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号公路(Road 96)》这个标题无法不让人联想到现实中的66号公路(Route 66)。后者作为第一条横贯美国东西的公路,它自身独有的交通功能与20世纪初美国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交叠在一起,进而逐步演化为一种特定的文化标识。
以66号公路为肇始,一股孕生于行旅途中的公路文化风潮伴随美国高速公路网络的成形和汽车工业的发达而不断传播,并影响了其后以公路电影为代表的许多文艺作品。因此,对于以公路旅行为核心题材的《96号公路》而言,其解读或许也要沿着文化风潮的路径回溯,从公路文化本身开始谈起。
一、公路文化的形成:从西部冒险到驾车狂飙
在《96号公路》中,“逃离”是游戏的唯一目的,而其载体,或者说游戏的内容,却全在逃离的过程之中。
游戏中玩家需要沿着公路不断前进,并通过与地图上人物的互动来搜集情报、物品,以此推进自己的逃亡之旅。作为一款文字冒险类游戏,虽然玩家会随着章节的不同而扮演不同的角色,但玩家角色本身却无剧情;游戏的主要剧情,都围绕着几个特定的角色展开,玩家将在操纵不同角色逃离的旅途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与之相遇,并与他们攀谈乃至同行,从而逐步解锁专属于这些人的故事。
这样的游戏构成鲜明地呈现出一种名为“公路叙事”的特征:人们在公路旅行中相遇,故事在公路旅行中发生。这种叙事模式的兴起离不开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也就是高速公路网络的成形和汽车工业的勃兴,但其源头或者说精神内核,却是与美国本身的历史相伴始终的。
早在18世纪末开启的西进运动时期,美国人就已经踏上了自己的旅途。当时,新近独立的美国苦于早期殖民地资源的贫乏而将目光着落在了广阔的西部土地之上,人们盲信于各种不管是否为编造的西部神话,乐此不疲地踏上了一场名为拓荒实则冒险的旅程。由于当时许多美国人几乎将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对西部的遐想之上而不惜拖家带口地西行,因而有着居住功能的吉普赛式的“大篷车”就成了西进运动最为显眼的标志。这无疑催生了某种早期的公路文化。
西进运动对美国国土的拓宽为日后交通网络的发展奠定了基础。20世纪20年代后,在以66号公路为开端的公路交通网络日益发展的同时,一种依托于公路的“逃离”思想开始萌生。这种思想源于工业化时代按部就班的生活对人们精神状态的压抑,而这份压抑经由大萧条时期的洗礼,变得不得不释放出来,这在当时表现为如《一夜风流》这样的早期“公路电影”的出现。
二战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化的推进、汽车工业的发达,美国人的生活进一步发生了变化。到1954年时,美国已拥有全世界汽车总数的60%,69.5%的美国人开车上下班,这种由汽车所提供的活动空间的扩大,完美地迎合了工业化时代人们脱离压抑生活的诉求,并且,在战后美国兴起的“反文化运动(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问题交织下的青年运动)”的推波助澜之下,美国人对自由的渴望更是变得无以复加。
所有这些因素,最终导致了20世纪60年代后公路电影的全盛。在经典的《雌雄大盗》《逍遥骑士》中,对于社会的反叛、对于自由的追求以驾车狂飙的张扬形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恰恰也是我们在《96号公路》中所能看到的场景。
二、自由渴望的背后:一种被塑造的理想
美国公路文化所蕴含的对于自由的追求,其指向的是一种现代化的、压抑的生活状态。人们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中,被一系列严苛的时间规范所束缚,这才萌生了从现代社会“逃离”的心绪。但是《96号公路》中的逃离却并不完全指向生活本身,而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佩特里亚”。
佩特里亚是游戏以美国为基础所虚构出来的国家,这一点从游戏场景所表现出来的鲜明的公路文化元素就能看出,同时,剧情背景中正在举行的总统大选也为这种虚构增添了许多现实的美国政治意味。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设定中,佩特里亚却是一个与美国自身所标榜之民主完全相反的“独裁”国家,并且施行独裁的“独裁者”泰拉克,更直接使用了现实中前苏联领导者勃列日涅夫的形象,这其中的政治反讽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的。
如此看来,我们显然不能抛开政治去谈《96号公路》中的自由诉求,并且,如果以这条线索深究下去,我们甚至能发现,这种自由诉求本身就是被政治话语所塑造出来的。
前文提到,公路文化的兴起离不开州际公路网络的形成,实际上,州际公路网络从一开始就是出于政治目的而修造的。1956年,美国国会及时任总统艾森豪威尔批准了国防高速公路系统建设计划,以完备的高速公路作为躲避跨洲际导弹袭击时城市疏散的通道,此举无疑昭示着同时代的“冷战”对于美国国家的重大影响。
冷战阴云之下,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迫使美国急不可耐地对外宣扬自身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而州际公路网络的形成,以及围绕其发展起来的汽车旅馆、路边服务站等公路基础设施,日益塑造出了一种专属于美国的公路文化,因此驾车旅行立刻成为一种美国式自由的象征和标志而被赋予了政治期待,进而得到了国家层面的支持与宣传。
这也或多或少地解释了游戏中勃列日涅夫形象的出现。现实中的美国,在二战后为了自身的霸权目的而千方百计地将苏联树立为自身的对立面,在大肆宣扬个人主义的同时却又对不认同这种口号的人加以政治打压;再者,尽管公路文化本身推崇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可美国又以国家安全为借口,对非裔美国人及其他少数族裔以及民权运动者的自由流动实施管控。诸如此类的自相矛盾与同时代一系列社会问题一道笼罩在美国民众的头顶,最终催生了一种看似远离政治的,却又无往不在政治当中的公路文化与自由追求。
三、本真的自由:回归生活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贝克在其著书《横越美国》中这样写道:“这个国家每个地方都可见到一种出走的冲动,一种想出发到随便一个地方,只要离开这儿的渴望。不是往某个目标前进,而是想摆脱某些事物。”
同样的,在《96号公路》中,人人都想着逃离佩特里亚,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功;而游戏本身的设计,其实也不在乎这场逃离是否能够成功——即使逃离失败,也不会影响游戏本身的推进。既然成功逃离并不是游戏预设目的,那么,《96号公路》所极力展现的一幕幕逃离的戏码又意在表达些什么呢?
本作推进流程的主要方式不外乎对话选择,虽然也有着“技能学习”的概念,但只关乎剧情分支而不影响玩法。但在每个人物的对应剧情中,游戏却别具匠心地设置了许多需要操作的小游戏。比如初见离家少女佐伊时,玩家会被对方要求演奏乐器,而操作方式竟与普通的音乐游戏无异;在结识卡车司机约翰时,为了给他调制一杯特殊饮品,玩家则需要在橱柜中玩上几场类似“华容道”的小游戏才能凑齐配方。
此类小游戏的出现给漫长而沉闷的公路之旅增添了一些生活的神采,而联想到极有可能以失败告终的逃离之行,这种意外的插曲反而赋予了逃离的过程以更多的意义。换言之,相比不知是否有尽头的公路之旅,旅途本身的体验成了游戏真正提供给玩家的内容。这就给“自由”增加了一种全新的解读方式。
正如全盛时期的公路电影很多以悲剧结尾,比起从某地到某地的旅行之结果,旅行本身的体验才是旅行的目的所在,这在现实中也是一样。不管是来自现代工业化社会的压迫,还是来自政治话语的侵扰,无论如何驾车在公路上狂飙,走上一大圈终究会回到原地;可人们依旧踏上旅途,原因只能归结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去哪儿”,而只是想保持“在路上”的生活状态。
在当代美国,正在兴起的“简居运动(The Tiny House Movement)”就可以称得上是这种“在路上”式生活的鲜活表现。如今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厌倦了高额的房贷和房屋维护开支,而选择卖掉土地与房产,自己动手打造房车,开始了居无定所的行旅生活;他们在路上相互结伴,组成临时社区,相互交流节俭生活的经验,在高度工业化的时代下一反常态地追求着最为朴实的生活体验。
早在被誉为这场运动开端的《瓦尔登湖》中,作者梭罗就曾痛斥工业时代的信息爆炸对人内心世界的干涉,因此简居运动的发展,正如公路文化下的“自由”诉求,在当代或许正在不断脱离被外界塑造的窘境,而越来越多地被赋予了主动追求本真生活与内心宁静的全新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