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的剧情好就好在人物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物与人物之间是存在信息差的,不同人物对于同一事件的描述是罗生门的,就连关底动画也是通篇暗喻,明明是同一段影像,却讲述了一表一里两个故事,堪称集东方含蓄叙事手法之大成。
对于第二章的剧情,一直以来都有一些博人眼球的解读,说黄风大圣是好人,灵吉菩萨是纯坏逼。我直到看到了后期的一些影神图信息之后才发现之前的理解有一些不接榫处,以下结合西游原著设定和游戏信息来给出一些自己的分析:
原著设定
1. 首先来看一下原著中对于黄风岭地区自然风貌的描述:
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镫观看,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律律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可见在取经时间段,黄风岭有山有水,风景优美,全然不是游戏中呈现的那种黄沙漫天、一片荒芜的景象。
2. 然后是原著对于几处重要地理位置的描写,这里很重要,有助于澄清几个较为流行的误解:
斯哈哩国:原著的斯哈哩国仅在火焰山一回中被八戒提及过,位置在比火焰山更西之地,甚至纵观唐僧一行取经行程可能根本就不曾经过此处。
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严。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
由于火焰山在西游路上相比黄风岭更靠西,斯哈哩国甚至还要在极西之地,因此已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斯哈哩国和黄风岭根本不是同一个地方。
流沙国:原著的小张太子自述出身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国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详细信息。游科将斯哈哩国和流沙国合并了,属于原著范围内不会引发矛盾的合理改编发挥。
小须弥山:小须弥山是灵吉菩萨的道场,是小说虚构出来的地名,现实中存在须弥山,位于宁夏。按照小说的描述,小须弥山位于黄风岭以南约两千里,火焰山东南方向约五万里:
行者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
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
显然五万里过于夸张了,西游世界的地理和地球地理不太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对于五万里的路程吴承恩可能没什么概念,只是极言其大而已,但两千里相当于当今从北京到上海的距离,吴承恩对两千里应该是有概念的,他知道这个距离很远。
总结一下,黄风岭和流沙国/黄金佛国/斯哈哩国相距甚远,也和小须弥山相距甚远。我们在游戏里看到天命人跟着黄袍员外进了一扇大门就来到了斯哈哩国地界,实质只是进入了一段幻境而已。而这样一来沙国王携子民集体投奔黄风大王这件事也显得有点不可思议,老鼠搬家搬得也太远了,应该是黄风大王使了缩地之类的神通罢。
3.关于灵吉菩萨:
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甚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令,我之罪也。”
如来给了灵吉两件宝物,用于追捕黄风怪,灵吉抓住黄风怪之后放他归山,自己在小须弥山坐镇辖押,不许伤生造孽。但明明在取经的时间点黄风怪是伤生吃人的,虎先锋(游戏里的上代虎先锋)出场时还说要拿行人给大王做个案酒,灵吉到底管了个啥?可能性一:距离太远,灵吉遥控管束不力;可能性二:黄风怪手下山精野怪吃人这事也就跟野生动物袭击人类大差不差,属于天性使然,只要没闹出袭击取经人这种大事来,灵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意思的是这里悟空是从黄风怪自己这里偷听到了灵吉可以定风这一关键信息,说明在取经时点,黄风怪对于灵吉的手段是知根知底的,至少知道灵吉手中有能够镇住风势的独门法宝。
话虽如此,实际上灵吉并没有使用定风珠来对付黄风怪,仅仅使用了飞龙宝杖。定风珠在火焰山一回中由灵吉送给了悟空用来对付芭蕉扇,结果被悟空吞进了肚子里,相当于将这法宝炼化于身了。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原著剧情往后发展,定风珠这件宝物一直随着大圣,直到大圣陨落,再也无人知道定风珠的下落......除非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另外,在游戏的设定中,灵吉自己的原身就是五爪金龙/大鸟,与原著的飞龙宝杖混同,而游戏里的飞龙宝杖则变成了一件可打造的装备。
游戏信息
1.观音与灵吉的会面
注意时间点:根据牛魔王的影神图,老牛在取经时被天庭和西天共同收降,“未满百年”回了火焰山,再“过了数十年”之后,红孩儿也回来了,一家团聚。而根据燧先锋的影神图,观音带着红孩儿去与灵吉会面,“过了数年”便打发红孩儿回了家。可推知在观音和灵吉面谈的时间点,大圣早已身死,牛魔王正身藏大圣六根之一呆在火焰山,那么与此同时黄风怪在做什么?为什么灵吉不在小须弥山而在黄风岭?所以恐怕此时观音见到的灵吉已是一个没有头的三弦艺人了。
2.灵吉究竟知情多少?
灵吉在黄风岭待着既是“势败奴欺,羞到佛前”,也是在“洗心绝念等风来”,他在等的是天命人。
天命人会前来收集大圣根器这件事,明面上是西天的计划,天庭也是知情默许的,但具体到观音和灵吉身上,很难确认他们是否深度参与了整件事,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观音在西游原著中表现得像是西天大乘佛教有限公司旗下的总经理,而灵吉则不像是处于公司决策核心的位置。我们不妨猜测一下,观音与灵吉在黄风岭会面,所商要事正是如何确保天命人能够按计划收取大圣根器,然而此时灵吉已制不住所辖的黄风怪,只能看天命人造化了。观音在此次会面之后把红孩儿放回了家,关于其动机也有不同的解读方向:往好的方向理解是给牛魔王示好,暗示合作;往阴谋论方向理解则是配合老君方面利用红孩儿的身份问题去搞乱老牛,抢走老牛私藏起来秘不示人的大圣根器。但这样等于说是观音在挖西天自家墙角,过于碟中谍了。我的感觉是由于观音在原著中的高人气和在民间的高声望,游科不太可能给观音安排黑化的戏份,我宁愿相信在后续dlc或续作中观音会以友方的身份登场帮助天命人/大圣。
3.黄袍员外与灵吉的对话
在确认了黄风岭与黄金佛国并非同一地点这一基本事实后,黄袍员外和灵吉的这一番对话就会显得非常有意思了。如果再考虑到黄袍员外这条任务线的关键道具“阿罗金片”明明是从沙大郎身上掉落,黄袍员外却硬说是大哥给他的信物,与天命人打了一架,这里的剧情总给人一种违和感,角色行为动机难以索解。其实,这番对话的真正意思恐怕是这样的:
员外:拿出金片给灵吉看(这是我大哥给我的信物,用此物引导天命人)
灵吉:当心招贼。(我不认识这东西,你大哥要干什么我也不干涉,你自己小心点)
员外:没事,如果真被偷了我就找你。(我跟你利害一致,你别想撇清责任)
灵吉:找我?(你要干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员外:我只给你瞧过,若不见了,必是你偷的。(此事来龙去脉只有你我最清楚,说起来都赖你造下的孽这不过分吧)
灵吉干笑两声,无法作答(确实无言以对)
员外:那边有的是金子,你何须偷我的?(我知道你也不是自己主动入局,你是受害者)
灵吉:我没打算偷,那边哪来的金子?(你在说啥?——装傻)
员外:你竟不知?那曾是黄金古国,有许多金身佛像,金子就是那上边剥下来的。(我知道你在黄金古国做过的事情)
灵吉:佛像上的金子你也剥,不怕沾染因果?(你不怕佛家追究下来吗?)
员外:铸了那许多金身,也没得菩萨庇佑,可见世上没什么因果。(佛家管不着我,倒是你个菩萨得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自己的因果自己了)
灵吉:无语(字面意思)
员外:“我奉大哥之命,在此等人。你若想喝酒,就来此处寻我。(字面意思,顺便再度嘲讽灵吉无头)
员外:我再去抠点金子,换了好酒,又能喝个够!(我在能抠到金子的地方,指斯哈哩国幻境)
破解这段对话的关键之处正是在黄袍员外硬指黄风岭为黄金国之上,只有搞清楚了两者地理位置差出数万里之遥才能明白此语乃是虚指,实则直戳灵吉软肋,灵吉并无一语可以反驳。
4.天命人是如何拿到定风珠的?
根据前面的分析,定风珠在取经结束后一直被融于孙悟空体内,在孙悟空化作六根之后,只有一手操作此事的杨戬最有机会取出定风珠,并让手下小弟转交给通过试炼的天命人。黄风怪尽管也是参与瓜分六根的妖王之一,但明显对此毫不知情,因为直到大战黄风怪时,如果使出定风珠破了三昧神风法术,黄风怪会有一句台词“定风丹!何处得来?”,显得非常惊讶。
但这样一来,天命人在隐·斯哈哩古国的遭遇就可以被解释成看了一场vr电影,最后获取的奖励都是黄袍员外事先准备好放在那里的。这又会引发一个问题:幻境中的巨虫身负的佛头中有定风珠,而真实历史中黄风怪在沙国战过的那只巨虫真的带着定风珠吗?有趣的是我翻过了所有第二章相关妖怪和人物的影神图信息,都没有见到有任何一处提及那巨虫有偃风不兴的异能。从常理来推断,是先有巨虫,而后黄风怪才路过沙国,灵吉没有必要把自己的重要法宝放在巨虫身上单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黄毛老鼠。而如果黄风怪大战巨虫后得到了定风珠,此物与自己功法相冲,第一反应应该是摧毁此物,但我们知道事实上并没有,在被赠予孙悟空之前,定风珠一直在灵吉手上。这里虽然可以有很多种奇幻的解释,但我更倾向于认为第二章的隐·斯哈哩国是与第一章的隐·观音禅院一样,是由当事人的执念所化的幻境。大战巨虫保一方百姓安宁是黄风大王妖生中的高光时刻,而定风珠则是他的天敌与始终无法逾越的障碍,这两者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执念。
剧情梳理
第二章的剧情时间线有很多文章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是一个因果环环相扣,每个人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故事。
流沙国落日海沸为灾,佛祖(或者说实际执行人是灵吉菩萨)赐鼓为善,引致全民崇佛;
国王感到大权旁落,为避免教权压倒王权,强力推行灭佛,菩萨不悦,降巨虫为害。巨虫身负佛头,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佛罚。避免巨虫灾害的办法是不再击鼓,既然你不敬佛,那这鼓你也别用了。至此为止也算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公平。要知道,佛经中的报应故事比这酷烈的可是要多得多了。
偏偏好巧不巧,黄风大圣途径此地,击倒了巨虫,天平倒向了国王一方。如果黄风大圣至此能谨守人妖殊途本分规矩,安分清修,不撺掇国王搞什么敬鼠令,也许故事就不会有后来的狂暴发展。可惜没有如果。国王先是武断灭佛,后是强推敬鼠,过程中都沾了无辜者的血,他是应该背首锅的人。
然后就是变鼠事件,这事毫无疑问是灵吉的黑点,除了三太子小张走得早幸免于难,沙国上下官员百姓不分好歹全体变老鼠,毫无佛家慈悲之心。灵吉一时快意逞能报复种下了恶因,必定在将来反噬其身。
变鼠事件后黄风大圣引咎出走沙国,去了黄风岭,解决了佛头石怪作祟事件之后在黄风岭安营扎寨,在此地待到西游本体故事发生。
从蝜蝂的影神图故事来看,黄风怪拜灵吉为师应该是发生在黄风怪上黄风岭之后、唐僧一行路过之前这段时间。黑神话定义的这段师徒关系其实挺有意思的,第二章结尾画卷的画外音(应该是老猴子的声音?)盖戳认定灵吉是位识得徒弟才能的好师父,认了这位师父既是黄风怪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实际上我们能看到灵吉对徒弟算是很不错了,尽管身负看管之责但基本只是顺应天性放养。而黄风怪对师父的感情就很扭曲了,一方面连旁人都看得出他拜师只是为了求个庇护,对师父有恨意(因为有旧日因缘的关系),另一方面其实他害了师父自己是很自责的,一边反复念叨“欺师灭祖,那帮老东西不会放过我”然后把自己逼到魔怔,一边又在干掉前来挑战的猴子后说出“师父,你睁开眼看啊,徒儿又赢过那猴子了”这种重力到不行的话。结合此时黄风怪整个鼠都是一种发癫的状态,细思极恐。
黄风怪参与围攻大圣,分得六根之一,回头就把师父的头砍了下来当容器,这件事我倾向于认为没有那么多阴谋论,黄风怪参与是天庭(“上面的老家伙们都安排好了”)的意思,就像黑熊精离开普陀山出战时观音仿佛消失了一样,灵吉作为与孙悟空私交不错的佛家人士(原著让猴子两次上门求救的人物可不多),权限还没有观音那么大,被排除在核心决策圈子之外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同样无力干预黄风怪的行动,甚至干脆对此行的真正目的知之甚少,直到黄风怪携带着大圣根器回来一刀斩下了师父的头颅,师父除了拾起三弦高唱因果报应不爽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的事情能做了。至于说灵吉后来和天命人交代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掩饰了什么,比如说黄风怪是“私下寻得其中一根”,给天命人耳听怒根器的时候原话是“替我收好它”,其实都有点过度解读的意思。
如何评价灵吉这个人物呢?画卷结尾已经给出了定论:“动了凡心,菩萨也要吃亏”。他不是什么切开全黑的阴谋家,是一个有凡心犯了错误(也因此近乎人性)的菩萨,一念善恶,最终被砍头是他应得的报应。至少在黑神话这条剧情线上,灵吉对于天命人/大圣而言是一个盟友,远非坏人或者敌人。
如何评价黄风怪这个人物呢?早年的他仗义行侠解救一城百姓,中期的他占山为王但至少也没算太残害生灵,吃唐僧肉终归也不是他的主意,后期彻底黑化之后直接把黄风岭和山脚村庄吹成了荒无人烟,干尸遍地的地狱景象,整个是一个直线向下的堕落过程。是他师父或者天上的老东西把他逼成这样的吗?恐怕并不尽然。看上去憨憨笨笨的黑熊精可以守住本心,不碰根器,不作大恶,最终留了一条退路;黄风怪却不行,他对根器确实有了邪念,最终的下场有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