕試著理解《泰拉偽經》中無數的虛偽話語一樣——那曾經能夠理解的頭腦,現在在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承諾之間被撕成碎片。
“我不是你的父親,掘墓人。你不像我。我不應該在這裡。”
這些話刺痛了我。一直都是如此。
慢慢地,安格隆開始從王座後站起身。他籠罩在我頭頂,巨劍拖在手裡,他佝僂著的肩膀把掛在頭頂的空蕩燈架擠到兩邊。
我保持著聲音平穩不變。“我們只想讓你歡心,大人。我的兄弟和我,我們——”
“我不應該在這裡,”惡魔再次嘟囔起來。他的注意移到了樓梯盡頭的門上。他的眼睛正變得越發兇狠。我需要把他拉回來,把他保持在這越來越稀少的清醒裡。
我腳邊的石板上有一頂殘破的頭盔。這應該夠了。
“您還記得紅沙嗎,大人?”我快速地問道。“您還記得肆意屠殺的榮耀嗎?您還記得它的意義嗎?”
安格隆抽動了一下。他再次看向我,鼻孔裡噴出一陣熱氣。
我繼續說了下去。
“當我們找到您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您想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完全不知道。我們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得到您的認可。在您的起義結束後不久,努凱里亞的統治者,那些高階騎士就與基裡曼達成了和解,毫不遲疑地加入了奧特拉瑪帝國。儘管您不允許我們回到那裡,我們也想要紀念您和達什伊角鬥士在無意中為我們做出的犧牲。為了帝國的犧牲。”
我從地上撿起頭盔。目鏡已經碎了,格柵向裡凹去。
原體的表情無法解讀。但他還沒有殺了我。這已經算是個成就了。
我用手把頭盔翻轉過來。
“這裡——屠殺的雙頭印記,就像尖角一樣。當一位競技場中的戰士意識到他的意識正在崩潰,在他們濺出太多鮮血,已經無法在任何其他事情中獲得快樂時,他們就會帶上這個來警告他們的敵人。下面的比試將血戰到底。我和我的兄弟都認為宣佈自己已經無可救藥,萬劫不復是一件勇敢光榮的事情,大人。”
“於是,在戰犬成為吞世者的時候,您麾下的許多老兵都喜歡這樣裝飾他們的頭盔。我們想讓您知道我們在與您一同哀悼,我們在您身邊參加的每一場戰鬥都將是至死方休的血戰。”
“你們不應該這樣!”他吼道。“這不是你們的職責!”
“那您還記得那結局並不美好,對嗎大人?我們想要了解您的過去,而您為此殺了我們。我們想要慶祝枷鎖的斷裂,而您為此殺了我們。我們想要教給您帝國戰鬥的方法,但您卻把屠夫之釘砸進我們的頭裡,讓我們永無止境地自相殘殺,省得您自己動手。”
安格隆不加警告地發出一聲非人憎恨和狂怒的大吼,吼聲甚至能夠震動我的盔甲,並用巨劍揮出一道弧線。他的顱骨王座,那座我們在他的命令下建造的王座,在瞬間就被完全摧毀。
粉碎的牙齒和碎骨如雨般落下。
我儘可能地在我敢的時間裡閉上眼睛——而這也之有一兩秒鐘。惡魔正在沉重地呼吸著,離我的臉不足一米。當他說話的時候,我能看見尖利的鐵牙在他的嘴裡閃著光。
“如果你想向我證明自己,軍團的卡恩,那你必須窮極這條道路。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流血,但眾神的恩賜不會輕易降臨。你必須為此獻上鮮血和頭顱。足夠淹沒群星的血,數不勝數的頭顱。那個聖戰戰士也會這麼告訴你。”
“您是說奧瑞利安大人?”
安格隆好像並不認識這個名字。
我慢慢吐出一口氣。“和我們擔心的一樣,大人,懷言者拋棄了我們。我們的艦隊現在孤立無援,位於極限星域深處。”
“那你們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黑暗裡?”
“這是您的旗艦,大人。您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和你一起流血,讓您可以留在這裡。”
他顫抖起來,用力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幾乎是嗚咽的悲鳴。“不。不。軍團不是我的,再也不是了。血神在召喚我。他在召喚我到他的身邊,去……去……”
“大人,我向你保證,我們可以自由地——”
“不!”他尖叫道。“現實本身正束縛著這無用的身體!我的力量正在衰退!我本應比現在要強大的多,但你們……你們卻不讓……”
原體開始抓撓自己的臉。
“這不是自由!這是奴役!”
我跪倒在地上。看見他這般受苦讓我的靈魂也飽受痛苦,而且我清楚我們是因為自己的自私才把他關在這裡的。這遠遠不是為了屠殺而屠殺。為了我們的罪,我們照著洛嘉說的把安格隆囚禁在了物質宇宙中。
我們只是不想再失去父親了。
我不想再失去他了。
但,如果失去自我是永生的代價,那我也不想走上他的道路。我不想要失去他,但我不會失去自我。
惡魔王子站直了,展開的那對皮革翅膀寬闊到幾乎碰到了大廳兩側的柱子。他蹄子下的地板開始顫抖,異世界的能量在周圍沸騰。他再次吼叫起來,把塵土從拱架上震落下來。
“我要鮮血!血!血祭血神!為我的主人恐虐獻上鮮血!”
劍鋒上的銘文與他的漆黑的心臟一同跳動,讓他那身在地獄中鍛造的盔甲邊緣更顯猙獰,我等待著他把我的頭從不夠格的肩膀上砍下。
***
一個多小時之後,卡恩才回到艦橋。他用一隻手鬆松地拿著他的頭盔,標記著百夫長的鬃毛凌亂地散落開來。
洛塔拉的手指在制服領口裡不停地摩擦著。她脖子上的皮膚一陣發麻。
“我不知道你這次能不能回來,”她輕聲說道。“發生了一次嚴重的顛簸。我們失去了上層左舷的維生系統。以防萬一,我已經命令把登船甲板完全封閉。”
阿斯塔特在走過時看了她一會兒。“你剃頭了。”
她聳聳肩,走上指揮高臺,把戰鬥小刀收進鞘裡。
“剃了。這裡太熱了。”
扭曲他表情的那個笑很殘忍,但也很短暫;卡恩在他眼下的釘子處流下一小股血的時候咧開了牙。那看起來幾乎像是一道紅淚。
“維爾-科雷達在哪兒?”他問,把血擦去。
“在監管維修工作。”
“把他叫過來,洛塔拉。我需要他的能力。”
旗艦艦長嘆了口氣,坐在了王座上。從她坐著的地方看,卡恩在她眼中如同剪影般飄忽不定。他的注意集中在骯髒不堪的地板上。
“喜歡你的傑作嗎?”她問,尖銳地彈了一下舌頭。“如果你想,你可以自己拿個刷子把它刷乾淨。但我應該也不需要告訴你如果沒有水的話血跡幾乎是洗不掉的。”
他沒有回答。
洛塔拉摩擦著她的扶手上的黃銅按鈕之間並不存在的汙垢。“所以……安格隆大人有給我們下達新命令嗎?我們有明確的目標嗎?”
卡恩搖搖頭。
“那麼,我的大人——你的命令是什麼?”
他步履沉重地走回高臺左邊的位置,小心地放下他的頭盔。
“讓特瓦大師艦隊裡的其他導航者討論,”他回答。“計劃出一條到離這裡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星系的航線。如果我們想讓我們的原體撐到王座世界,我們必須獻上祭品。”
吞世者的艦隊撕開太空,征服者號衝在最前面。旗艦追蹤著她受損的幾支熊爪艦隊,巨大的電磁魚叉在她焦急加速的時候在傷痕累累的船體上鏗鏘作響,這種武器除了造成立刻的流血外沒有任何其他戰略意義。
冰冷貧瘠的特克里是他們到達的第一個世界。這是羅格 多恩在大遠征巔峰時期建造的一座大型城堡建築群,在原先的設計中,這裡可以作為後世統治盧薩眾多人口的堡壘。在那更加純真的日子裡,對銀河統一和帝國真理的理念被廣泛接受。即使是第十二軍團也被迫承認或許有一天,他們能夠一勞永逸地放下武器。
當然,再也不會這樣了。
他們沒有進行軌道轟炸,沒有太空戰的輔助。吞世者僅僅是衝上星球,絕望地想要再次踩上堅實的地面,兩手各持一把武器大開殺戒。天空在數不勝數的空降攻擊下被壓成一片黑暗,從高山上的關卡到凍結的海面上全都佈滿了落下的阿斯塔特,而防禦者也明白他們已經輸了。
塔南塔里斯軍團的一組引擎——這個星區中唯一的一組泰坦力量——接管了當地衛軍的指揮。他們部署在城堡下的低地處,護教軍位於兩翼的工事中,他們能讓叛徒每前進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在第一波叛徒的空降倉落在西北的文明中心時,星球總督發現他們完全理解錯了吞世者的目的。
軍團不是來擊毀堡壘的,而是來屠盡特克里上每一個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的。
屠殺持續了幾天幾夜。在通訊網絡依然能夠運行的時候,公開頻道充斥著痛苦哀嚎,投降和求饒的祈求,最終全都化為一陣雜音。
在第八天,在最後一架泰坦倒下之後,一道可怕的陰影終於在城堡最高的塔上綻開雙翼,一道猩紅的閃電劈開了頭頂的雲層。
在百具屍體燃燒的狼煙中,惡魔安格隆把他的黑色巨劍舉向天空,在他嗜血瘋狂的戰士衝破城門的時候發出褻瀆的勝利戰吼。
看來,維爾-科雷達很瞭解我。
大賢者重鑄了血子。現在他也重鑄了我。
22
我將披上鮮紅,黃銅與青銅,全都是剛剛從軍械庫取出,並由我親自改造,儘管我並非吞噬者。我唾棄塔魯格和所有其他人。我們的原體是一個新生的亞空間生物,一位鮮血王子。他並不需要軍團提供的任何保護。
或者,我現在正身披傳說中最能取悅我們新神的色彩。
但我不會失去自我。
23
我的許多兄弟都追隨著我的做法,他們現在也在戰場上追隨著我。腦中的烈火讓我們的血液沸騰。我們每一次揮下刀刃,面前的冰雪都會濺上聖水。
24 25
我們將踏上八芒星之路。
我們將揹負上肆意屠殺的職責,即使我們的原體不允許我們這麼做。
我們將要起義,就像他當時起義一樣。
我們將要殺戮,不只是因為我們被命令如此,而是因為我們為此而活。鮮血,和痛苦,再無它物。
26
我最後加上的是我所能想象的最純淨的崇拜方式,在我的顯示器的一角上明亮地閃著紅光。它平靜地調和了屠夫之釘劇烈的滴答,滴答,滴答……
維爾-科雷達真的很瞭解我。
27
一個計數器。對我技藝的衡量標準,拴住我靈魂的繩索。
其他人怎樣都無所謂,但我不會迷失自我。
28
我不會變成我們的原體那樣。
29
30 31
這不是曾經兄弟間的較量。這是我向血神獻上的祭品。我將用敵人顱骨的數量來證明我的價值,因為它們是我在每場戰鬥結束之前可以取代我自己的生命所獻上的祭品。
特克里。赫爾幹一號星。達布羅斯科,還有它全部的三個月亮。斯汀尓。帕拉克斯軌道上的城市。另一個世界,名字我已經忘了。納布六號星。納布二號星。德魯格。
還有更多,更多,一直到神聖的王座世界本身。
32 33 34 35
我父親的名字是安格隆。這個名字是他所剩下的一切了。
這都要拜洛嘉所賜。
總有一天,他會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