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害得我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的最主要原因大概還是得數我自己的頑固，所以可能我也不該抱怨什麼。但我覺得按下引爆器之前還是稍微解釋解釋的好。去他的吧，說不定講講我自己的故事能讓我覺得我這一生多少還是有點意義的。
在我出身的地方，有兩條路可以選，要麼去下煤礦井，要麼去參軍。而我二十歲的時候看到的結果就是半個家族都死在了礦井下面，所以那時候我順理成章地覺得軍隊應該是個更安全一點的地方。而關於與其他人合作無間啊，為一個理想信念而奉獻啊之類的事情對我也確實有一定的吸引力。我沒那麼聰明，尤其是沒什麼雄心壯志。順便提一句，我並不對此有任何愧疚，只是陳述事實罷了。總之，我大概不是你能找到的最聰明的夥計，但我確實很早就意識到只為自己做事其實不是很能帶來足夠的滿足感。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和每一個最後來到鳳凰計劃的同志們最大的共同點吧。
總之就這樣，我喊著那些永遠忠誠之類的口號加入了海軍陸戰隊。至少其中一部分讓我覺得這份事業很適合我。那種，同志情誼，你能聽懂吧？還有那整個精神面貌，那種獻身精神。那些都是有意義的。或者說至少一開始看起來是有意義的。但過了一陣子，我開始琢磨自己到底是在為了什麼而戰。因為我們在做的事情百分之一萬不是這個國家應該秉承的原則。我愛每一個和我並肩作戰的戰友，但是上面那些下命令的人……好吧，至少我得說我不覺得他們愛我們。之後又過了一陣子，我開始琢磨起了我們的對手，心裡想著他們是不是也只是在遵從一些完全不在乎他們的人給他們下的命令。那之後就……好吧，反正我是幹不下去了。
不管怎麼說吧，中間確實經歷了些波折坎坷，總之最後我跑到了鳳凰計劃這邊。但其實我簽名加入的時候，這組織已經大不如前了。我第一次外勤任務是去亞馬遜跟一個吃錯藥的阿根廷科學家一起檢查幾座古老遺蹟，結果部署的時候我還得坐普通民航客機過去，不用問了，坐的還是經濟艙。說真的，跟人們想到一個致力於拯救世界的機密組織的時候腦子裡想象出來的和畫面相去甚遠。但是也不能說我不為這份事業驕傲。說實在的，我熱愛這份工作，可能都有點愛過頭了。畢竟我在軍隊裡的時候多少幹過些不太光彩的事情。我猜對這樣的我來說，在鳳凰計劃做事感覺就像是某種……我不知道，悔過？救贖？
我估計我下輩子都忘不了鳳凰計劃的存在被人拿出來昭告天下的時候的感覺。當時我正因為手頭的任務呆在北京的一間旅店客房裡，洗了個澡還把自己腳趾頭給磕青了，剛從浴室裡鑽出來就看到電視上正在談論我們，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發誓我當時真是這麼想的——哇哦，那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存在了，也許我們能拿到更多資金支持了。那時的我完全沒考慮到我們可能會被當作一個笑話，或者說放在那種語境下，被當成某種俄羅斯陰謀。我也沒想過人類存續本身遇到的這種級別的威脅最終只是成了晚間滑稽姐妹和電臺裡那些瘋狂的吵吵嚷嚷的素材。我從沒真正搞懂過政治，但是至少那一刻我能理解人們為什麼那麼抓狂亢奮，連我自己都想對著電視上的畫面尖叫，但是我就是沒法關機不看。
漸漸地，雖然很不願接受，但我逐漸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很快就要遭殃了。聯合國起初給我們的資源就不算太多，但是現在的形勢跟當時又大不一樣了。我當然知道同志們沒人會選擇放棄，但是沒有了資金援助，沒有了官方支持……鳳凰計劃必須要找到點其他路子。這也意味著我們之前熟悉的那一套執行任務的範式很快就要走不通了，我必須得加快腳步了。
是這樣，我跑到北京來是為了跟中國政府裡的人聯繫。這活搞得我聽起來像是間諜，但這確實是官方事務。對方是鳳凰計劃在政府裡的聯絡人，一位很機敏的女士。她接獲了一些從南極洲一處站點裡傳出來的古怪傳言，而他們關注這地方是因為這處設施是由一家名叫厄倪俄安保的公司運營的。而他們之前就因為這家公司不遵守他們的有關章程和這夥人有些齟齬，這事當時還引發了些許醜聞，他們顯然是不打算輕易原諒這檔子事。而說回到傳言內容，聽起來是這家公司在冰層裡挖出了什麼東西。
我立刻跟我們自己的指揮部取得了聯繫，強烈建議立刻部署一次針對厄倪俄站點的任務，但他們那邊已經忙著控制損害規模都忙不過來了，能別讓大眾媒體把他們生吞活剝了都算是謝天謝地了。總部那邊的人告訴我我們的資源現在捉襟見肘，連針對我們的炸彈恐嚇都冒出來了。組織現在根本沒那個餘力把一隊人送到——在這裡我引用一下他們的原話——“這世界凍得最結實的屁眼”裡去。我氣得夠嗆，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不是在氣指揮部那邊。我心裡清楚的很他們在這一堆爛攤子裡是真心自顧不暇了。畢竟我手裡其實也沒有確鑿證據，萬一到頭來厄倪俄那邊找到藉口把我們告上法庭……好吧，我們現在可真的受不住這個了。
但我還是相當抓狂，天哪。我當時氣的大概能一拳打穿一堵牆。大概主要是出於對這份事業的驕傲吧，我是真的很想做些事情，想找到些什麼。主要是想要證明吧，我想。一方面是證明這世界上真的有著嚴峻的威脅，也有可能只是想證明還有人在關注，還有人在乎這個世界，而不是所有人都像電視上那些博眼球的政客一樣只知道責難我們說我們是浪費了納稅人的錢，畢竟話說回來，他們花在裝修辦公室上的錢比我們拿來拯救世界的都多多了。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我只是科幻小說看多了，又想趕在我們被徹底關停之前做一次英雄，哪怕只有一次都好。簡單來說，我最後聯繫了一票可能幫得上忙的人，設法拉起了這次任務。一次去南極的單次單人任務。大概算是我這輩子幹過的最蠢的事情。
如果我說的好像我為了這次任務是打了雞血亢奮過度一樣，那事實是等我抵達麥克默多站，準備從那裡趕往厄倪俄安保設施的時候，我已經是身心俱疲了。關於鳳凰計劃的爭論熱度已經開始下跌了。取而代之的是名流八卦和我們那些容光煥發的國家領導人之間新的一輪沒完沒了的爭論。我開始感到愈發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或者自己為什麼要幹這些事情。
到了麥克默多站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地方還有不少驚喜在等著我。首當其衝的就是與厄倪俄公司設施之間的聯繫已經完全斷線，雖然他們跟我保證這只是個臨時技術問題，但我胃裡不由得一陣翻騰，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那麼簡單。第二個驚喜則是我還真不用一個人跑去那座設施，有家叫作釩盾的公司派出了自己的調查隊伍，而我可以搭上他們的便車一起去。
但我對這種轉折真的說不上多樂意，還在海軍陸戰隊的時候我跟釩盾公司的傢伙們一起行動過幾次。這麼跟你說吧，這些傢伙就是一群肌肉過剩腦子不足的混球，最擅長完成的任務就是給當地人長長的“仇恨我們的理由”單子上再加上一大堆項目。不過這次我碰上的隊伍似乎比當年那些要專業的多。說實在的，他們的工作態度有點過頭了，甚至讓我想起了我以前認識的一些特殊部隊裡的傢伙，負責髒活兒的那種。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了好幾身。負責帶隊的是個高個子，看起來相當強硬的傢伙，名叫特納。他說他們公司最近掌握了厄倪俄安保的控股權，但是有些文件上有些問題，所以上面派他們過來檢查一下情況。他給我講這個讓人笑不出來的故事的時候還板著一張臉，搞得我有點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某種程度上連自己都信了。就我直觀看法而言，他好像真的是認真接受了這個任務。
有一架釩盾公司所有的大型直升機會帶我們去往目標設施，但我從沒在戰地見過任何與之相似的型號。半路上我們接到了一段通訊，聽起來應該是個男人，但是不知為何這傢伙好像不會說人話了。通過無線電傳來的呻吟和咕噥就像是有人嗓子裡灌的全是水還非要出聲不可的樣子。特納看著我，一副覺得我應該知道通訊對面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的表情。但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搞得變成最後跑來跟這幫傢伙一起行動的——顯然是後面有什麼人在操盤，但是為什麼……估計我是這輩子沒機會知道了。
我們試了很多方式和無線電頻道上那位進行一點溝通，但儘管他努力過想要回答我們的問題，或者說至少我們這邊聽起來覺得他努力過了，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得到任何比呻吟、詭異莫名的水聲還有同樣莫名的嘰裡咕嚕更有價值的信息，乍一聽甚至感覺對面那位是一路逆生長回到了嬰兒狀態。片刻之後傳來的一連串聲音我們只能理解為這傢伙直接一股腦吐在了麥克風上，再然後頻道上就只有一片寂靜了。
你大概會覺得，遇上了這麼多超常規事件和神秘現象，當時的我應該很緊張，應該在為戰鬥進行種種準備。但其實真不是這樣。當時的我被某種厭倦和疲憊感所壓倒，感覺就像是我已經知道面前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是什麼樣子了，只想趕快走完過場。我倒是真的希望我能早點知道結局是什麼樣子的。
現在想要展開講這一部分的細節就有點太囉嗦了，不過我得提一句，我最後會成為鳳凰計劃的一員，乃至於我最開始能聽說這個組織的部分原因就是我對於未解之謎的熱愛。儘管我對於尖端科學的理解能力相當有限——前面說過了，我真不是那塊動腦子的料——但我永遠也抵抗不了一個優秀的UFO傳說，或者是精緻的幽靈故事，又或者是類似的別的什麼東西。而且我也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內心裡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走進51區或者下一個羅斯威爾基地之類的地方的士兵。我對科幻和恐怖作品的態度可謂是狼吞虎嚥，尤其是這兩種類型的小說和電影作品，以至於我在這個方面的愛好都有點出了名了。
但我現在可不是在看什麼故事，不如說恐怕是在走向降臨現實的恐怖故事裡。像是H·P·洛夫克拉夫特或者是約翰·卡朋特最瘋狂的噩夢在我眼前化作現實一般，這種時候我心裡唯一一個念頭就是恐怕我們真的已經大難臨頭了。所有那些作者和藝術家們都嘗試過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我們，提醒我們世界上到底有著怎樣的危險存在，但是我們從頭到尾無視了所有提示。現在就輪到我們嚥下苦果，在現實中親自體驗一下他們筆下故事的扭曲版本了。我有個朋友是個老煤礦工，也是工會成員，有一次跟我聊天的時候引用過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現在我有點理解箇中真意了：歷史總是在重演，起先是悲劇，之後是鬧劇。
那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寫照了。我突然想道。一出荒誕劇。鳳凰計劃已經徹底玩完了。人類十有八九也是要玩完了。我們正在一步步走向終焉之日，但是我們早就習慣了生活在一個遍佈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的恐怖之物的世界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脫力，鬥志也喪失殆盡。我想驅動我還在向前邁進的只是過去的慣性吧。或者也可能是信念。有時候我真覺得這兩個詞說的是一回事。
終於抵達目標設施的時候，絲毫不出我所料，我們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敞開的大門，而裡面的東西正在慢慢凍結。我緊緊跟著其他人，但是基本上沒怎麼顯示出存在感。這些人端著架勢，一副相信能找到倖存者的樣子。但我估計特納看到大門洞開的時候心裡就明白狀況了。在一片狼藉的大廳裡，我們發現了三具屍體，兩女一男，看樣子其中一位女性射殺了另外兩人，隨後又舉槍自殺了。而且從現場來看沒有爭執打鬥的痕跡。實驗室裡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從我們找到的痕跡來看應該是有個什麼長著利爪的東西直接從收容設備裡撕開一條路殺了出來，路上順手把幾個厄倪俄的研究人員切成了肉片。這景象讓我想起了我在海軍陸戰隊裡的時候看到過的某些畫面：士兵被IED炸成幾截，平民又被我們的炸彈炸成碎塊。看來不管原來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是人類被大卸八塊之後，最後的樣子都差不太多。
我們又找到了無線電操作員，或者說我們至少找到了他剩下來的部分。要是讓我自己措辭形容的話，我會說這傢伙整個熔掉了。而後又有什麼東西從這一團熔渣上長了出來，看起來幾乎像是某種詭異的珊瑚。他倒是有一隻手尚且完整，就搭在一臺無線電臺旁邊的桌子上。手指之間似乎長出了蹼。不管他們從冰層裡到底挖出來的到底是些什麼鬼東西，這玩意兒現在都活脫是在拿人類當橡皮泥玩。
我們還在檢查各處遺體的時候，那畜牲直接落在了我們中間。這混蛋之前肯定是藏在了哪兒等著伏擊我們。騷亂只持續了幾秒就宣告平息，但是大腦想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要花上幾個鐘頭了。我覺得這傢伙過去應該是個人類，八成就是這處設施的工作人員。因為這鬼東西還能看出大概有個人形，當然，不能算手的部分，那塊已經完全變成爪子了。皮膚變得厚實堅硬，有點像是昆蟲的外殼，也可能更像龍蝦或者那類的什麼東西。想來這東西應該就是所謂的外骨骼了。這東西屠殺特納的手下的時候就好像那些人都是用紙漿捏起來的一樣，直到特納用霰彈槍把它的腦袋轟上了天才讓這玩意兒老實下來。
在我們忙著保住自己的小命的時候，設施內部逐漸瀰漫起了詭異的霧氣。當然了，我們都穿著危險環境防護服，我之前忘了提，但這一點很重要。標準的環境防護服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防護作用。好吧，可能這東西還是有點作用的，但是很明顯，有點作用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夠的。
我不知道這些霧氣到底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但是這鬼東西看起來簡直像是有意識在追著我們跑一樣。我們嘗試過規避，但已經太遲了。首先感覺到的異常是瘙癢，之後是皮膚開始變硬。慢慢地，你能自己感覺到身體裡在發生變化，那種體驗就像是表皮變成了一層硬殼，包裹下的血肉逐漸融成了一團漿糊。我認為這種變化在厄倪俄員工們身上發生的時候要遠比我們現在所經歷的劇烈的多。也許這種霧氣的強度已經有所下降了，也可能是純度有所下降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們防護服上的過濾系統還是多少發揮了些作用。
說真的，當時我心裡甚至有一部分希望特納告訴我釩盾公司收購厄倪俄安保就是為了把這種鬼東西做成武器加以利用。不過從結論來看，還好他們家老闆腦子還算清楚，不至於那麼熱愛這種鬼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詭異病菌。為了以防萬一，他們的直升機還帶上了足夠把這地方從裡到外整個變成碎渣的炸藥和燃燒劑。
啊，我得加快速度了，特納那邊已經把這些東西都安放好了。有趣，現在的境況居然讓我想起了有些我在考慮要不要離開軍隊時候的事。當時我看了個紀錄片，也是那片子讓我真正下定了決心。那是講的幾個消防員的故事，其中一幕是他們要衝進一座著了火的房子，去救幾個困在裡面的傢伙。當時他們面對著一堵真正的火牆，我是說，看著那個景象就和直視地獄之門感覺沒什麼兩樣。我捱過槍子，有一次甚至還看見一輛車就在我面前被火箭彈擊中炸飛，但那面火牆，那真的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而紀錄片裡那位消防員，沒有逃開也沒有去找掩體蹲起來，他就那麼徑直衝了過去，去救火牆後面被困的生命。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儘管我受了那麼多訓練，甚至還有了那麼多實戰經驗，我真的不知道如果面對那樣的景象，我能不能做到同樣的事情。面對那樣的火焰，面對純粹狂暴的元素，就像是面對上帝一樣。
我有好好贖清我犯下的罪過嗎？我有好好地讓自己的生命發揮價值嗎？說心裡話，我不知道。但我會走進去，在最後時刻跟特納肩並肩站在一起，我也會按下那個引爆器。我想，對一個鳳凰計劃成員來說，這應該算是個合適的終末了，不過我百分之一萬地希望自己千萬不要自灰燼中重生。如果你找到了這份錄音……好吧，那樣的話任務就交給你了。不過我還是想說，現在我倒是不像之前那樣覺得希望全無了。誠然，我們可能是在把過去的故事寫成鬧劇再重演一遍，甚至於寫成了一個連鬧劇都不如的惡俗爛笑話，但是我們仍然有機會寫下我們自己的結局。而眼下，我要先來寫下我自己的結局了
永遠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