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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們提到Phoenix的時候，都會約定俗成的將其理解為中國傳統中的「鳳凰」，但事實上，這是個相當美好的錯誤，或者說是個相當有趣的文化現象。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朱雀」的概念也被混雜進入，以至於現在許多國人的概念裡，「鳳凰」與「朱雀」的概念也是被混淆的。
如同之前在『【FATE 相關】談談「翻譯」這件事』中 Part.2 提到的那樣，這其實被歸屬於「歷時語言學」範疇下的「概念史」研究。
在一系列概念轉換的過程裡，「朱雀」的概念被逐漸合併進了「鳳凰」的概念，「鳳凰」的概念與「Phoenix」等同。
湖南省博物館藏《人物龍鳳帛畫》 戰國時代
這個過程大致可以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鳳凰還叫鳳凰
早期，鳳凰的概念傳入歐洲的時候，說法是這樣的：
17 世紀末著名的耶穌會士,德國東方學者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 1602- 1680)曾在《中國圖說》中提及鳳凰:“我們在中國找到了其他國家見不到的某些鳥類[ ......] 有一種鳥美妙絕倫,據言若現身人間,對皇家乃是不祥之兆。 雄鳥名叫鳳(Fam), 雌鳥名喚凰(Hoam)。 它們在與北京毗鄰接壤的丹穴山(Tan)和梧桐(Lao-tung)上築巢。 它們的頭部好似孔雀。 中國詩人這樣描述說:它們的肩部代表美德,雙翼代表正義,腰部代表順從,身體其餘部分代表忠誠。 據說這是一種聖鳥:它前行時仿若犀牛,後退時好似麋鹿,其尾部類似公雞尾羽,頭部與龍頭無異,它雙足彷彿龜足,羽翼五彩斑斕,甚而據說是從群鳥身上採集編織而成。 達官顯貴和王公貴族慣於在衣服上用金線繡出它的形象,為了表達某些意義或作為他們的象徵。 我可以毫不為難地說此鳥非他,乃吾國之孔雀爾”(Kircher 263)。
那時候，對於外國友人而言，鳳和凰他們還是分的開的，而且用的是音譯Fam（鳳）和凰（Hoam） ，但彼時在他們概念裡，鳳凰=孔雀，是一種實際存在的鳥類。。
1813 年,法國東方學家傅爾蒙(Fourmont l aîné)的弟子小德經(Joseph de Guignes, 1721-1800)編纂出版了《漢法拉丁文詞典》(Le Dictionnaire chinois, français et latin),其中漢字“凰”的註釋中寫道:“鷹,雌鷹”(aigle, la femelle d un aigle)(Guignes 49)。
差不多同時代的其他文獻上記載的內容也大多采用類似的翻譯，只不過概念上每個人的解讀都不同，比如有認為鳳凰=老鷹的。
1815 年,蘇格蘭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在澳門出版了《漢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第一卷。 這部字典通常被視為世界上第一部漢英字典。 字典第一卷中也有關於鳳凰的詞條:“a pair of birds,apparently quite imaginary, the latter is the female. They are, when they appear, ominous of peace and happiness. The female is said to have the head of a fowl, the neck of a serpent, the chin of a swallow, the back of a tortoise, and the tail of a fish. It is particoloured, and six cubits high. These birds come from 丹穴山 Tan heuě shan, ‘Tan-heuě hill. ’”(Morrison 213)。
挺好的，鳳和凰成對出現的概念還是得以保留了。
「第二階段」鳳凰有點類似Phonenix
這個階段，有人就開始發揮想象力了…
1735 年,法國耶穌會士杜赫德(Du Halde, 1674-1743)編撰的《中華帝國全志》影響深遠,其中出現了這樣的描述:“ 這位王子因其天性的溫柔與美好贏得了人民的敬重與愛戴:人們宣佈說他登基之日出現了 Fong Hoang,這被看作是盛世王朝的預兆,因為據中國人講,只有君主賢明之時,這種奇妙的鳥才會現身。 這 Fong Hoang 極罕見,是神話之鳥,有些類似我們的菲尼克斯:根據中國人的繪畫,它形似老鷹,而不同之處在於它的色彩絢爛奪目” (Du Halde 279)。
這是最早將鳳凰跟Phoenix聯繫起來的案例之一。
1779 年,法國耶穌會士錢德明神父(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在《中國古今音樂考》中也有類似的並置: “Foung-hoang (類似我們的菲尼克斯的鳥),在雌鳥的陪伴下,突然棲息在旁邊的樹上,雄鳥唱出六音,雌鳥唱出另外六音 [......]” (Amiot 86)。 雖然拼寫方式略有差異,但《中華帝國全志》作者與錢德明都採用了音譯法標註鳳凰之名。
直至 1839 年,法國東方學者紀堯姆·波蒂埃 (Guillaume Pauthier, 1801-1873)仍然沿用錢德明的翻譯與註解方式來介 紹鳳凰: “叫作 Foung-hoang 的鳥(神話之鳥,中國的菲尼克斯,只在賢明君主治下出現)出現了。 就是這種鳥,以各種方式的變體,成為達官顯貴華 服上的辨識標誌” (Pauthier 30)。
從大約18世紀開始，將「鳳凰」的概念和「Phoenix」聯繫起來就已經比較普遍了。
「第三階段」外人友人開始認為Phoenix=鳳凰
從18世紀開始，通過上述文獻和著作了解"中國“的外國友人開始在理解上產生一些奇怪的偏差。
1804 年,率團訪華的英王特使馬戛爾尼的遊記中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 人們用五彩絲綢繡出一隻想象的神鳥,即中國的菲尼克斯。” (Macartney 252) 如果說東方學學者僅僅使用菲尼克斯為鳳凰進行註解,那麼在馬戛爾尼遊記中,鳳凰之名已然消失不見,它獲得了一個新名稱———“中國的菲尼克斯”。
怎麼說呢，馬戛爾尼的這個說法其實很「東方學」。
1848 年,在一部產品目錄中,法國編者使用菲尼克斯一詞指代所有中國手工製品上出現的鳳凰圖案(Hedde 278-281);
1850 年,美國作家彼得·帕雷(Peter Parley, 1793-1860) 的著作《中國與中國人的歷史》譯成法文出版,書中寫道:“據說統治中華帝國命運的 4 種神獸分別是鹿、菲尼克斯、龜與龍”(Parley 75)。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怎麼就變成這了…
咱家白虎上哪兒去了？這混進去的鹿又是咋回事…
漢學家波蒂埃,在1858 年出版 的《四書》法譯本中,便直接用“菲尼克斯”來指代中國的“鳳”。
1874 年,法國巴黎附近的勒瓦魯瓦(Levallois)舉辦了一次東方學學者研討會。 會議簡報稱: “ 一切有關菲尼克斯的神話,正如這種神奇而神秘的鳥類本身一樣,都源自 埃及[......]埃及傳統中保存了它 4 次現身的記憶[......]菲尼克斯,獨此一隻,從灰燼中再生,長壽,在希臘羅馬人那裡常常成為比較的主題。 中國人也知道菲尼克斯:他們把它叫作太陽鳥。 它在少昊帝統治之初曾在中國人那裡出現。” (Congrès 323-324)
這段就更具有東方學色彩了…
1886 年, 法國船長列昂·胡塞(Léon Rousset)在遊記《穿越中國》中也非常自然地 用“菲尼克斯”指代“鳳凰”:“這也是一種皇家動物。 如果說龍代表皇帝, 菲尼克斯就是皇后的象徵,前者意味著力量、權力與美德,後者意味著優雅、美貌與善良。 這是一種外形高雅的鳥類,羽毛光彩奪目,漸變融合的五彩鮮豔明亮,歌聲委婉溫柔,好似笛聲。 [......] 我們只能在古代詩人的描寫中看到它們,他回答說。它們最後一次現身好像是在孔子的時代。” (Rousset 119)
「第四階段」鳳凰=Phoenix的約定俗成
鴉片戰爭後，因為殖民、通商、交流等各方面的要求，各路人馬開始大量編撰各種詞典，將鳳凰概念徹底搞混也就是這個時候。
大量外國友人和漢學家編撰的詞典將「Phoneix」跟「鳳凰」的概念等價，而且「鳳」和「凰」已經開始不分了。
1877 年,阿默蘭(A.-M. Hamelin)主編的《漢法初級字典》(Dictionnaire alphabétique chinois- français de la langue)在巴黎出版。 阿默蘭開始把“菲尼克斯”帶入對鳳凰的註解:“鳳,Fòng,鷹 / 鳯凰,Fong-Kouang,鷹,菲尼克斯”(Hamelin 161)。
著名漢學家顧賽芬神父(Séraphin Couvreur, 1835-1919)編撰、1884 年天主教傳教會(Mission catholique)在中國印刷出版的《法漢字典:含漢語常用詞彙》(le Dictionnaire Français-Chinois contenant les expressions les plus utilisées de la langue mandarine)則更加直接。 編寫者簡單明瞭地在詞條中寫道:“菲尼克斯(Phénix), 鳳凰,Foung hoang ”(Couvreur 1884:697)。
除了上面這本，天主教傳教會在混淆這兩個概念的過程中起了很大的「助力」。
1890 年,天主教傳教會印刷出版了顧賽芬編撰的另一本漢法字典(1903 年再版)。 這本字典中用法語對漢字“ 鳳” 做出更為清晰的解釋:“ 鳯( Foung) ,雄性菲尼克斯,吉兆神鳥,雞頭,燕頷、蛇頸、鶴身,羽翼五彩色[......]” (Couvreur 1890:90);“凰(Hoang),雌性菲尼克斯。 被描述為雞頭、蛇頸、燕頷、龜背、 魚尾。 其羽毛色彩豐富,身高六尺”(153)。
鳳和凰是分了，描述的也沒問題，但是吧這雄性和雌性菲尼克斯的解讀屬實讓人難繃。
「第五階段」我們自己也接受了鳳凰=Phoenix
進入20世紀，那時候「鳳凰」和「Phoenix」概念的等價基本已經確定下來了，無論國內還是國外編撰的詞典都採用了這個約定。
1903 年,耶穌會士華克誠(Auguste Debesse, 1851- 1928)主編的《法漢字彙簡編》(le Petit Dictionnaire Français-Chinois)中, “phénix”的註解寫道: “鳳凰,fong hoang” (Debesse 406);
1905 年,楊少坪主編的《增廣英字指南》中,“鳳凰”詞條解釋如下:“鳳凰 phoenix 非納乙克史”(61);
1906 年山東兗州府天主教傳教士編撰的《德華字典》 (Deutsch-Chinesisches Hand-Wörterbuch)的註釋可謂直截了當:“Phönix 鳳凰”(677);
前文提到，在「概念轉換」轉換過程中，「朱雀」的概念也被合併進了其中。
漢 朱雀銅杯
我們來看下實際的例子：
1915 年, 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陸伯鴻等主編的《法華新字典》第五版(初版為 1910 年),其中“phénix”一詞註解為:“鳳凰,不死之鳥,絕倫之人,南方之星。 Le phénix des beaux esprits, 出類拔萃之人” (404);
這就將鳳凰和源流自南方星宿崇拜的朱雀，或者說朱鳥也等價了…
西漢 四神獸瓦當 朱雀
於是，再往後的各路詞典也就都約定俗成的這麼轉譯了…
1917 年,李瑥、金光淳主編的《日鮮華英新字典》在新舊書林出版,編纂者 用日英雙語對漢字“凰”做出解釋:“凰,羽蟲長、丹穴鳥雌鳳(陽)凰鳥。 The female Phoenix” (25);等等。
直至郭沫若1920年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發表了新詩“鳳凰涅槃”。
《鳳凰涅槃》初版有副 標題“菲尼克斯的科美體”,詩序則言之鑿鑿曰:“此吾國所謂鳳凰也” (1983:44) ，原因如下：
德國埃及學家維德曼(Alfred Wiedemann, 1856-1936)發表於 1878 年的文章 “古埃及的菲尼克斯傳 說”,較為完整地瞭解到菲尼克斯神話,於是將詩序修正為“此鳥恐即中 國所謂鳳凰”或“按此鳥殆即中國所謂鳳凰”(1983:44-45)。
至此，鳳凰、Phoenix、乃至於朱雀的概念被完全攪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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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 Strassberg, Richard (2002). A Chinese Bestiary. ISBN 978-0520218444.
^ "The Chinese Sky". 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4 November 2015. Retrieved 25 June 2011.
^ Wang, Li (王力) (1982). 《同源字典》 (Dictionary of Word Families). Beijing: Commercial Press. p. 318. Cited in Schuessler, Axel (2007). ABC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Old Chinese,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p. 239
^ Miyake, Marc (5-6 November 2015) "Old Chinese type A/type B in areal perspective: Recent Advances in Old Chinese Phonology beyond Boundaries", a talk given atRecent Advances in Old Chinese Historical Phonology held at SOAS, University of London; under the auspices of the European Research Council Grant Beyond Boundaries: Religion, Region, Language and the State. Slide 43 of 49
^ Rosen, Brenda (2009). The mythical creatures bible : the definitive guide to legendary beings. New York: Sterling. p. 151. ISBN 978-1-4027-6536-0. OCLC 244063992.
^《菲尼克斯 / 鳳凰——神話的誕生》 羅湉 中國比較文學 2023 年第 1 期
版權及署名信息
Seldon Plan © 2024 by Merlin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原作者署名
Mu J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