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开始于这个名字:“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完蛋,完蛋的是谁?为什么完蛋了?
或许完蛋的是“我”,游戏剧情内的男主角,这个无面孔的旁白,这个主摄像头,玩家扮演的失意城市男青年:生活困窘,却在机缘巧合下遭遇了几位“美女”,被她们包围。每位“美女”都有好感度可以刷,都有剧情可以过——当然,现实的爱情不是如此,人类不是向量机。“我”为何完蛋?或许是在几段潜在的、并行的亲密关系中不知所措、难以取舍?或许是面对某位或某几位“美女”的性魅力和符号学优势,感到自惭形秽(审美必然的暴力性)?
让我们不要忘记“完蛋”所带有的诙谐调侃意味。如果“完蛋”并不是一种严肃的危机状态,而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炫耀性的自嘲呢?“我”游走在“美女”的怀抱间,自由自在地挑选。是“我”在猎捕“美女”?是“美女”在围猎“我”?不重要,给“我”原乐吧,为“我”解禁吧,填补一切性压抑和经济/文化压迫带给“我”的创伤吧……一种淫荡,一种依赖着他者目光的淫荡,游戏内的“我”在向游戏外的(潜在)玩家炫示自己的享乐,是邀请?是嘲笑?是教导?或许都是。完蛋,end of the game,“我”发出一声轻浮的欢呼。
或许完蛋的其实是屏幕外的玩家?不妨罗列一下刻板印象:中国城镇男性青年,接受应试教育,18岁前处于性禁令的宰制下。并不是人生赢家,狭义的性行为和广义的情感慰藉都处于相对匮乏(视频网站所见的和自己亲身经历的不符)。爱欲已经被统摄,想和“美女”恋爱,或者,想和比例恰当、皮肤光洁的面孔、涂抹均匀的妆容、曲线优美的身形、潮流光鲜的衣着、轻柔娇俏的声音和谈吐,以及一整套精密的身体政治学配置恋爱?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美女”在质询着游戏外的人:我美吗?你又将如何完蛋?不错,现实的政治经济学态势让男青年学会去欲望这样或那样的“美女”,视她们为战利品、桂冠,投射着绝对的享乐。而他们又不得不面对实在的“美女”的匮乏。你的学历多高?你的工资多少?社保交着吗?背得起一线城市的房贷吗?将来生几个孩子?归根结底,你在法西斯主义色彩的男性群体里占有多大的份额?这份额又能兑换多少的性享乐?当然,你也可以花42人民币,这里有物美价廉的替代品,因为意识形态机器不会放过谁,因为你必须去享乐。这就是完蛋的过程,动物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把自己钉在动物上,二者成为人。
或者,完蛋的其实是“美女”?从“女”到“美女”,发生了什么?护肤、化妆、打理发型、挑选衣裳,这些远远不够,美女要成为一个客体,甚或一个小客体,成为一个在场的凝视:是美在看我,而非我在看美。发生的是一种身体政治的实践:睫毛从防沙的生物组织跃迁为眼睛的外延、柔媚的美学符号。不妨说,从来只有一个美女,或者美女是不可数名词,就像只有一个基督,教徒们延绵不断地分食他的血肉。“美女”在某种意义上和“女”无关,只是偶然的拟制。是的,我们有郑梓妍,一个古灵精怪的癔症式形象,有浩浩妈,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母亲,但真正运行的总是彼此冲突的机器性配置:“美女”内在分裂了,生成许多副无法整合的面孔。被包围的不仅是“我”,也是每个具体的“美女”之化身,正如《审判》中,被困的不仅是被告,还有每个具体的律师、法官,法庭的阴影无处不在。
这里是许多部抽象机器的交汇处。一部爱欲的机器,制造着容颜、身材、求偶姿态的层;一部传媒的机器,分配着时尚、公众议题、身体政治学的规律;一部微观权力的机器,实现着规训和主体化;一部享乐等级制的机器,生成着如下想象:荒淫放荡的金融资本家、虚伪阴险的道学先生、压抑自卑的“鼠鼠”在阴沟里磨着牙,等等。当然,总是有别的方向:美女,不美的女性,和美无关/非美的女性,包围,突围,取消内外对立的无-包围,像克莱因瓶,或者埃舍尔的画……
完蛋,完蛋……ending the egg,终结一个蛋,德勒兹的“非器官的身体”在此消失,逃逸线最终受阻,有机体出现,以及层化、颜貌化;removing the egg(ball),最标准的阉割,拉康的主体由此进入象征界,带着内在的匮乏和不死不休的驱力。游戏只是一个冗余,只是对现存的人类生存状态的反复。
有时我会梦到死去的祖父,共和国的军人、教师。他的年代还没有“美女”的称呼,他们生存在美帝苏修的包围下,更没有如今这样充盈的、现实肉体或媒介虚拟的性享乐。对了,他们会打孩子,或许也算一种释放力比多的手段。我们离索多玛还很远,现在并不是谈论“完蛋”的时候。