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里克半臥在床上，兩眼看著窗外。雖然已經快是初春，但室外的寒風依然凜冽。窗外的景色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只隱隱能看見細碎的雪花被北風吹過，在半空中打著旋兒飄落。
羅德里克輕咳了兩聲，隨手攏了攏毛毯。那毯子是上等的羊毛編織而成，外表包裹著來自東方珍貴的絲綢被，被子上以金線繡邊，集保暖與奢華於一身，高調地彰顯著主人的身份。羅德里克向來不喜歡關窗戶，也只有加厚的毛毯，才能寒風凜冽的冬日裡勉強護住這具老朽身軀的體溫。
一粒雪花被風裹挾著，落到羅德里克溝壑縱橫的臉上。雪花迅速化開，順著臉頰流了下去，晶瑩剔透，宛如人的眼淚。羅德里克感受著雪水的冰涼，沒有伸手去擦掉，就這樣保持這姿勢，陷入了沉思。
一陣沉重的敲門聲，打斷了羅德里克的思緒。他皺了皺眉，已經認出了敲門聲是源自於誰。他挺直了身子，方才展現的老態已經一掃而空。隨即，他沉聲道：
“進來吧。”
橡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華貴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手裡端著一個銀碗，碗裡面是冒著熱氣的藥。年輕人走路很穩，碗裡的藥沒有絲毫的波動，連他靴子踩過的木質地面也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他徑直走到羅德里克面前，躬了躬身，輕聲說道：
“父親，該喝藥了。”
“放到桌上吧。”羅德里克答道，既沒有同意或拒絕，聲音也沒有任何波瀾。年輕人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僵持了片刻，見羅德里克依然沒有喝藥的意思，只得抿了抿唇，不大情願地將銀碗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沒什麼事你就出去吧。”羅德里克閉上了眼，似乎要開始閉目養神。年輕人依然杵在原地，半晌，他嘆了口氣。
“父親，剛剛收到消息，兄長兩天後就要回來了。”
羅德里克睜開了眼，渾濁的雙眼此時充滿了光彩。年輕人察覺到父親表情的變化，按在腰帶上的手不自覺地捏了捏緊，隨即他又察覺到失態，便放開了雙手。
“你去安排迎接你兄長的事宜吧。”
“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這才來和父親您報告這件事。”年輕人說到這裡，抬眼看了看羅德里克，見他依然沒有任何表示，只得又把頭低下。
“知道了，你退下吧。”
年輕人又躬了躬身，轉身走了出去。只是這次，靴子踢在地板上的聲音，似乎格外大了些。
二
兩天之後，羅德里克早早地吩咐侍女為自己更衣，穿戴整齊之後，又戴上了象徵王權的金色皇冠。此時的他容光煥發，似乎兩天前他根本就沒有生過病。城堡外已經響起了歡呼聲，羅德里克走出寢宮，嘴角似有若無地上揚。
宮殿內，金色的大門次第打開，一隊騎士走了進來。為首那個年輕人，一身戎裝，意氣風發，雖然靴角尚有沒來得及擦去的灰塵，卻絲毫無法掩飾他非凡的氣質。
“阿塔裡安！我的孩子，你終於回來了。”羅德里克雖然依舊保持著國王應有的威嚴，但聲音中卻滿是喜悅。
“父親！”阿塔裡安笑了笑，朝著羅德里克行了禮。隨後，他拍了拍手，身後一名騎士往前一步，遞上來一個銀盒。阿塔裡安接過，雙手高舉過頭，道：
“來自法拉希爾密林的寶物，獻給偉大的父王。”
當晚，王座堡內便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歡迎阿塔裡安王子的平安歸來。不管是平民還是貴族，都被邀請參與宴會，所有人都被歡樂感染，高聲歌頌著王子與國王的豐功偉績。宴會持續了整整一夜，直到夜空中泛出黎明的曙光，人們才依依不捨地散去。
宴會之後，阿塔裡安被羅德里克召見到會議室中。與他一同被召見的，還有多神教最年輕的長老格歐尼卡，以及阿塔裡安的弟弟卡鐸。眾人都坐下之後，羅德里克示意阿塔裡安打開銀盒，他依言而行，將銀盒打開，一對半透明、如玉石般晶瑩的石頭，展現在眾人面前。
“父親，這是法拉希爾信奉恩瑪斯的人們，供奉的真言石。傳說只要把自己的血滴在真言石上，石頭中便能顯現這個人的未來。”、
阿塔裡安眼神有些飄忽，顯然是撒了謊。他回想起自己找到真言石的時候，山中的智者告訴自己的話。
“真言石，並不是預知未來本身，而是只要是寫在上面的東西，都會成真。”
這是何等強大的魔力，甚至可以說是詛咒，無人可避。
但是，阿塔裡安並不希望真言石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比如，他那覬覦王位已久的弟弟。
阿塔裡安介紹完真言石，打量起眾人。眾人都各有心事，並沒有注意到他在撒謊。羅德里克面無表情，格歐尼卡面露不屑，而卡鐸則一直注視著銀盒，神色變化。
“我已經到了暮年，隨時都會死去。塞尼斯特王國是時候決定新的繼承人了。”
“父親，請別說這種話，我認為您能長命百歲的。”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就只有你們兩個兒子，按照塞尼斯特法律，是該由長子繼承。”
羅德里克說完，掃視了四周。阿塔裡安投來關切的眼神，而卡鐸則眼神一暗。他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
“但是在確定繼承人之前，我希望你們二人都進行真言石的試煉。就算是最純正的血脈，如果對國家未來不利，他也無法繼承王位。”
真言石的試煉定在了一個月後的開春之日。會議結束之後，羅德里克在阿塔裡安的攙扶下離去，只剩下了卡鐸和格歐尼卡二人。
“格歐尼卡長老，還要恭喜你被父親選為試煉的主持者，這可是大主教都沒有的殊榮。”
“卡鐸王子過獎了。這都還要多謝您。”格歐尼卡態度十分恭敬，“要不是您極力向國王陛下舉薦我，我也無法獲得今天的成就。”
“那麼，如果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你會幫我嗎？”
格歐尼卡看向卡鐸，見他似笑非笑，眼中卻並無笑意。他遲疑了一下，道：“請王子殿下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下。”
“好，我就等著長老的好消息了。”
當夜，卡鐸獨自一人站在窗臺邊上，眺望著遠處的風景。和他父親一樣，他也不喜歡關窗，只有凜冽的寒風，才可以使他頭腦隨時保持清醒。
“殿下，長老派人送來了一瓶紅酒。”
卡鐸的親信端著一個木盤，上面放著一瓶上好的黑谷紅酒，旁邊還放著一卷羊皮紙。卡鐸命令親信退下，獨自撕開羊皮紙上的封漆。諾大的紙上面，只寫著四個字：
助你成王
卡鐸隨手將羊皮紙卷丟入了壁爐中，為自己倒上了一杯紅酒，又再次眺望起窗外。夜色逐漸深沉，黑雲遮蔽了星月，似乎又有風雪將要來臨。
三
一個月之後，真言石試煉如期地在王座堡地下密室舉行。
參加試煉的人，依然是一個月前秘密會議的四人，此時羅德里克坐在首座，看著格歐尼卡進入一旁的側室。按照規定，阿塔裡安和卡鐸會分別進入側室，獲得結果之後，格歐尼卡會報告給羅德里克。一番準備之後，由阿塔裡安率先進入了側室。
羅德里克雖然還是極力地保持著國王的威嚴，但看得出來他此刻很緊張。相比之下，卡鐸倒是顯得氣定神閒。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兩人走了出來，阿塔裡安看起來藍色有些蒼白，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國王陛下…阿塔裡安王子的試煉結果，不太樂觀。”
“你直說吧。”
“是。根據結果顯示，王子殿下將來會因為一個異族女人，導致塞尼斯特，甚至整個加爾提蘭大陸陷入動盪…”
一時間，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羅德里克站起身，沒有再說話，甚至沒有等待卡鐸的試煉結果出來，直接就離開了密室。
“你做的很好。”
卡鐸的試煉結束之後，他拍了拍格歐尼卡的肩，表示了讚賞。
格歐尼卡聳了聳肩，說道：“想要在真言石上造假，還真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我也是尋求了一點外界的幫助…當然，這種幫助確實是價值不菲。”
卡鐸笑了笑，內心裡卻充滿了對眼前這個人的鄙夷。他道：“放心吧，等我取到了獵物，你就是大主教的不二人選。還會在乎這點身外之物？”
格歐尼卡也同他一起笑了，笑得別有深意。
“對了，您的試煉結果也出來了，想知道嗎？”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才是王位的正統繼承人呢？”
“很遺憾，我也只能做到小小地修正結果，像這種完全的改變，我還做不到。”
“那就不必了。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所謂的命由天定。但是…為了防止變數的發生，我的那部分，適當的時侯，還需要你做一些適時的修改。”
格歐尼卡點了點頭，卡鐸便不再說什麼，離開了密室。格歐尼卡手中拿著卡鐸的真言石，靜靜地看了看，隨後便伸出手去，拂去了上面微微閃爍的不詳紅光。
四
自從真言石試煉之後，羅德里克的身體便大不如前。大臣們這次真切地感受到，老國王確實已經老了，如同暴風雨中腐朽的巨木，隨時都能倒下。
為了能讓死氣沉沉的王座堡重現生機，宰相安傑爾提議舉辦一次宴會。羅德里克答應了這件事，隨即敲定了舉辦日期。
這次宴會對所有人都意義重大。對於羅德里克來說，這或許能讓他感受到歡樂的氣氛，從而重獲生機；對阿塔裡安來說，羅德里克打算在宴會上為他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而對於卡鐸來說，這或許是他目前能奪得王位的唯一機會。
在所有人的期盼之下，宴會終於到來。
宴會之上，格歐尼卡代表外出的大主教，向所有的王室成員表示了祝福。祈福的聖泉水被他逐一灑到了王室成員的身上，輪到阿塔裡安時，聖泉水恰好用完。他取出了一瓶新的聖泉水，鄭重其事地撒到王子頭頂。
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羅德里克早已經回寢宮休息去了，而在場的貴族女性似乎也沒有誰能討得阿塔裡安的歡心。此時的他臉頰通紅，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他找到了人群中狂歡的卡鐸，對他吩咐了起來。
“我的弟弟，我有些醉了。在貴族們都散去之前，還要麻煩你坐鎮了。”
“放心吧，哥哥。”卡鐸依然笑著，似乎還沒有從狂歡的氣氛中緩和。阿塔裡安點了點頭，便獨自離去。卡鐸看著他的背影，方才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他拍了拍手，對自己的親信耳語了幾句，那親信應聲而去，跟隨著阿塔裡安，走進了黑暗之中。
五
羅德里克在睡夢之中，被門外的衛兵喚醒。
“國王陛下，阿塔裡安王子殿下，出事了。”
羅德里克拉開了橡木門，掃視了門外跪著的人。他看起來十分平靜，就好像對阿塔裡安的事漠不關心。格歐尼卡此時也在門外跪著，得到羅德里克的允許之後，兩人在衛兵的指引下，一同前往的阿塔裡安的住處。不多時，幾人便到達了目的地，此時門外燈火通明，卡鐸也在場，火光正印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羅德里克已經在路上知道了全部的事。宴會舉行到一半的時候，阿塔裡安回到了寢宮，隨後便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德魯伊女人跟了進去。巡邏的衛兵恰好看到，便向羅德里克報告了這件事。
“所以你並沒有確認情況，反而直接來告訴了我？”
羅德里克目光銳利地盯著衛兵，衛兵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得把頭深深地低下。卡鐸看了看格歐尼卡，格歐尼卡會意，立即說道：
“國王陛下，那真言石預言的事…”
羅德里克沒有接話，但在卡鐸的眼中，父親今天的臉色格外地發青。他下令衛兵打開阿塔裡安寢宮的門，一干人闖了進去。
阿塔裡安的寢宮很暗，沒有點燈。衛兵們手持火把魚貫而入，將裡面照了個通明。羅德里克跟在衛兵後走了進去，只見寢宮的正中，諾大的床上，睡著兩個人。那女子正是衛兵口中的德魯伊女子，而男子背對著眾人，無法看見長相。
卡鐸將一切都看在眼裡，早些喝的酒，酒勁此刻便噴薄而出。他明白，如果阿塔裡安做出符合預言的舉動，就算羅德里克不作為，民眾們也會完全不信任他。一想到這裡，卡鐸便興奮得滿臉通紅，甚至沒有經過羅德里克同意，便擅自上前，一把扯掉了床上的被單。
床上的兩個人並沒有因為他的舉動而顯得慌張，甚至絲毫沒有動靜。卡鐸心中冷笑，想到阿塔裡安到現在想以裝死矇混過去，實在是小孩子的拙劣把戲。他還打算上前，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便悻悻地退到了一旁，滿懷期盼地看向羅德里克。
羅德里克此時依然保持著冷靜，眼神卻很冷。他退後一步，道：
“衛兵，拿下他。”
衛兵們應聲上前，還沒等卡鐸反應過來，沉重的枷鎖便已經拷在他身上。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羅德里克，叫道：“為什麼抓我？他才是通姦者啊？”
“你仔細看看那是誰吧。”
卡鐸再一次看向了床上，此刻覺得那男子背影無比熟悉。一道閃電在他腦海中劃過，他渾身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床上躺著人，正是他的親信，只是，此時這兩人都已成為冰冷的屍體。
“為什麼…他明明已經…”
“明明已經中了毒，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阿塔裡安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眼神清明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同他一起的，還有滿臉幸災樂禍的格歐尼卡。
“卡鐸王子殿下不會以為我真的會在聖泉水中下毒吧。”格歐尼卡有些不屑地一笑，“或許，我應該在你的聖泉水裡下毒？”
“你竟敢背叛我？”
“我不是背叛你，而是從一開始就不是你的人。卡鐸王子要明白一個道理，多神教只會支持血統純正的王室繼承人，打從一開始，我就只是在配合你演戲而已。”
“就算如此，他也是會危害到國家的人，你們不能不相信預言！”卡鐸歇斯底里地大叫著。
“很遺憾，弟弟，打從一開始，那就是一場騙局，只是父親為了試驗你是否忠誠。沒想到，你真的想借父親的手除掉我，來謀取王位。”
“不！！！”
羅德里克不再去看卡鐸，對阿塔裡安說道：“他相害的人是你，便交給你來處置吧。”
阿塔裡安沒有說話，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劍，對著卡鐸的心口，刺了下去。卡鐸絕望地閉上了眼，黑暗中他感到一陣刺痛，卻沒有鮮血噴薄而出的感覺。他疑惑不已，睜開了眼，只看到胸前的衣服被鋒利的劍刃切開，留下了一處小傷口。
“你是我的弟弟，我不會殺你。希望你能明白今日的教訓，不要再做出不仁不義的舉動。”
羅德里克拍了拍阿塔裡安的肩膀，便帶領著衛兵和格歐尼卡離開了此處。卡鐸癱軟在地上，劫後餘生沒有讓他輕鬆，反倒有一股火焰，在他心中升騰，要將他完全吞沒殆盡。
阿塔裡安取出了卡鐸的真言石，放在了他面前。而他自己的，被他貼身放在懷中，冰冷的觸感從肌膚處傳來，傳遍他全身。他眼前又浮現了山中智者的身影，只有他知道，這場局，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有真言石，貨真價實。
那麼，真言石顯示的所謂“命運”，到底是不是真的？
答案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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